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上的门(2/2)
“我也想不出。”埃迪老实承认。
“喝啤酒吗?”司机问,埃迪礼貌地拒绝了:好不容易才缓过来,他不想再脸色发青了。
上层甲板没有值得一看的女人或女孩,埃迪想。但蛤蜊车司机显然不会同意他的想法,他在船上四处溜达,不放过欣赏每个女人和女孩的机会。有两个女孩开车上的船,看上去比埃迪大不了一两岁,却都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她们很可能嫌埃迪年纪太小,不是自己的菜。埃迪只看了她们一眼就没再看。
一对欧洲来的夫妇凑到埃迪身边,用口音浓重的英语问他,能否给他们拍一张站在船头的合照——他们正在度蜜月。埃迪欣然同意,拍完照他才想到,作为欧洲人,那个女的可能也不会剃腋毛,但她穿着长袖外套,没露腋窝,埃迪也看不出她穿没穿胸罩。
他回到沉重的旅行袋和小提箱旁边,箱子里只装着他的“万能适用”运动夹克、正装衬衫和领带,几乎没什么重量,但他母亲说,他的“好”衣服一定要放在单独的箱子里,才不会弄皱。(箱子是母亲帮他收拾的。)别的行李都在旅行袋里——包括他想穿的衣服、笔记本、贝内特老师(迄今为止他最喜欢的英语老师)推荐他看的书。
埃迪没带特德·科尔的作品全集,他都已经读过了,带着还有什么用呢?但他带上了奥哈尔家收藏的那本《老鼠爬墙缝》——埃迪的父亲坚持要他请科尔先生在书上签名,在特德的童书里面,这本也是埃迪喜欢的。另外,与露丝一样,除了墙缝里的老鼠,他有一本心头最爱——《地板上的门》,老实说,这本书吓得他差点拉裤子,他没注意这书的出版时间,所以并不知道它是特德·科尔在儿子死后写出来的——写作过程想必十分艰难,而且书的内容恐怕多少反映了特德那段日子的痛苦经历。
假如特德的出版商同情过——哪怕只有一星半点——他儿子的悲剧,也不会同意出版此书,批评家对这本书的态度更是如出一辙地冷漠,然而它和特德的其他作品一样畅销,他的人气似乎坚不可摧。连多事西·奥哈尔也说,单是大声读这本书给孩子听,都相当于犯下猥亵儿童罪。但《地板上的门》就是会让埃迪兴奋,甚至还在大学校园里受到狂热的崇拜——因为内容实在应受谴责。
埃迪在轮渡上翻开《老鼠爬墙缝》,由于读过许多遍,他已经厌倦了看字,就看看插图——他比大多数评论家对它们更有好感。评论家们充其量会说,插图“提升了感染力”或者“设置合理”,他们更喜欢批评插图,不过批判的力度不大,属于轻描淡写。(比方这样说:“书中的插图虽不至于让读者分心,但对讲故事无甚帮助,希望下次改进。”)尽管如此,埃迪还是喜欢这些插图。
想象中的妖怪藏在墙缝里,就在那里面,没有胳膊也没有腿,用牙齿拉着自己,皮毛贴着地板向前滑……更妙的是妈妈衣柜里的“恐怖连衣裙”的插图,连衣裙活了,想从衣架上爬下来,它只有一只脚,光着的脚,从裙子的褶边下面露出来;它只有一只手,连着手腕,没有胳膊,从袖口里扭动着伸出来。最吓人的是,连衣裙的胸部出现了一只凸起的乳房,仿佛有一个女人(可能还有几处女人的身体部位)正在衣服下面逐渐显形。
插图里所谓的“躲在墙缝里的老鼠”跟现实中的老鼠完全不一样。最后一幅画的是两个男孩中小的那个,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因为听到有声音接近自己而簌簌发抖,他的一只小手正在捶墙——想把老鼠吓跑,可老鼠不仅没跑,身体看上去还显得格外地大,比两个孩子加起来都大,超过了床头板——超过了整张床外加床头板。
