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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想发出声音的时候发出的声音(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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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回你的房间去,听听那个声音。’汤姆的爸爸说。蒂姆还在睡觉——他还是没听到那个声音。那声音就像有人在拔床底下的地板钉,又像是一条狗想要开门,它的嘴巴湿湿的,滑得咬不住门把手,但还是不停地咬啊咬啊——它最后肯定能进来,汤姆想。那声音还像阁楼上的鬼发出来的,说不定那个鬼把从厨房偷来的花生掉到地上了。”

这时,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露丝打断父亲,问他阁楼是什么。“就是一个大房间,盖在所有卧室的顶上。”特德告诉女儿。因为没见过阁楼,露丝更害怕了,她长大的房子里没有阁楼。

“‘那个声音又来了!’汤姆小声告诉爸爸,‘你听见了吗?’这时,蒂姆也醒了。那声音就像是什么东西困在了床头板里面,想咬破床头板钻出来——听,它正在啃木头呢。”

露丝再次打断父亲:首先,她睡的是双层床,没有床头板;其次,她不知道“啃”是什么意思。于是父亲解释给她听。

“汤姆觉得,那声音肯定是一只没有胳膊也没有腿的妖怪拖着它又厚又湿的毛向前扭的时候发出来的。‘真是妖怪!’汤姆叫道。

“‘不就是一只老鼠嘛,在墙缝里面爬呢。’爸爸说。

“听了爸爸的话,蒂姆尖叫起来,因为他不知道‘老鼠’是什么,光是想着一个长着湿乎乎的厚毛的东西——而且没有胳膊也没有腿——在墙缝里爬的样子,他就怕得不得了,这种可怕的东西是怎么跑进墙缝里的呢?

“汤姆却问爸爸:‘那只是一只老鼠吗?’

“爸爸捶了捶墙,他们听到老鼠匆忙逃走的声音。‘如果它又爬回来,’爸爸告诉汤姆和蒂姆,‘你们就捶墙。’

“‘老鼠在墙缝里面爬!’汤姆说,‘原来是这么回事!’他说完就很快睡着了,爸爸也回去睡觉了。可蒂姆一夜没睡,因为他不知道老鼠是什么,他想,那个东西爬回来的时候,他还是醒着的好,每当他觉得听到了老鼠在墙缝里爬的声音,就伸出拳头捶墙,那个没有胳膊也没有腿、叫作‘老鼠’的家伙就吓跑了——拖着它又湿又厚的毛。

“就这样……”露丝的父亲对露丝说,因为他的故事都是以“就这样”结尾的。

“就这样……”露丝大声跟着父亲说,“故事讲完了。”

特德从浴缸边站起身来,露丝听到他的膝盖嘎嘣响,看着他把那张纸塞回上下牙之间。特德关上浴室的灯,不久,埃迪·奥哈尔会在这间浴室度过一段荒唐的时光,做些十几岁的孩子爱干的傻事——比如淋浴时磨蹭个没完、用掉全部的热水什么的。

露丝的父亲关了二楼长廊的灯,托马斯和蒂莫西的照片在这里完美地排成一排。露丝觉得——尤其是在她四岁时的那个夏天——托马斯和蒂莫西四岁时的照片好像特别多。她后来怀疑,母亲可能最喜欢四岁左右的小孩,说不定正因为如此,她母亲才在她四岁那个夏天结束时离开了她。

被父亲塞回下铺的被窝里时,她问:“我们家有老鼠吗?”

“没有,露西,”他说,“我们家的墙缝里没有东西。”但父亲给了她晚安吻之后,露丝一直没睡着。尽管那个从做梦时就一直跟着她的声音没有再回来——至少那天晚上没回来——露丝明白,有东西潜伏在她家的墙缝里,她死去的两个哥哥不只住在照片里,有时也会出来走走,他们以各种你看不见的方式存在着,但每一种方式你都能感觉得到。

那天晚上,打字机的声音传来之前,露丝就已经知道父亲还醒着,而且他不打算回床上睡觉了。她先是听到特德刷牙的声音,然后听见他穿衣服——拉上拉链,趿着鞋子走来走去。

“爸爸?”露丝叫道。

“哎,露西。”

“我想喝点水。”

