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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妈的孩子(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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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个聪明孩子——总会找到别人送你的。”特德说。

“你才是最擅长搭便车的人。”埃迪说。

他们这样拌嘴可以拌上一宿——而且现在天还不算黑。露丝睡得有点早。特德担心地大声说,他应该叫醒露丝,劝她吃点晚饭。等他踮着脚尖走进露丝房间,却发现女儿正在画架前忙活,她要么是被他吵醒了,要么刚才装睡骗过了爱丽丝。

就四岁的孩子而言,露丝的画明显成熟,至于这是出于她本身的才华,还是她父亲教导她如何画某些东西——以脸为主——的成果,下结论还太早。毫无疑问,她清楚如何画脸,实际上她也只画过脸。(成年后,她就不再画画了。)

露丝正在画一些她不常画的内容,是比较正常的四岁孩子(而非训练有素的艺术家)可能会画的那种简单线条组成的笨拙而不成形的涂鸦:纸上有三个类似人的东西,“身体”七零八落,没有脸,椭圆形的“头部”像西瓜一样单调。这些东西的上方——或许是后方(无法根据透视法则判断它们的位置)——立着几个大土堆,像山一样。然而,露丝是在马铃薯田和海边长大的,四周地势平坦,没有山。

“那些是山吗,露西?”特德问。

“不是!”孩子尖叫。她想让埃迪也过来看她画画。特德去叫他。

“那些是山吗?”看到画以后,埃迪问。

“不是!不是!不是!”露丝哭喊道。

“露西,亲爱的,别哭。”特德指着那些线条组成的面无表情的人形说,“这些人是谁,露西?”

“死的人。”露丝告诉他。

“你是说死了的人吗,露西?”

“是的,死的人。”孩子重复道。

“我明白了,他们是骨头架子。”她父亲说。

“他们的脸呢?”埃迪问四岁的小女孩。

“死的人没有脸。”露丝说。

“为什么没有,亲爱的?”特德问她。

“因为他们被埋了,在地底下。”露丝告诉他。

特德指着那些不是山的土堆问:“这些是地,对吗?”

“对,”露丝说,“死的人在下面。”

“我明白了。”特德说。

露丝指着中间那个长着西瓜头的人形,说:“这个是妈妈。”

“但你的妈妈没死,亲爱的,”特德说,“妈妈不是死的人。”

“这个是托马斯,这个是蒂莫西。”露丝继续指着其他的骨头架子说。

“露西,妈妈没有死——她只是走掉了。”

“这个是妈妈。”露丝指着中间的骨头架子重复道。

“要不,我们来一份烤奶酪三明治和炸薯条怎么样?”埃迪问露丝。

“还得加上番茄酱。”露丝说。

“好主意,埃迪。”特德对十六岁的小埃迪说。

薯条得化冻,烤箱要预热,特德喝得醉醺醺的,找不到他专门做烤奶酪三明治的那只平底锅;不过三个人还是凑合着吃了一顿糟糕透顶的晚餐——番茄酱帮了大忙。饭后,埃迪去洗碗,特德哄露丝睡觉。相对目前的情况而言,晚餐吃得还算文明,听着露丝和她父亲一边在二楼转悠,一边互相讲述消失的照片的故事,埃迪心里这样想着。他觉得有的故事是特德胡诌的——至少他嘴里说的那张照片埃迪没见过——可露丝不介意,她自己甚至也编造了一两个并不存在的照片的故事。

将来有一天,当露丝忘记了大部分照片的模样,她会虚构一切。忘记几乎所有照片之后很久,埃迪也会开始虚构它们的故事。唯独玛丽恩不需要想象托马斯和蒂莫西。当然,露丝也会很快学会想象她的母亲。

埃迪收拾东西的时候,露丝和特德还在不停地回忆那些照片——真实与想象掺杂,搅得埃迪无法集中精神思考他眼前的问题:谁来开车送他去奥连特岬角?他突然想起那份迄今为止生活在汉普顿地区的每一位埃克塞特校友的名单,新近加入名单的校友是1946届的珀西·s 威尔莫特,住在温斯科特附近。

威尔莫特先生从埃克塞特毕业时,埃迪才和露丝一样大,但威尔莫特先生也许记得埃迪的父亲。就算没见过薄荷·奥哈尔,每个埃克塞特人都起码听说过他!可仅凭同是埃克塞特校友的交情,能否让他搭上便车呢?埃迪心存疑虑,但他觉得可以给珀西·威尔莫特打个电话试试,至少教育一下他的父亲——哪怕挖苦薄荷一番也好,告诉他:“听着,我给汉普顿地区每一个活着的埃克塞特校友打了电话,恳求他们送我去码头,可他们全都拒绝了我!”

