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再见,卡夫卡君(2/2)
“根据故人遗愿,葬礼一概免了。”大岛继续道,“所以静悄悄地直接火化了。遗书放在二楼房间她的写字台抽屉里,上面交待她的所有遗产捐赠给甲村图书馆。勃朗·布兰自来水笔作为纪念留给了我。留给你一幅画,那幅海边少年画。肯接受吧?”
我点头。
“画已包装好了,随时可以拿走。”
“谢谢。”我终于发出声音了。
“嗯,田村卡夫卡君,”说着,大岛拿起一支铅笔,像平时那样团团转动,“有一点想问,可以吗?”
我点头。
“关于佐伯的去世,不用我现在这么告诉——你已经知道了吧?”
我再次点头:“我想我知道。”
“就有这样的感觉。”大岛长长地吁了口气,“不想喝水什么的?老实说,你的脸像沙漠。”
“那就麻烦你了。”喉咙的确渴得厉害,大岛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
我把大岛拿来的加冰冷水一饮而尽。脑袋深处隐隐作痛。我把喝空的玻璃杯放回台面。
“还想喝?”
我摇头。
“往下什么打算?”大岛问。
“想回东京。”我说。
“回东京怎么办?”
“先去警察署把以前的情况说清楚,否则以后将永远到处躲避警察。下一步我想很可能返校上学。我是不愿意返校,但初中毕竟是义务教育,不能不接受的。再忍耐几个月就能毕业,毕了业往下就随便我怎样了。”
“有道理。”大岛眯细眼睛看我,“这样确实再好不过,或许。”
“渐渐觉得这样也未尝不可了。”
“逃也无处可逃。”
“想必。”我说。
“看来你是成长了。”
我摇头,什么也没说。
大岛用铅笔带橡皮的那头轻轻顶住太阳穴。电话铃响了,他置之不理。
“我们大家都在持续失去种种宝贵的东西,”电话铃停止后他说道,“宝贵的机会和可能性,无法挽回的感情。这是生存的一个意义。但我们的脑袋里——我想应该是脑袋里
——有一个将这些作为记忆保存下来的小房间。肯定是类似图书馆书架的房间。而我们为了解自己的心的正确状态,必须不断制作那个房间用的检索卡。也需要清扫、换空气、给花瓶换水。换言之,你势必永远活在你自身的图书馆里。”
我看着大岛手中的铅笔。这使我感到异常难过。但稍后一会儿我必须继续是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至少要装出那种样子。我深深吸一口气,让空气充满肺腑,将感情的块体尽量推向深处。
“什么时候再回这里可以么?”我问。
“当然。”大岛把铅笔放回借阅台,双手在脑后合拢,从正面看我的脸,“听他们的口气,一段时间里我好像要一个人经管这座图书馆。恐怕需要一个助手。从警察或学校那里解放出来自由以后,并且你愿意的话,可以重返这里。这个地方也好,这个我也好,眼下哪也不去。人是需要自己所属的场所的,多多少少。”
“谢谢。”
“没什么。”
“你哥哥也说要教我冲浪。”
“那就好,哥哥中意的人不多。”他说,“毕竟是那么一种性格。”
我点头,并且微微一笑。一对难兄难弟。
“嗳,田村君,”大岛盯视着我的脸说,“也许是我的误解——我好像第一次见到你多少露出点笑容了。”
“可能。”我的确在微笑。我脸红了。
“什么时候回东京?”
“这就动身。”
“不能等到傍晚?图书馆关门后用我的车送你去车站。”
我想了想摇头道:“谢谢。不过我想还是马上离开为好。”
大岛点点头。他从里面房间拿出精心包好的画,又把《海边的卡夫卡》环形录音唱片递到我手里。
“这是我的礼物。”
“谢谢。”我说,“想最后看一次二楼佐伯的房间,不要紧的?”
“还用说。尽管看好了。”
“您也一起来好么?”
