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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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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系搭车客指南》 是个很有权力的组织。事实上,影响力巨大到了编辑部不得不制定严格章程以防止滥用的地步。因此,《指南》 的田野调查员绝不允许在编辑时有所倾向,以换取任何形式的服务、折扣或特惠照顾,除非:

第一,他们已经真心诚意地尝试过用普通方式为服务付账;

第二,否则的话,他们的生命就会遇到危险;

第三,他们确实想这么干。

援引第三条原则总会牵涉到让编辑尝尝甜头,因此福特更喜欢使用前两条。

他离开酒吧,精神抖擞地走在大街上。

空气很憋闷,但他很喜欢,因为这是憋闷的城市空气,充满了虽不讨人喜欢但令人兴奋的味道、危险的音乐和各个警察部落交战的响动。

他把小背包在手里轻快地荡来甩去,要是有谁胆敢不告而取,随手就能抡圆了好好给那家伙来一下。他的身家性命全装在小背包里,不过就此刻而言实在不多。

一辆豪华轿车疾驶而来,躲过一堆堆燃烧的垃圾,吓得年迈的驮兽跳到旁边,给汽车让路;那畜生尖声叫喊,踉踉跄跄地撞上草药铺的橱窗,引得警铃大作,随后跌跌撞撞地回到街道上,找了家意大利面餐馆的门前台阶假装跌倒,它知道这里有拍照和喂食的机会。

福特正在朝北走。他觉得自己多半正在去太空港的路上,但早些时候他也是这么想的。他知道自己正在穿过城市里人们经常陡然改变计划的那块地方。

“要享受一段美好时光吗?”一个门洞里有个声音说。

“就我所知,”福特答道,“我正在享受呢。谢啦。”

“你有钱吗?”另一个声音问。

这让福特仰天大笑。

他转个身,伸展双臂,做个夸张的手势。“我看起来有钱吗?”他问。

“不知道,”那姑娘答道。“很难说。搞不好以后会有钱呢。我为有钱人提供一种非常特殊的服务……”

“哦,是吗?”福特被勾起了好奇心,但还是很谨慎地问道,“是什么服务?”

“我告诉他们,有钱不是坏事。”

头顶高处骤然响起枪声,但只是贝斯手连续三次弹错连复段,因而吃了子弹。汉斗城这地方,一分钱能买两个贝斯手。

福特停下脚步,瞪着黑漆漆的门洞。

“你什么?”他说。

那女孩笑着从暗处向外走了半步。她个子很高,既泰然自若又有些害羞——这把戏很了不起,前提是你能做得出来。

“这是我的特长,”她说。“我有社会经济学的硕士学位,说起话来很能打动人。大家很喜欢,特别是在这个城市里。”

“古斯纳格,”福特·大老爷说,这是参宿四语中很特别的一个单词,用在自知应该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

他在台阶上坐下,从小背包里取出一瓶陈年销魂浆和一块毛巾。他打开酒瓶,用毛巾擦擦瓶口,得到的效果适得其反,因为陈年销魂浆立刻杀死了数以百万计的细菌,它们正在毛巾上格外臭烘烘的地方缓慢建立复杂而开化的文明。

“来两口?”福特先灌了一大口,然后问那姑娘。

她耸耸肩,接过福特递过来的酒瓶。

两人坐了一小会儿,静静地听着隔壁街区闹哄哄的防盗警报声。

“说起来,我还真有不少钱,”福特说,“所以,等我拿到手,是不是就可以来找你?”

“当然了,我就在这儿,”那姑娘说,“不少到底是多少?”

“十五年的欠薪。”

“为的是?”

“为的是写了两个词四个字。”

“扎昆在上,”那姑娘说,“哪个词能花这么多时间?”