到楼下的厨房里准备打电话时,埃迪扫了一眼厨房里的时钟,发现已经接近半夜了,最好还是早晨再打给威尔莫特先生,但他毫不犹豫地打给了父母——只有趁薄荷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埃迪才有发表几句意见的机会,他也希望只和父亲简单地说几句,因为即使在半睡眠状态,薄荷仍然很容易打开话匣子。

“一切都很好,爸爸。不,没什么事,”埃迪说,“我只是希望你或者妈妈明天能守着电话,我可能会打给你们。如果我搭上便车去码头,我会在出发前给家里打电话。”

“你是不是被炒了?”薄荷问。埃迪听到父亲对母亲低语:“是爱德华——我觉得他被炒了!”

“不,我没有被炒,”埃迪撒了谎,“我的工作完成了。”

薄荷自然抓住机会啰唆个没完——表示他不相信这种工作竟然有“完成”的时候,还计算了他从埃克塞特开车到新伦敦的时间,说他比埃迪从萨加波纳克开车到奥连特岬角要多花三十分钟。

“那我就在新伦敦等着你,爸爸。”

埃迪知道,即便事先没有准备,薄荷也会争取比他早到新伦敦,在码头上等着他,还会带他母亲同去,让她当“向导”。

打完电话,埃迪信步踱进院子,他需要躲避楼上的喁喁低语——特德和露丝还在背诵消失的照片的历史,在他们的记忆和想象中四处挖掘。凉爽的庭院里,父女俩的声音被蟋蟀和树蛙的鸣叫,以及远处传来的海浪拍岸的轰隆声掩盖。

就在这片宽敞却无人整治的庭院中,埃迪听到过特德和玛丽恩的一次争吵,也是他唯一听过的一次。玛丽恩说院子“没有完工”,确切地讲,院子的开发工程是进行到一半就停止了,原因是意见分歧和犹豫不决:特德想要个游泳池,玛丽恩则表示游泳池会惯坏露丝,甚至有淹死孩子的危险。

“那么多保姆看着她,不会出事的。”特德争辩道,然而在玛丽恩听来,他的话仿佛是指责她无法尽到母亲的责任。

特德还想盖一座户外淋浴间——在谷仓壁球场运动完,冲澡特别方便,而且旁边就是游泳池,孩子们从海滩回来,如果想进泳池玩,可以先到淋浴间把身上沾的沙子冲干净。

“什么孩子们?”玛丽恩问他。

“进屋之前更应该冲掉沙子。”特德兀自补充道。他讨厌屋里有沙子,自己也从来不去海滩,但冬季时暴风雨过后除外——他喜欢察看风浪把哪些东西卷上了沙滩,有时还会带点新鲜玩意回家,当作绘画的素材。(奇形怪状的漂流木;马蹄蟹的壳子;脸长得像万圣节面具、尾巴上有尖刺的鳐鱼;死掉的海鸥。)

玛丽恩只在露丝想去——而且恰逢周末(或者没有保姆带孩子)——的时候去海滩,她不喜欢晒太阳,总是提前穿好长袖衬衣,戴上棒球帽和太阳镜,所以没人知道她是谁。她会坐在水边看着露丝独自玩耍。“没有当妈的样,倒像个保姆。”玛丽恩这样对埃迪描述海边的自己,“在关心孩子方面,甚至连一个好保姆都不如。”她自我评价道。

特德想在户外淋浴间多装几个喷头,这样,他和壁球球友们就能一起淋浴——“就像在更衣室里,”特德说,“孩子们也可以一起冲澡。”

