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2)
只要有人对我说声“死吧!”就已经满足了。
战争,日本的战争,简直是自取灭亡。
我不愿卷进自取灭亡之中而死,我只想一个人单独而死。
人在撒谎时必定装出假正经,请看最近那些领袖们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呸!
不愿受到尊重的人,我想与之交游。
不过,这样的好人不愿同我交游。
我如果装作早熟,人们就会宣扬我早熟,我装作懒汉,人们就传说我懒汉。我装作不会做小说,人们就会说我不会做小说。我装作撒谎,人们就说我爱撒谎。我装作富豪,人们就以为我是富豪。我装作冷淡,人们就说我是个冷淡的家伙。但是,当我真的在受苦,不由发出呻吟的时候,人们就说我假装痛苦。
总是格格不入。
结果,除了自杀,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如此痛苦,只有自杀才可了结。想到这里,我放声大哭。
春天的早晨,朝阳照耀在开着两三朵梅花的枝头上,据说这根树枝上有个叫海德尔堡的青年学生吊死了。“妈妈,请斥骂我吧!”“怎么骂呢?”“就骂:胆小鬼!”“是吗?胆小鬼……已经可以了吗?”
母亲是无与伦比的好人,想到母亲就想哭。为了向母亲忏悔,就只有死。
请原谅我吧。如今,就请原谅我一次吧。
年年岁岁啊,
盲目的小鹤长大了,
肥嘟嘟的,好可爱呢。(元旦试笔)
吗啡、阿托罗莫尔、纳尔科蓬、潘得本、巴比纳尔、盘欧品、阿托品。
pride是什么?何谓pride?
人呀,不,男人不以为(我很优秀)(我有好多优点),就不能生存下去吗?
厌恶他人,又为他人所厌恶。
互相斗智。
严肃=迂执
总之,人活着,肯定要耍弄骗人的手段。
一封要求借钱的来信。
“请回信,
请一定回信。
而且,一定是好消息。
我设想着好多屈辱,一个人呻吟起来。
这不是做戏,绝对不是。
拜托了。
我将羞愧致死。
这不是夸张。
每天每天,我都在盼你回信,不分昼夜,一个劲儿颤抖。
不要让我吃沙子。
墙那边传来窃笑声,夜深了,我在床上辗转反侧。
不要让我受侮辱了。
姐姐!”
读到这里,我合上那本《葫芦花日志》,放回书箱,然后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俯瞰着雨雾迷蒙的庭院,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自那之后六年了,当时直治的麻药中毒事件是我离婚的一个原因。不,不能这么说,我的离婚,即使没有直治麻药中毒这件事,也会借助别的因素而发生。我觉得这是我生命中早晚注定要发生的事情。直治无力偿还药店的债务,经常缠着我要钱。那时,我刚嫁到山木家,手里没有多少可以任意支配的钱财。再说,利用婆家的金钱周济娘家的弟弟花销,这种做法也一般为人所不齿。因此,我便和陪我过门而来的伴娘阿关商量,变卖了我的手镯、项链和礼裙。弟弟寄信来要钱,他在信中写道:
现在深感苦恼和羞愧,实在没脸见姐姐,也没
有勇气打电话。钱可以托付阿关直接送到小说家上原二郎先生那里去,姐姐也许知道他的名字吧,他住在京桥某街某条的茅野公寓。上原先生名声不太好,社会上都以为他品行堕落,其实他绝不是那种人,你只管放心好了。这样一来,上原先生就会立即打电话通知我的,请一定照我的话办理。我这次中毒,不能让妈妈知道,趁着妈妈不知道的时候,千方百计将毒瘾戒掉。这回得到姐姐的这笔钱,就能全部还清药店的欠款,然后去盐原别墅,恢复健康之后再回来。这是真的。药店的账一旦还清,我将当机立断同麻药绝缘,我对神发誓,请相信我吧。一定要瞒着妈妈,叫阿关直接交给茅野公寓的上原先生,拜托了。
我按照他信上的指点,叫阿关带上钱,偷偷送到上原先生居住的公寓去。弟弟信中的发誓全是谎言,他没有去盐原别墅,看来药物中毒是越来越深了。他写信来缠着我要钱,苦苦哀求,近乎哭诉,赌咒发誓,令人不忍卒读。说是要戒毒,也许又是欺骗。但我还是叫阿关卖掉了首饰,把钱送到上原先生的公寓去了。
“那个上原先生,是个怎样的人呢?”