“前一个。前一个一想清楚,隔天吃过午饭第二个就蹦出来了。”

一套大号电子鼓被扔出头顶高处的窗口,在眼前的街面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事情很快水落石出:一个警察部落存心触发了隔壁街区的防盗铃声,目的是伏击另一个警察部落。警笛呼啸,车辆拥入这片地区,却发现直升机轰然穿梭于高楼大厦之间,正在一辆接一辆击毁冲来的车辆。

“其实呢,”福特不得不扯着嗓子喊叫,以盖过隆隆噪音,“也不尽然。我写了好多好多,但全被编辑删掉了。”

福特从小背包里取出他那本《指南》 。

“然后那颗星球就被摧毁了,”他喊道,“这工作真有意义,对吧?但他们还是非得发我工资不可。”

“你给那玩意工作?”姑娘也对他嚷嚷。

“是啊。”

“了不起。”

“想看看我写的东西吗?”他喊道,“赶在被删除前看一眼?今晚要通过网络发布新的修订版。肯定会有人发现我待了十五年的那颗行星已经被摧毁了。前几次修订他们都没注意到,但躲得了今天躲不过明天啊。”

“简直没法说话了,对吧?”

“什么?”

她耸耸肩,指了指上方。

头顶上有架直升机,像是和楼上的乐队莫名其妙地打了起来。大楼黑烟滚滚。音响工程师用指尖扒着窗口挂在半空中,发狂的吉他手用燃烧的吉他砸他的手指。直升机正在朝两人射击。

“咱们走吧?”

两人沿街漫步而行,远离喧嚣,撞上一个街头剧团,他们想给两人表演一出关于内城问题的短剧,但很快放弃,消失在了那头驮兽不久前光顾过的小餐厅里。

在这段时间里,福特一直在敲打《指南》 的操作面板。两人躲进一条小巷。福特找了个垃圾桶蹲上去,资讯如洪水般淌过《指南》 的屏幕。

他找到了他撰写的条目。

“地球:基本无害。”

系统发出的无数信息几乎马上塞满了屏幕。

“这就来了?”他说。

“请稍等,”信息说。“条目正通过亚以太网络更新。本条目正在接受修订。系统将关闭十秒钟。”

小巷尽头,一辆铁灰色的豪华轿车缓缓驶过。

“嘿,”那姑娘说,“拿到钱就来找我。我还得工作呢,那头有人需要我的服务。我走啦。”

她没有搭理福特不清不楚的抗议,留下他沮丧地坐在垃圾桶上,等着看自己工作生涯的好大一部分被电子手段扫进茫茫以太中。

街上的风波稍微平息了些。警察的战斗移往城市其他区域继续进行;摇滚乐队少数几个幸存成员决定正视各自在音乐风格上的不同,单飞寻求个人发展;街头剧团带着驮兽走出意大利面餐馆,边走边说他们要带它去泡相熟的酒吧,它在那里得到的尊重会略略多些;铁灰色豪华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不远处的道旁。

那姑娘快步走向轿车。

姑娘背后,黑暗的小巷里,福特的脸沐浴在闪烁的绿光之中,讶异让他的眼睛越瞪越大。

他原以为那将是一个被抹除关闭的条目,什么也不会有,却源源不断地流淌出了数据——文字、图表、数字、图画、澳洲海滩令人动心的描述、希腊群岛的酸乳酪、洛杉矶必须远避的餐馆、伊斯坦布尔必须远避的现金交易、伦敦必须远避的天气、各个地方非去不可的酒吧。一页又一页的数据,他曾写过的所有东西,全都在眼前掠过。

福特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完全不明就里,只知道前后翻看,不时停下阅读不同的子条目。

“外星人在纽约的小贴士:随便在哪儿降落都行,中央公园什么的,随便哪儿都行。谁也不会在意,甚至根本不会注意。

“求生:立刻找个计程车驾驶员的工作。计程车驾驶员的工作是驾驶名叫‘的士’的大号黄色机器,把人们送往他们想去的任何地方。别担心你是否知道那机器的工作原理,是否会说当地人的语言,是否了解附近地区的道路甚至基础物理性质,以及脑袋上是否长着绿色大触角。请相信我,这是不引人注意的最佳选择。