趁轮渡尚未靠岸,埃迪从旅行袋里拿出他最喜欢的特德·科尔的作品《地板上的门》,又读了一遍。但露丝从来没喜欢过这本书,父亲没给她讲过书里的故事,再过几年,露丝才能到读懂这本书的年龄,可到了那时,她恨它都来不及呢。
书中有一幅绘制精美却令人反感的插图,画的是一个尚未出生的胎儿,待在母亲的子宫里。“有一个小男孩,他不知道自己愿不愿意出生,”书的开头写道,“他的妈妈也不清楚该不该把他生下来。
“这是因为,他们住在树林中的一座小木屋里,树林在一个岛上,岛在一个湖里——除了他们家,周围没住别的人。小木屋里的地板上,有一扇门。
“小男孩害怕地板上的门下面的东西,他妈妈也很害怕。很久以前,有一次过圣诞节的时候,一群孩子来小木屋玩,他们打开了地板上的门,钻进小木屋底下的地洞里不见了,他们带来的礼物也跟着不见了。
“妈妈想把这群孩子找回来,可是,刚打开地板上的门,她就听到了可怕的声音,吓得她头发一下子变白了,像鬼的头发一样。她还闻到了可怕的味道,味道一钻进鼻孔,她身上的皮就全都起了皱,像葡萄干一样。过了整整一年,妈妈的皮肤才重新变光滑,头发才不再是白的。还有,打开地板上的门的时候,她看到了可怕的东西,再也不想看到它。这东西像一条蛇,身体可以变得很小,小到能钻进门板和地板之间的小缝里——关着门的时候也能钻,钻过去之后,它的身体又能变回原来那么大——非常大,大到能把整个小木屋驮在背上,它就像一只大蜗牛,小木屋好像它的壳一样。”(正是这幅插图让埃迪做了个噩梦——而且是十六岁以后才做的梦,早就不是小孩了!)
“地板上的门下面还有别的东西,它们要多可怕有多可怕,究竟有多吓人,我都不敢说出来,你们自己想想就好了。”(这段话的旁边也有一幅描绘着难以形容的恐怖暗影的插图。)
“妈妈想,她到底该不该把肚子里的小男孩生在这座小木屋里——小木屋在树林中,树林在一个岛上,岛在一个湖里,周围没住别的人,只有他们家——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她最害怕的是地板上的那扇门底下的东西。后来她又想:为什么不生呢?我只要别让他打开地板上的那个门不就可以啦!
“可是,妈妈想得太简单,她知道那个小男孩是怎么看的吗?他还没想好愿不愿意生下来——生在这个只有地板上的一扇门,周围没有邻居的世界上呢。但树林中、小岛上和湖里面也有些美丽的东西。(这一段旁边画了一只猫头鹰,一群鸭子在小岛的岸边游泳,一对潜鸟依偎在静谧的湖水中。)
“为什么不生到那个世界上试一试呢?小男孩想。于是他出生了,他过得非常快乐,他妈妈也变得和以前一样快乐了,但她每天起码要对小男孩说一遍这句话:‘千万千万千万不要打开地板上的门!’可他不过是个小孩儿,又怎么能忍得住呢?如果你是这个小男孩,难道就不想打开地板上的门吗?”
就这样,埃迪·奥哈尔想,故事讲完了——他从来没有联想出,那个小男孩其实是个小女孩,她的名字叫露丝,她的妈妈不快乐。埃迪也不知道,地板上还有另外一种门——但只是暂时不知道而已。
轮渡驶过普拉姆峡湾,奥连特岬角清晰地映入视野。
埃迪仔细看了一下书封上特德·科尔的照片。《地板上的门》封面的作者照片比《老鼠爬墙缝》上的照得晚,两张照片里的科尔先生都很英俊,十六岁的埃迪隐约觉得,四十五岁的老男人仍然有能力打动女士的芳心,这样一个男人,站在奥连特岬角的任何一群人中,都会非常显眼——却不知道他下船后该找的是玛丽恩。
轮渡在码头边停稳,埃迪居高临下,从上层甲板扫视聚集在岸边的毫无特色的人群,没有人与书封上的那个优雅的人物相像。他忘记我了!埃迪想。不知怎的,埃迪对他的父亲心生鄙夷——埃克塞特人不过如此!
