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岁的埃迪(2/2)
“你的票呢?”姑娘问他,“现买可不成,我们的票卖完了,早卖完好几个星期了。”
卖完了!埃迪很少见到92y的考夫曼音乐厅门票售罄的盛况。他来这个音乐厅参加过好几个著名作家的读书会,甚至还给其中两三位担任过引言人。当然,埃迪自己也在这里办过读书会,但都是与别人合作,从来没有只朗读自己的作品。只有露丝·科尔这样的知名作家才开得起个人读书会。上一次他在考夫曼音乐厅朗读的时候,读书会的名字叫“世态小说朗读之夜”——还是“世态滑稽小说之夜”或者“滑稽世态小说”来着?埃迪记不清了,只记得另外两位与他搭伙的小说家表现得比他有趣得多。
“哦……”埃迪对收票的姑娘说,“我不需要门票,因为我是引言人。”他在湿乎乎的公文包里掏来掏去,翻找准备送给露丝的《六十次》,想给女孩看书封上的作者照片,证明他的身份。
“你是什么?”女孩问,接着便看到他拿出一本泡烂了的书,递给她看。
《六十次》
虚构作品
艾德·奥哈尔
(只有在自己写的几本书上,埃迪才能得偿所愿,自称“艾德”。他父亲还是叫他爱德华,其他人则喊他埃迪。即便见到不好的书评,只要里面提到“艾德·奥哈尔”这个名字,他仍然会感到高兴。)
“我是引言人,”埃迪又对收票的女孩说了一遍,“我是艾德·奥哈尔。”
“噢,我的天!”女孩叫道,“你是埃迪·奥哈尔!他们一直在等你,快要等疯了,你迟到很久了。”
“对不起……”他刚开口道歉,女孩已经拉着他穿过了人群。
卖完了!埃迪想,好多人啊!他们可真年轻!多数看着像大学生,并非平时光顾92y的常客,但他发现人群中也有“主流观众”,他所谓的“主流观众”是指神情严肃的文学圈人士,还没听到朗诵就预先皱起了眉头。但埃迪·奥哈尔读书会的观众并不属于这个圈子,他的观众基本上是些弱不禁风的中老年妇女,总是独自前来,或是携带一位愁眉苦脸的女伴,此外也不乏心理受过刺激、神经兮兮的小伙子,埃迪觉得他们的容貌过于漂亮,甚至有些娘炮。(他就是这么看自己的:过于漂亮,娘炮的那种漂亮。)
上帝老天爷!我来这里干什么?他绝望地想。为什么同意做露丝·科尔的引言人?他们为什么要邀请我?难道这是露丝的意思?
音乐厅的后台潮湿憋闷,埃迪不晓得自己衣服上的水渍是汗还是雨——当然还有几块巨大的泥巴印。“演员休息室后面有个洗手间,”女孩说,“如果你想……呃,清理干净的话。”
我现在一副熊样,仪容不整,而且说不出什么有趣的话来,埃迪想。多年来,他经常想象再次见到露丝的情景,但从来没料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她,他设想中的会面更私密,也许是和她共进午餐或晚餐。露丝肯定也偶尔想过与他见面。毕竟,特德不得不给女儿讲她母亲的事情,告诉她1958年夏天的情况,特德·科尔总是克制不住他对这种事情的叙述欲。他的叙述中也肯定少不了埃迪,即便埃迪并非造成玛丽恩失踪的罪魁祸首,如果不提到他,故事就不完整。
可以想见,埃迪和露丝将有许多可以谈论的话题,哪怕两人的共同兴趣主要是玛丽恩,也有很多话要说。毕竟,他们都是写小说的,虽然写出来的东西天壤之别——露丝是文坛巨星,埃迪是……老天,我是什么?埃迪暗忖。相比于露丝·科尔,我什么都不是,他总结道。也许我应该以无名小辈的姿态发表引言。
然而,受邀为她引言的时候,埃迪曾经头脑发热地相信,他有最好的理由接受邀请:六年来,他一直保守着一个秘密,想要与露丝分享。六年来,他一直保留着揭示这个秘密的证据。如今,在这个悲惨的夜晚,他把证据带在了身边,就在那个笨重的棕色公文包里,就算有点湿又怎么样?
