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面(2/2)
露丝再次拉开提包,从钱夹里拿出三张二十五盾的钞票,但罗伊站得很近,足以看清露丝的钱夹内层,她眼疾手快地抽出一张五十盾的纸钞。“另外五分钟只收你五十盾好了,”红头发说,“省着你的小票吧,”她告诉露丝,“你说不定还想回来……你可以考虑考虑。”
罗伊的动作很快,露丝始料不及,只见红发妓女迅速挨近,在露丝的脖子上撮了一口,露丝还没来得及反应,罗伊又轻轻地握了一下露丝的一边乳房,然后转过身去,坐回床中央的浴巾上。“香水很好,就是味道太淡,”她评价道,“奶子不错,挺大的。”
露丝红着脸缩进口活椅,但没有松开椅子扶手,“在我的故事里……”小说家开口道。
“你的故事的问题在于什么都没发生,”罗伊说,“就算那对情侣付钱给我做那个,那又怎么样?这有什么新鲜的,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还是说故事就这么简单?”
“我还不确定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但故事就是这样的,”露丝回答,“交了坏男朋友的那个女人受到了羞辱,她觉得这段经历很丢人,不是因为她看到的东西,而是因为她男友,他让她觉得丢人。”
“这也没什么新鲜的。”妓女告诉她。
“这个男的可能会在看人做爱的时候自慰。”露丝说。罗伊知道她在征求自己的意见。
“这种事也不新鲜,”红头发妓女重申道,“那个女人为什么要大惊小怪?”
罗伊说得对。而且还有另一个问题:露丝不知道故事会如何发展,因为她还没确定人物的性格和他们的关系,她并非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但她是第一次当着别人(还是个陌生人和妓女)的面发现这个问题。
“你知道一般会发生什么吗?”罗伊说。
“不,我不知道。”露丝承认。
“看人做爱只是个开始,”妓女告诉她,“尤其是情侣——他们看完后还会有新的想法。”
“你的意思是……”露丝问她。
“他们还会回来,这次不想看了——而是打算做点什么。”罗伊说。
“我不觉得我小说里的人物会回来。”露丝说,但她考虑了一下这个可能性。
“有时候,看完别人做爱,那些情侣会希望马上做点事——当场开始。”罗伊说。
“做什么事?”露丝问。
“什么事都有,”罗伊说,“有时候男的想看我和女的做——他想看我把女的撩拨起来。更常见的是我先和男的做,女的在一边看。”
“你先和男的……”露丝说。
“然后再和女的。”罗伊说。
“真有这种事?”露丝问。
“什么事都有。”妓女回答。
露丝坐在绯红色的灯光下,整个小房间都被猩红灯罩的落地灯映得红彤彤的,床上的粉红浴巾——罗伊坐着的那条——颜色显得更深了,除了窗帘缝隙透进来的一点日光和临街的门口那盏昏暗的顶灯,没有其他光源。
红发妓女就着灯光俯身靠过来,乳房仿佛要从低胸乳罩里滑出来,露丝紧紧抓住口活椅的扶手,罗伊轻轻地伸手盖住露丝的手,“你回去想想后面的情节,然后再来找我?”
“好的。”露丝说,她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而且也不敢把手抽回去,如果这样就彻底陷进口活椅的破坐垫里了。
“别忘了——什么事都有,”罗伊告诉她,“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好的。”露丝再次低声说。她盯着妓女裸露的胸部,因为这样总比盯着对方那双聪明的眼睛安全多了。
“说不定你看过我和别人——我是说你一个人看——你就有灵感了。”罗伊对露丝耳语道。
露丝摇摇头,但她知道这个动作没什么说服力,还不如直接告诉对方:“不,我不这么认为。”
“大多数独自来看我做爱的女人都是些年轻姑娘。”罗伊提高了声音,略带轻蔑地说。
露丝吃惊地看着罗伊。“为什么是年轻姑娘?你是说她们想知道做爱是什么样的吗?她们还是处女?”
罗伊松开露丝的手,坐回床中央,笑道:“她们怎么会是处女?她们是些想当妓女的年轻姑娘——想看看妓女是怎么回事!”
露丝惊呆了,她连发现汉娜睡了她父亲的时候都不曾如此震惊过。
罗伊指指她的手表,几乎和露丝同时站了起来,露丝必须拧着身子才能不碰到她。
红头发妓女敞开前门,正午的阳光射进来,突然的光亮刺激让露丝意识到自己低估了刚才房间里的暗度,罗伊转回身,挡住露丝的去路,在露丝脸颊上亲了三下——先是右脸颊,然后是左边,再回到右边。“荷兰人的礼仪——亲三次。”妓女快活地说,仿佛露丝是她的老朋友。
露丝当然曾经被人这么亲过——马丁和马丁的妻子西尔维娅在跟她见面和道别的时候都这么亲她,但罗伊的亲吻时间稍微有点长,还把她温暖的手掌按在露丝的肚子上,露丝本能地收紧了腹肌。“你的肚子怎么会动呀,”妓女问,“你怀孕了吗?”