“什么孩子们?”玛丽恩又问。

“露丝和她的保姆,她们也能用。”特德回答。

无人整治的院子里有块草坪,已经面目全非,长满高草和雏菊。特德希望扩大草坪的面积,再用篱笆圈起来,游泳时可以防止邻居偷窥。

“什么邻居?”玛丽恩问。

“哦,以后会有很多邻居的。”特德告诉她。(这点他说对了。)

然而,玛丽恩想要另一种风味的庭院。她喜欢高草和雏菊,野花多多益善。她喜欢不事雕琢的天然园林,葡萄架可以有,但葡萄藤的生长不能受限。人工草坪越小越好,花要多,但娇贵的花不要。

“‘娇贵……’”特德轻蔑地说。

“游泳池就属于娇贵难打理的东西,”玛丽恩说,“而且要是草坪太大,就会像个运动场,我们要运动场干吗?难道露丝会和一整支球队结伙投球、踢球吗?”

“如果儿子们还活着,你就想着要大草坪了,”特德告诉她,“他们喜欢玩球。”

然后争吵就结束了。院子还是老样子——叫它“未完工”也好,“尚待开发”也没错。

埃迪在黑暗中静听蟋蟀和树蛙的鸣叫,还有远方的涛声,想象着院子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忽然,他的遐思被冰块在酒杯里晃荡的哐啷声打断,接着他先看见了特德,然后特德才看见他。

一楼没亮灯,只有二楼客房和主浴室的灯光透进院子——埃迪没关他的卧室灯,主浴室里的夜明灯总是为露丝开着。想到特德竟能在黑灯瞎火的厨房里给自己倒酒,埃迪心生佩服。

“露丝睡着了吗?”他问特德。

“好不容易睡着了,”特德说,“可怜的孩子。”他继续摇晃杯里的冰块,不时抿上一口。他第三次问埃迪要不要喝,埃迪再次拒绝。

“起码来瓶啤酒吧,看在上帝的分上,”特德说,“天哪……瞧瞧这院子。”

埃迪决定喝啤酒。十六岁的他还没尝过啤酒,他父母只会在特殊场合喝点葡萄酒,也允许他跟着喝,但他不喜欢葡萄酒。

啤酒冰凉适口,可味道发苦——埃迪觉得他喝不完。去冰箱拿啤酒时,特德打开了厨房的灯(而且没有关掉),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了玛丽恩,忘记了院子。

“真不敢相信,她连亲生女儿的监护权都不要了。”特德说。

“我不知道能不能这么说,”埃迪回应,“不是玛丽恩不要露丝,而是她不想当坏母亲——她觉得自己当不成好母亲。”

“什么样的母亲会抛弃自己的孩子?”特德问小埃迪,“这样做本身就够坏的了!”

“她说她想当作家,曾经想当。”埃迪说。

“玛丽恩就是个作家——只不过还没动笔写而已。”特德对他说。

玛丽恩告诉过埃迪,儿子的死让她分神,无法专注于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埃迪谨慎地对特德说:“我认为,玛丽恩虽然想写作,但唯一能写的只有儿子的死,我的意思是,这个主题不断浮现在她脑子里,可她又没法写出来。”

“我试着复述一下你的意思,埃迪,”特德说,“嗯……玛丽恩拿走了孩子们仅剩的所有照片——外加全部底片——是因为她想当作家,因为儿子的死是她脑中不断浮现的唯一主题,但她又没法把它写出来。哎呀……”特德说,“这样说还真有道理,对吧?”

“我不知道。”埃迪说。无论别人怎样去理解玛丽恩,得出的推论总有漏洞,大家对她的看法和说法不可能与现实完全一致。“我不够了解她,因此没有资格评判她。”他告诉特德。

“你知道吗,埃迪,”特德说,“我也不够了解她,没有资格评判她。”

埃迪相信特德的这句话,但他不打算表现出来,给特德自鸣得意的机会。“别忘了——她真正想抛弃的人是你,”埃迪告诉他,“我猜,她十分了解你。”

“你是说了解到足够评判我的程度?那是当然!”特德表示同意。他的酒已经喝掉了一大半,现在他开始小口嘬酒,每嘬一口之前,都会先把杯子里的冰块吸到嘴里咂一下,再吐回去。“可她也抛弃了你,不是吗,埃迪?”特德问十六岁的少年,“你不会觉得她还能打电话约你出来吧?”