他的公文包里还有一本书,比起他签好名的《六十次》,这本书对露丝而言更重要——至少埃迪是这么认为的,他甚至想以匿名的方式提醒露丝注意这本书,可后来他看到露丝接受了一个电视采访,她在采访中说的一些话让他放弃了这个打算。
露丝没有多谈她的父亲,也没表示是否想要写童书。采访者问,特德在写作方面是否指点过她,露丝回答:“他教给我如何讲故事和打壁球。但是,关于写作……不,他并没有教给我什么关于写作的东西,真的。”采访者向露丝打听她的母亲——她母亲是不是仍旧“失踪”,小的时候,被“抛弃”的经历是否对她造成过很大的影响(无论是作为作家或作为女人)——露丝对这个问题表现得相当冷漠。
“是的,可以说我的母亲仍旧‘失踪’,但我不会去找她。如果她想找我,早就找到我了。既然她自己想走,我绝不会逼她回来。如果她愿意找我,我比她更好找。”露丝这样回答。
就是这个电视采访让埃迪六年前放弃了联系露丝的想法,采访者想从作家个人的角度解读露丝·科尔的小说。“但是,在你的书中——你所有的书里——都没有母亲的角色。”(“也没有父亲的角色。”露丝回应。)“是的,但是……”采访者继续说,“书里的女性人物有女性朋友、男朋友——恋人——但她们与自己的母亲没有任何联系。我们很少见到她们的母亲出场。你不觉得这样……嗯,不正常吗?”采访者问。(“如果你没有母亲,就不会觉得不正常。”露丝回答。)
露丝不想了解她的母亲,看过节目之后,埃迪猜测,所以他把那件“证据”留在自己身边,没有交给露丝。但后来他接到邀请,到92y参加露丝·科尔的读书会,做她的引言人,埃迪转念一想,露丝当然希望了解她的母亲!于是接受了邀请。那本神秘的书就装在他潮湿的公文包里,六年前,他差点把这本书交给露丝。
埃迪·奥哈尔相信,这本书是玛丽恩写的。
已经过了晚上八点。音乐厅里的庞大观众群像铁笼里焦躁的野兽,表现出明显的不耐烦——尽管埃迪看不到他们。收票的女孩扯着他湿漉漉的衣袖,横穿一个散发霉味的阴暗大厅,登上一道螺旋楼梯,经过昏暗的舞台后方高悬的幕布,在那里,埃迪看到一位舞台助理坐在凳子上。这个年轻人相貌阴险,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监控屏;摄像机已经对准了舞台上的讲桌。埃迪看到讲桌上的水杯和麦克风,暗暗提醒自己不能喝杯子里的水,水是为露丝准备的,轮不到他这个卑微的引言人。
接着,埃迪被推进演员休息室,明晃晃的化妆镜和刺眼的化妆灯将这里映照得亮如白昼。埃迪早就排练过和露丝见面时该说什么——“我的天,你都长这么大了!”作为滑稽小说家,他却不善于开玩笑,但他只想这么说。他湿乎乎的右手松开了一直抓紧的公文包肩带——可迎上来招呼他的那个女人不是露丝,也没有握住埃迪已经伸过去的右手。这位热情善良的女士是92y的活动组织者之一,埃迪见过她好几次,她总是非常友好和真诚,使出浑身解数,想让埃迪觉得自在放松——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她叫梅丽莎。梅丽莎亲了亲埃迪的湿脸颊,对他说:“我们很担心你!”
埃迪说:“我的天,你都长这么大了!”