她不是真的想喝水,但父亲打开水龙头之后,会让水一直流,直到它变凉,她觉得有趣;她母亲则是一开水龙头就伸过杯子去接,所以水是温的,带着水管内壁的味道。

“别喝太多,不然老想尿尿。”她父亲会这样说,但母亲不会管她喝多少水——露丝喝水时,玛丽恩有时候甚至连看都不看她。

露丝把杯子递还给父亲,说:“给我讲讲托马斯和蒂莫西吧。”特德叹了口气。过去半年来,女儿对死亡表现出难以抑制的兴趣——没什么好奇怪的,她三岁时就能认出照片上谁是托马斯、谁是蒂莫西,只有看到兄弟俩婴儿时代的照片,她才会偶尔弄混。父母给她讲过每一张照片是怎么来的——拍摄者是妈妈还是爸爸,托马斯和蒂莫西当时哭没哭。但两个男孩的“死”新近才成为露丝感兴趣的话题。

“给我讲讲吧,”她又对父亲说了一遍,“他们死了吗?”

“是啊,露西。”

“死的意思是他们坏掉了吗?”露丝问。

“嗯……他们的身体坏掉了,是的。”特德说。

“他们在地底下?”

“他们的身体在那里,没错。”

“可他们不是全都没有了,对吗?”露丝问。

“嗯……只要我们还记得他们,就不会全都没有,只要他们在我们的心里,或者说脑子里。”她父亲说。

“就好像他们在我们的身体里面?”露丝问。

“嗯。”特德含糊地答应着,但即便是如此简单的回答,也比露丝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回应多——玛丽恩连“死”这个字都从来不说。特德和玛丽恩都不信教,他们不会给女儿描述天堂是什么样子的,但会以神秘的语气提到天空和群星,暗示男孩们尽管身体破碎,埋在了地下,但他俩的某些部分却活在别的地方。

“那……”露丝说,“给我讲讲什么是‘死’。”

“露西,听我说……”

“好。”露丝说。

“你看见托马斯和蒂莫西的照片,能想起他们当时在做什么吧?”父亲问她,“我是说在照片里——你记得拍照时他们在做什么吗?”

“记得。”露丝回答,尽管并不确定她是否记得他们在每一张照片里的活动。

“嗯,那么……托马斯和蒂莫西都活在你的‘想象’里,”父亲告诉她,“你死了以后,身体会坏掉,我们再也看不到你的身体——你的身体不见了。”

“身体去了地底下。”露丝纠正他。

“我们再也看不到托马斯和蒂莫西了,”她父亲不为所动,坚持说道,“但他们还留在我们的想象里,我们只要想起他们,就能看见他们。”

“他们只是不在这个世界了,”露丝说,(其实她基本上是在重复以前听来的话。)“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吗?”

“是的,露西。”

“我也会死吗?”四岁的露丝问,“我的身体也会坏掉吗?”

“得很久很久以后才会!”她父亲说,“我的身体会比你先坏掉,而且也要等很久很久以后才坏掉!”

“很久很久以后?”小女孩重复道。

“不骗你,露西。”

“好吧。”露丝说。

他们几乎每天都重复这样的交谈。露丝和她母亲也会讨论类似的话题——只不过更简短。有一次,她告诉父亲,想起托马斯和蒂莫西的时候,她觉得难过,特德于是承认他也会难过。

露丝说:“但是妈妈更难过。”

“嗯……是啊。”特德说。

就这样,露丝清醒地躺在墙缝里有东西(这东西比老鼠大)爬来爬去的房子里,听着那个唯一能安抚她——又令她忧伤——的声音,而那时的她尚不知“忧伤”为何物。那个声音就是打字机的声音——诉说故事的声音。创作小说的时候,她从来不用电脑,有时逐字逐句地手写,有时则用她找得到的、发出最过时的噪音的打字机。

当时(1958年的那个夏夜),她并不知道父亲正在写那个后来(在他所有作品中)她最喜欢的故事,整个夏天他都在忙这件事,这也是即将前来报到的作家助理埃迪·奥哈尔“协助”特德·科尔完成的唯一工作。虽然就商业方面的成功和国际知名度而言,特德·科尔的所有童书都比不上《老鼠爬墙缝》,但那天晚上特德开始动笔的书将成为露丝的最爱,书的名字正是《不想发出声音时发出的声音》,露丝心目中,这本书永远特别,因为它的灵感来源正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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