“不,我不指望。”埃迪承认。

“嗯……我也不指望。”特德说,他又往杯子里吐了几个冰块。“老天,这酒真难喝。”他说。

“你有玛丽恩的画吗?”埃迪突然问,“你画过她吗?”

“很久很久以前画过,”特德说,“你想看?”即使在半明半暗——唯一的灯光来自厨房窗户——的院子里,埃迪都能看出他的不情愿。

“当然。”埃迪说。他跟着特德进了屋。特德打开前厅的灯,然后他们来到作坊,与院子里的昏暗相比,头顶的日光灯明亮得反常。

玛丽恩的画总共不过十几张,而且看上去不自然,埃迪起先还以为是灯光的原因。

“我只保留了这些。”特德戒备地说,“玛丽恩从来不喜欢当模特。”埃迪心下明白,玛丽恩也不愿意脱掉衣服——画里面没有一张裸体的。(反正特德保留的作品里面没有。)有的画的是她和托马斯和蒂莫西坐在一起,那时她一定非常年轻——因为两个孩子年纪很小——但埃迪认为她的美不受年龄局限。除了美貌,特德真正捕捉到的只有她的冷漠,尤其是独坐的时候,她显得遥不可及,甚至冷若冰霜。

接着,埃迪看出了特德给玛丽恩画的像与给别人画的像——最明显的例证是沃恩夫人的画像——的不同:玛丽恩的画像里,丝毫感觉不到他(作为画家)那永远难以安分的欲望。从画像中玛丽恩的年龄来看,特德那时已经对她失去了兴趣。所以,他把玛丽恩画得不像她了——至少不像埃迪心目中的她,埃迪对玛丽恩的渴求是无限的。

“你想要一张吗?挑一张吧。”特德说。

埃迪不想要。没有一张上面有他认识的那个玛丽恩。“还是留给露丝吧。”

“好主意。你的好主意可真不少,埃迪。”

这时,他们都注意到了特德那杯酒的颜色,杯底仅剩的液体像沃恩夫人家的喷泉一样黑。原来,在厨房里摸黑倒酒时,特德拿错了冰盒,把墨鱼汁冻成的冰块扔进了威士忌,杯子里的墨水冰块已经化了一半,他的嘴唇、舌头、牙齿全都染成了棕黑色。

玛丽恩肯定乐于见到这一幕:特德跪在前厅厕所的马桶前,呕吐的声音直抵作坊里埃迪的耳膜。“老天爷……”特德边吐边说,“烈性酒见鬼去吧——我以后只喝葡萄酒和啤酒了。”他半句没提墨鱼汁,埃迪听了觉得奇怪:让他恶心的可是墨鱼汁,不是威士忌。

埃迪并不在乎特德发什么誓,不过,无论有心还是无意,戒掉烈性酒也符合玛丽恩对他饮酒方面的要求。特德·科尔再也没因为醉驾违法犯罪,尽管他开车时未必滴酒不沾,但至少在车上有露丝的时候,他是不会喝酒的。

遗憾的是,饮酒方面的节制只会促使他变本加厉地追求女人,最后的结果说明,对特德而言,贪恋异性比贪恋杯中物危险得多。

漫长而艰难的一天在这一刻结束似乎再恰当不过:特德·科尔双膝跪地,抱着马桶连番呕吐。埃迪居高临下地向他道了晚安,自顾不暇的特德当然没法回应。

埃迪还去看了露丝,可他没有想到,短暂地看过安然熟睡的露丝一眼之后,再过三十多年,他才又见到她。他也没有料到,明天不等她醒来,他就得动身离去。

埃迪的设想是,到了早晨,他会先把父母的礼物拿给露丝,亲亲她,跟她说再见。但他太喜欢想当然,虽说从玛丽恩那里学到不少,可他仍然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低估了情绪在这种时刻的威力——他毕竟从未经历过这种时刻。而且,站在四岁小孩的房间里看她睡觉,很容易让他产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错觉。

除了熟睡的小孩子,似乎并没有多少东西逃脱得了真实世界的摧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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