显然没再长个子也没有怀孕的梅丽莎吓了一跳,但她的心地就是这样好:听了埃迪的话,她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担心起他的精神状况来。埃迪自己却觉得,如果他是梅丽莎,听到这话一定会哭出来。
这时,有人握住了埃迪还没收回去的右手,那个人的手很大,很有劲儿,不像是露丝·科尔的,所以埃迪克制住了想要再说一遍“我的天,你都长这么大了!”的冲动。和他握手的人是卡尔——92y温特贝格诗歌艺术中心的活动主管,同样是个好人,还是诗人,非常聪明,和埃迪一般高,总是对他很亲切。(正是好心的卡尔邀请埃迪参加了92y的许多活动,即便有些活动埃迪觉得自己没资格参加——比如今天晚上的读书会。)
“下……雨了。”埃迪告诉卡尔。休息室里塞了六七个人,埃迪的这句话一出,大家哄堂大笑,埃迪·奥哈尔的书里面净是这种老式的冷幽默,他只是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别的话,只好不停地和别人握手,像狗一样抖掉身上的水。
来自兰登书屋的贵宾——露丝·科尔的编辑也在场。(露丝前两本小说的编辑是女的,最近去世了,现在接手的是个男编辑。)埃迪见过他三四次,但想不起他的名字。不管他叫什么,反正这位编辑总是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埃迪,前几次埃迪都没当回事,可这一次他却产生了异样的感觉。
休息室的墙上挂满了世界上最重要的作家的照片,埃迪仿佛被一群拥有国际地位和声誉的名流包围,他先是认出了露丝的照片,才发现她本人也来到了他的面前。她的照片和几位诺贝尔奖得主的照片摆在一起,丝毫不显得突兀。(埃迪永远不会在诺贝尔奖得主的照片中间里寻找自己的尊容,就算真的去找也不会找到。)
其实,正是露丝的新编辑把她推到埃迪面前的。兰登书屋来的这个男人有股精力充沛、咄咄逼人的劲头,喜欢展现长者风范。他伸出大手,亲热地搭住露丝的肩膀,把她从房间的角落推出来,可她显然更愿意躲在角落里。埃迪看过许多她的电视采访,明白她不是个腼腆的人,可当面见到她——两人成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之后,他发现露丝·科尔故意表现得不起眼,她似乎愿意做一个卑微矮小的人。
实际上,她并不比麦迪逊大道公交车上的那个恶棍矮。尽管露丝和她父亲一样高,在女人里不能算矮,她的身高还是赶不上玛丽恩。可她营造出来的矮小感觉与身高无关;与特德一样,她像运动员般结实,穿着招牌式的黑色t恤,埃迪一眼看出她的右臂肌肉更加发达,右前臂和肱二头肌比左臂粗壮很多。经常打壁球或网球的人常有这种身材。
埃迪打量了露丝一眼,推测她大概能在壁球赛中把特德打得屁滚尿流——如果放在标准尺寸的壁球场上来看,他的推测是正确的。可他根本想象不出露丝多么希望父亲输得屁滚尿流,也猜不到特德·科尔那个老家伙仗着谷仓球场的不公平优势,占了好勇斗狠的女儿的上风。
“你好,露丝——我一直期待见到你。”埃迪说。
“你好……又见面了。”露丝说,握了握他的手。她的手指和她父亲一样粗短。
“噢,”兰登书屋的编辑说,“我都不知道你们两个以前见过。”露丝的苦笑也和她父亲一模一样,她的笑容让埃迪说不出话来。
“你想先去洗手间吗?”她问埃迪。编辑慈祥的大手又伸过来,过于亲热地搭在埃迪的肩膀上。
“好的,没错——让奥哈尔先生快去整理一下吧。”露丝的新编辑说。
直到独自进了洗手间,埃迪才意识到需要整理的地方并非一点半点。他现在可不只是又湿又脏:一片貌似从烟盒里钻出来的玻璃纸死死黏在他的领带上;一团口香糖包装纸——如果仔细看,你会发现里面包着一块嚼过的口香糖——粘在他的裤子门襟上;衬衫全泡透了。对着镜子,他愣是把自己的乳头也当成了口香糖,想把它们搓掉。