“不,没有。”露丝说,罗伊仍旧堵在门口。
“我生过一个孩子。”罗伊说,她把大拇指伸进内裤裤腰里勾了勾,露出一点肉,“遭了不少罪。”妓女补充道,她给露丝看剖腹产留下的刀疤,露丝并不吃惊,因为她已经注意到罗伊的妊娠纹,但她意外地发现罗伊的阴毛是剃掉了的。
罗伊松开裤腰,松紧带“啪嗒”一声弹了回去。露丝想:要是她知道我宁愿回去写小说也不愿意留在这里浪费时间,不知会怎么想,她毕竟是个妓女,大概宁愿接客也不想和我调情,但她很喜欢让我不安,露丝现在有点烦她,想从罗伊身边挤过去,离开这里。
“你会回来的。”罗伊说,但她放过了露丝,没再触碰她的身体,她朝已经逃到街上的露丝喊道(所以贝尔格街上的行人和邻近的妓女都听见了):“在这种地方,你最好把提包的拉链拉好。”
露丝的包确实开着,但钱夹和护照都在原位,她瞥了一眼,发现其他东西也在:口红、无色唇膏、防晒霜和润唇膏。
露丝还带了一只她母亲的粉盒,粉会让她打喷嚏,盒里的粉扑也早就不见了,然而露丝时常希望能透过粉盒的小镜子看到母亲的面容,她拉上拉链,罗伊嘲弄地对她笑了笑。
当露丝对罗伊回以微笑的时候,刺眼的阳光让她偏了偏头,罗伊伸出手,碰了碰露丝的脸,十分好奇地盯着露丝的右眼看起来,露丝误以为罗伊发现了她眼睛里面的那块六边形斑点,而不是她眼圈上的伤。
“我天生就……”露丝解释道。
但罗伊说:“谁打的你?”(露丝以为她脸上的瘀青已经消失了。)“看起来像一两个星期前受的伤……”红头发妓女猜测道。
“坏男朋友。”露丝承认。
“这么说,真有这样一个男朋友。”罗伊说。
“他没来,我一个人来的。”露丝说。
“下次来找我之前,都不许你找别人哦。”妓女说,她的笑只有两种含义:要么是讥讽,要么是勾引,现在她的笑容绝对是勾引。
露丝不知该怎么回应,只好说:“你的英语怎么这么好?”然而这句话并没有起到夸赞对方的效果,反而让罗伊露出复杂的表情。
她不再是刚才那副自鸣得意的模样,仿佛想起了什么悲伤的往事,变得无精打采。
露丝差点就要向她道歉,但还没等她开口,红发妓女就黯然地说:“我认识一个说英语的人——曾经认识。”然后罗伊-德洛丽丝就走进她的房间,关上了门。露丝等了一会儿,但那道窗帘始终没再拉开。
除了她,狭窄的贝尔格街上只有一个行人——那是个低眉敛目的老头,他不看任何妓女,却在经过露丝身旁时目光锐利地瞥了她一眼,她也扭头看他,但老头的视线已经回到了石子路面上,只顾低头向前走。
露丝也走开了,她的专业自信还在,但个人信心已经出现了动摇,虽然她相信自己能够想出最有可能发生的好故事,但对于故事的人物尚未考虑周全,她失去的是道德方面的自信,这是她作为女性的核心,无论它该是什么样子的,露丝都感受到了它的缺席。
她会再回去找罗伊,但这件事并不令她烦恼,她不想和妓女有性方面的瓜葛,罗伊虽然刺激了她的想象,但并没有刺激到她的欲望,而且露丝依然相信,无论作为作家还是女人,她都没有必要真的观看妓女接客的过程。
让露丝烦恼的是,她竟然需要再去找罗伊——只是为了看看故事接下来的进展,这意味着罗伊是主导。
小说家快步走回她下榻的酒店,在那里——接受今天的第一个采访前——她简单地在日记中写道:“传统观念认为,卖淫是有偿强奸,实际上,卖淫可能是世界上唯一的女性占据主导的行业。”
午餐时露丝接受了第二个采访,午餐后是第三个和第四个,此后她本该休息一下,因为傍晚时有一个读书会,然后还有签售会和饭局,她却坐在房间里写了起来,她接连构思了好几段情节,但总觉得可信性不足,如果要让那个女作家在看完妓女接客后觉得耻辱,这段性经历就应该发生在她自己身上,是她自己的亲身体验,否则她又怎么会觉得可耻呢?
露丝写得越投入,就越想回避现实,她头一次体会到了书中人物的感觉,不再只是置身事外(却主导一切)的小说家,露丝自己也成为故事中的一个角色,她仿佛看到这个不属于自己笔下的角色重访贝格尔街。
她体验到作为读者的兴奋,期待知道接下来的情节,她知道自己躲不开罗伊,她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罗伊会提出什么建议?露丝又会如何容忍她?
即使只是一瞬间,如果小说家不再扮演创造者的角色,她会变成什么?因为她只有故事的创造者和故事中的人物两种选择。露丝从来没有这么期待过,她觉得她完全不想控制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交出控制权令她兴奋不已,她很乐意不去扮演小说家,这个故事虽然不是她的作品,却使她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