“如果你的躯体确实怪诞离奇,那就在街头展示给大家看,以此挣钱。

“来自泡胀星系、毒气星系和返胃星系的任何一颗行星的两栖生物尤其会喜欢东河,河水据说比实验室里曾经制造出的最精致、最充满毒素的黏液更加富含提神的营养物质。

“找乐子:这个段落篇幅浩长。除非对愉悦中枢施以电刑,否则找到的乐子恐怕不可能多过……”

福特啪地一下关上如今标着“准备执行模式”的开关,“存取等待”的说法现已过时,但很久以前正是它取代了老掉牙的“关机”二字。

这颗行星曾当着他的面被彻底摧毁,他亲眼看见——或者更确切地说,当时眼睛被地狱般的烟尘和强光迷住了,因此是用两只脚感觉到的:恶心的黄色沃贡飞船喷吐出海啸般的能量,让大地如铁锤敲打脚底,又是翻滚又是咆哮。他认为是最后可能获救的时刻过去五秒之后,他和亚瑟·邓特像比赛直播信号似的穿过大气层被传送上去,体验到了重新物质化的轻微摇晃和恶心感。

不会有错,不可能有错。地球毫无疑问已被毁灭。百分之百肯定,毫无疑问。在太空中被蒸发掉了。

然而——他再次打开《指南》 ——福特本人编写的条目却历历在目:你该如何着手在英国多塞特地区的博内茅斯享受一段美好时光,这是他提交过的最标新立异的条目之一,让他很是自豪。他又读了一遍,深感不可思议。

他忽然意识到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答案是这样的:有什么非常奇怪的事情正在发生;若是有什么非常奇怪的事情正在发生,他心想,那可千万要发生在我身上啊!

他把《指南》 塞回小背包,快步走回街上。

向北走的路上,他再次经过停在道旁的那辆铁灰色豪华轿车,从离他最近的车门飘出一个温柔的声音:“不是坏事,亲爱的,真的不是坏事,你必须学会因此心情愉快。你必须理解经济的整体构造是个什么样……”

福特咧嘴一笑,绕过接下来一个熊熊燃烧的街区,在街上找到一架无人值守的警用直升机,撬开门钻进去,绑好安全带,交叉手指祝自己好运,以拙劣的姿势猛地飞上天空。

他先是让人惊恐地穿梭于城市犹如峡谷般的高墙之间,爬升上去后又穿梭于永远挂在半空中的黑红烟幕之间。

十分钟后,所有警用直升机警笛大作,快速火炮漫无目标地朝着云层齐射,福特·大老爷驾着直升机降落在了汉斗城太空港的诸多发射架和着陆灯之间,飞机回到地面,活像一只体型巨大、饱受惊吓且异常吵闹的小虫。

直升机的损伤并不严重,还能让福特在马上要离开本星系的飞船上换得一张头等舱机票,他随即上船躺进一张包裹全身、满足各种感官享受的巨大座椅。

飞船驶过太空中远得发疯的距离,航行灯默默闪烁,奢侈的客舱服务全力出动,福特心想:这下有乐子了。

只要有空乘人员上前询问是否需要某项服务,他都毫无例外地回答:“好的,谢谢。”

他怀着古怪而狂热的喜悦心情,再次翻阅奇迹般复活的地球条目。他有一桩重要事情未曾完成,现在很愿意继续为之努力;生命如此青睐于他,忽然提供了一个这么严肃的目标,福特不禁喜出望外。

福特忽然想起,不知道亚瑟·邓特在哪儿,不知道那家伙要是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

亚瑟·邓特坐在一千四百三十七光年之外的一辆萨博车里,心情紧张。

在他背后,后排座位上坐着个姑娘,让他在钻进车里时把脑袋磕在了门上。亚瑟不知道这是因为她是几年来自己见到的第一个雌性同类,还是说出于别的什么原由,总之他觉得失魂落魄,因为,因为……太荒谬了,他告诫自己。冷静,要冷静,他劝告自己。他在心中用能聚集起的最坚定的声音告诉自己:你的精神状态不健全,不理性。你刚刚搭车横跨银河系走了十万光年,你非常疲惫,有点困惑,极度脆弱。放松,别慌,集中精神,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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