但他从上甲板看到一个美丽的女人正朝船上的什么人挥手,她的容貌极为出众,埃迪甚至不愿去看她在招呼哪个男人。(他觉得那人一定是个男的。)这个女人实在太美,埃迪心不在焉地搜寻着特德,频频回眸看她——好像她挥挥手就掀起了一场风暴似的。(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有人把车开下轮渡,突然方向一偏,拐上了砾石遍布的沙滩,汽车顿时卡住不动了。)
埃迪跟着最后一批零散拖拉的乘客下了船,一手提着沉重的旅行袋,另一手是相对轻巧的提箱。他目瞪口呆地发现,那个美得动人心魄的女的还站在原地挥手,就在他的正前方——好像是朝他挥手。他担心自己会和她撞个满怀,因为她离他很近,触手可及——他能闻到她的味道,她的味道很好闻——突然她胳膊一伸,从他手中接过那个相对轻巧的提箱。
“你好,埃迪。”她说。
如果说每次听到父亲讲话,埃迪都会想死,那他现在终于知道真的死了是什么感觉:他的呼吸消失了,话也说不出来。
“我还以为你怎么都看不见我呢!”美丽的女人说。
从那一刻开始,他永远不会不看她——她的形象已经在他的心上打下了烙印,即便闭上眼睛睡觉,她也总在他的脑海中。
“科尔太太?”他勉强挤出一点声音。
“叫我玛丽恩。”她说。
他说不出她的名字。他拖着沉重的旅行袋,费力地跟着她向汽车走去。他已经观察过她的胸部——就算她戴了胸罩又如何?她穿着柔顺光亮的长袖毛衣,看不出是否剃腋毛。即便剃了又怎样?曾使他热血沸腾的哈夫洛克太太蓬勃的腋毛——更不用说那对松软摆荡的乳房——已经退入遥远的过去,想到哈夫洛克太太这样平凡的女人竟然激起过他的欲念,埃迪只觉得羞愧。
他们来到汽车(深番茄红色的奔驰)旁,玛丽恩给他钥匙。
“你会开车,对吗?”她问,“我了解你这个年龄的男孩——一有机会就想开车,是吧?”
“是,太太。”他回答。
“叫我玛丽恩。”她又说了一遍。
“我还以为科尔先生会来。”他说。
“你可以叫他特德。”玛丽恩说。
这不符合埃克塞特的校规。在埃克塞特——甚至连埃迪家里也是如此,因为他就是在学校的环境中长大的——只能称呼别人“先生”或者“女士”,他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里不存在“xx先生”或“xx太太”,只有“特德”和“玛丽恩”。
他坐上驾驶座,座位与油门、刹车和离合踏板的距离调整得恰到好处,完全适合他的身长,这说明他和玛丽恩一样高。然而,这一发现带来的快意却消失于转瞬之间——因为他接着又发现,自己的下身极度兴奋,已经撑起帐篷,顶到了方向盘。与此同时,蛤蜊车司机慢悠悠地开着蛤蜊车经过——他肯定也注意到了玛丽恩。
“工作真棒!但你要干得了啊,小伙子!”司机喊道。
埃迪转动钥匙点火,奔驰车发出愉悦的轰鸣。他偷眼瞧了一下玛丽恩,发现她正在以一种他不熟悉的方式——就像他不熟悉这辆车一样——打量他。
“我不知道路。”他告诉她。
“只管开,”玛丽恩说,“我会给你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