他脱下外套,拧干衬衣和领带里的水,再穿回去,却发现布料上全是拧出来的褶子,白衬衣上出现了浅粉色的条纹——被他手上的红墨水(来自那支他称为“老师的最爱”的改错笔)印迹染的,埃迪不用打开公文包就知道,里面红笔修改过的发言稿经水一泡,肯定也从红色变成了浅粉色。等他真的把发言稿拖出来一看,果不其然,那些手写的红色字迹有的被抹掉了,有的模糊难辨,白纸变成了粉红纸,打印出来的内容也不像白纸黑字的时候那么清晰了。
外套口袋里的那团硬币沉甸甸的,把衣服都坠歪了,埃迪找不到垃圾桶,于是干了一件愚蠢得登峰造极(相较他今天做过的所有傻事而言)的事儿:把钢镚全都倒进了马桶。冲水之后,他遗憾地发现所有的二十五美分硬币都留在马桶的底部,一股熟悉的无奈感再次袭上心头。
埃迪出来后,露丝进了洗手间。跟着她穿过后台的时候(那时其他人都已经坐到了观众席),露丝突然回头对他说:“把那里当成许愿池可有点奇怪,不是吗?”过了一两秒,他才意识到她指的是抽水马桶里面的硬币,当然,他看不出她知不知道那是他的钱。
然后,她更直截了当——不像开玩笑——地说:“活动结束后,我们去吃个饭,我希望——和你谈谈。”
埃迪的心跳加快了,她的意思是两人单独吃饭吗?但他觉得不太可能,饭桌上一定还有卡尔、梅丽莎,更少不了慈祥的兰登书屋新编辑——和他那双过于亲热的大手。埃迪可能和她单独相处一小会儿,如果没有这样的机会,他也许应该提议下次单独见个面。
他傻笑起来,紧盯着她俊朗的面孔,有些人会说这张脸漂亮。露丝的上唇薄薄的,像玛丽恩,乳房丰满,微微下垂,也像她的母亲。然而,她没有玛丽恩那样修长的腰身,所以胸部显得太大,与身体的其他部分不成比例,她的腿像她父亲一样粗短。
露丝的黑t恤是高级货,很合她的身。料子像真丝的——总之比棉织品精细,埃迪想。她的牛仔裤看上去也比大多数牛仔裤要好,也是黑色,同样很合身。埃迪看到她把外套递给她的编辑,那是一件量身定做的黑色羊绒外套,与黑t恤和黑牛仔裤格外搭配。她不想在读书会上穿外套,她的粉丝希望见到黑t恤,埃迪推断。喜欢她的人可不止书迷,露丝·科尔有粉丝。埃迪很害怕和他们说话。
他发现卡尔正在对观众介绍他,就选择不去听。相貌阴险的舞台助理把他的凳子让给了露丝,但她选择站着,身体晃来晃去,重心在两脚间切换——好像正准备打壁球,而不是朗诵作品。
“我的发言……”埃迪对露丝说,“我不是很满意,墨水全都洇了。”
她举起一根粗短的手指,抵在嘴唇上。等他停止了嘟囔,她身体前倾,在他耳边低语:“谢谢你没在书里写到我。我知道你可以写的。”埃迪张口结舌。直到听到了她的耳语,他才意识到,露丝继承了她母亲的声音。
然后,露丝推着他走向台前。因为没有听卡尔的介绍,埃迪不知道卡尔和观众——露丝·科尔的观众——都在等他。
露丝一辈子都在等着见埃迪·奥哈尔。自从听说埃迪和玛丽恩的事情,她就想见他。现在,目送他走上舞台,她有点受不了,因为他和她拉开了距离。她只好挪移视线,在电视监控屏上看他。从摄影机的角度看,她仿佛坐在观众席上,埃迪正在向她走来,他面对观众,面对人群。他终于过来见我了!露丝想象着。
可我的妈妈到底看上了他的哪一点?露丝思索。这个人多么可怜、多么不幸!在电视监控器的小屏幕上,她研究着黑白色块组成的埃迪。粗糙的画质让他显得年轻了不少,她仿佛看到了过去那个漂亮的男孩。可是,男人的漂亮只具有暂时的吸引力。
埃迪·奥哈尔开始谈论她本人和她的作品,露丝却有点走神,想起一个困扰自己很久的问题:男人的哪些品质可以永远吸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