“好的。”
我们上二楼走进佐伯的房间。我站在她的写字台前,用手悄然触摸台面。我想着被台面慢慢吸入的一切,在脑海中推出佐伯脸伏在桌上的最后身姿,想起她总是背对窗口专心写东西时的形影。我总是为佐伯把咖啡端来这里,每次走进打开的门,她都抬起脸照例朝我微笑。
“佐伯女士在这里写什么了呢?”我问。
“不知道她在这里写了什么。”大岛说,“但有一点可以断言,她是心里深藏着各种各样的秘密离开这个世界的。”
深藏着各种各样的假说,我在心里补充一句。
窗开着,六月的风静静地拂动白色花边窗帘的下摆。海潮味儿微微漂来。我想起海边沙子的感触。我离开桌前,走到大岛那里紧紧抱住他的身体。大岛苗条的身体让我回想起十分撩人情怀的什么。大岛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世界是隐喻,田村卡夫卡君。”大岛在我耳边说,“但是,无论对我还是对你,惟独这座图书馆不是任何隐喻。这座图书馆永远是这座图书馆。这点无论如何我都想在我和你之间明确下来。”
“当然。”我说。
“非常lid1、个别的、特殊的图书馆。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
我点头。
“再见,田村卡夫卡君。”
“再见,大岛。”我说,“这条领带非常别致。”
他离开我,直盯盯地看着我的脸微笑““一直在等你这么说。”
1意为“固体的,坚实的,实心的”。2
我背起背囊走到车站,乘电气列车到高松站,在车站售票口买去东京的票。到东京应是深夜。恐怕先要在哪里投宿,然后再回野方的家。回到一个人也没有的空荡荡的家,又要在那里落得孤身一人。没人等我归去。可是除了那里我无处可归。
用车站的公共电话打樱花的手机。她正在工作。我说只一会儿就行。她说不能说得太久。我说三言两语即可。
“这就返回东京。”我说,“眼下在高松站。只想把这个告诉你一声。”
“离家出走已经停止了?”
“我想是那样的。”
“的确,十五岁离家出走未免早了点儿。”她说,“回东京做什么呢?”
“大概要返校。”
“从长远看,那确实不坏。”
“你也要回东京吧?”
“嗯。估计要到九月份。夏天想去哪里旅行一趟。”
“在东京肯见我?”
“可以呀,当然。”她说,“能告诉你的电话号码?”
我说出自己家的电话号码。她记下。
“嗳,最近梦见了你。”她说。
“我也梦见了你。”
“噢,莫不是很黄的梦?”
“或许。”我承认,“不过终归是梦。你的梦呢?”
“我的梦可不黄。梦见你一个人在迷宫般的大房子里转来转去。你想找一个特殊房间,却怎么也找不到。而同时那房子里又有一个人转着圈找你。我叫着喊着提示你,但声音传不过去。非常可怕的梦。由于梦中一直大喊大叫,醒来疲劳得很。所以对你非常放心不下。”
“谢谢。”我说,“但那终归是梦。”
“没发生什么不妙的事?”
“不妙的事什么也没发生。”
不妙的事什么也没发生,我如此讲给自己听。
“再见,卡夫卡君。”她说,“得接着工作了。不过若是想跟我说话,随时往这里打电话。”
“再见,”我说。“姐姐!”我加上一句。
跨桥,过海,在冈山站换乘新干线,在座席上闭起眼睛,让身体适应列车的振动。脚下放着包装得结结实实的《海边的卡夫卡》画。我的脚一直在体味它的感触。
“希望你记住我。”佐伯说,“只要有你记住我,被其他所有人忘掉都无所谓。”
有比重的时间如多义的古梦压在你身上。为了从那时间里钻出,你不断地移动。纵然去到世界边缘,你恐怕也逃不出那时间。但你还是非去世界边缘不可,因为不去世界边缘就办不成的事也是有的。
车过名古屋时下起了雨。我看着在发暗的玻璃窗上划线的雨珠。如此说来,出东京时也好像下雨来着。我想着在各种地方下的雨:下在森林中的雨,下在海面上的雨,下在高速公路上的雨,下在图书馆上的雨,下在世界边缘的雨。
我闭目合眼,释放身体的力气,缓松紧张的肌肉,倾听列车单调的声响。一行泪水几乎毫无先兆地流淌下来,给脸颊以温暖的感触。它从眼睛里溢出,顺着脸颊淌到嘴角停住,在那里慢慢干涸。不要紧的,我对自己说,仅仅一行。我甚至觉得那不是自己的泪水,而是打在车窗上的雨的一部分。我做了正确的事情么?
“你做了正确的事情。”叫乌鸦的少年说,“你做了最为正确的事情。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得你那么好。毕竟你是现实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
“可是我还没弄明白活着的意义。”我说。
“看画,”他说,“听风的声音。”
我点头。
“这你能办到。”
我点头。
“最好先睡一觉。”叫乌鸦的少年说,“一觉醒来时,你将成为新世界的一部分。”
不久,你睡了。一觉醒来时,你将成为新世界的一部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