“身个儿矮小,脸色青黄,对人似乎很冷漠。”阿关回答。
“不过,他很少待在公寓里,平时只有夫人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两个人在家。这位夫人虽说不怎么漂亮,但态度温和,待人接物很有教养,钱交给她是完全可以放心的。”
那时的我同现在的我比起来,不,简直无法相比,完全是另一个人,稀里糊涂,傻里傻气。但尽管如此,弟弟三番五次老来要钱,而且数目越来越大,我着实担心得很。一天,我看能乐剧回来,在银座先让汽车回去,一个人独自去拜访京桥的茅野公寓。
上原先生一个人待在屋子里读报,他身穿条纹夹衫和碎白花外褂,既像老人,又像青年,以前从未见过这种怪兽似的男人。这就是他最初给我留下的奇特的印象。
“老婆刚才和孩子一起去领配给的东西了。”
他说话带着鼻音,时断时续的。看来,他把我当成他太太的朋友了。我对他说我是直治的姐姐,上原先生一听笑出声来。不知为何,我心里犯起了嘀咕。
“出去谈吧。”
说着,他早已披上短袖外套,从木屐箱里找出一双崭新的木屐穿上,立即带头沿着走廊迈开步子。
外面是初冬的傍晚,风很凉,仿佛是打隅田川河面吹来的河风。上原先生稍稍耸起右肩,像是顶着那股河风似的,只顾默默奔着筑地方向走去。我一路小跑跟在后头。
我们进入东京剧场后面一座大楼的地下室,四五堆客人,坐在二十铺席左右的狭长的房间里,各自围在桌子边,安安静静地喝酒。
上原先生先要了一杯酒喝了,接着他也为我要了一杯,劝我喝。我连连喝了两杯,一点也没有感觉。
上原先生喝酒,抽烟,一直沉默不语,我也闷声不响。这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可我很沉静,心情挺自在。
“要是喝点酒就好了。”
“哎?”
“不,我是说你弟弟,要是兴趣放在酒上就好了。我呀,过去也有过麻药中毒的事,人们觉得很可怕,其实那和饮酒是一样的,不过人们对饮酒却特别宽容。使你弟弟变成个酒鬼就好了,怎么样?”
“我也见到过酒鬼。过新年的时候,我正要外出,家里司机的一位朋友,躺卧在在助手席上,鬼一般满脸通红,呼呼大睡。我吓得惊叫了一声,司机对我说,这是个酒鬼,拿他没办法。我那时第一次见到酒鬼,真有意思。”
“我也是酒鬼。”
“哎呀,是吗,不对吧?”
“你也是酒鬼。”
“没的事,我只是见到过酒鬼,那是完全不一样的。”上原先生这才快活地笑了起来,“所以嘛,你弟弟也许成不了酒鬼。总之,喜欢喝酒,就好。回去吧,太晚了,你不方便吧?”
“不,没关系的。”
“不行,这地方太狭小了。老板娘,结账啦。”
“很贵吗?少量的话,我也付得起。”
“是吗?那好,就由你付吧。”
“我也许不够呢。”
我看看手提包,告诉上原先生有多少钱。
“这么些钱,够喝上两三家的,你真会耍我。”
上原先生皱起眉头说,接着又笑了。
“还打算到那家酒馆去呢?”我问道。
他认真地摇摇头。
“不用,已经够多的了。我给你叫辆出租车,回家吧。”
我们登上地下室黑暗的阶梯,上原先生比我先行一步,走到阶梯中央,突然转过来身子,迅速地亲吻我,我紧闭双唇,接受了他的吻。
我并不怎么喜欢上原先生,不过从那时候起,我便有了这个“秘密”。上原先生嘎达嘎达跑上了阶梯,我满怀一种奇异的明朗的心情,慢慢登上阶梯,来到外面,和风吹拂着面颊,心情十分舒畅。
上原先生为我叫了出租车,我们默默地分别了。
车子摇摇晃晃地跑着,我感到世界立即变得像大海一般广阔。
“我有情人啊。”
有一天,我受到丈夫的申斥,心里很烦闷,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我知道,是细田君吧?你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吗?”
我闷声不响。
我们夫妻间每逢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总要搬出这个话题。看来,这实在无可挽回了。就像做衣服剪裁错了料子,是怎么也缝不到一起去的,只好全部废弃,另外重新剪裁新的料子。
“莫非你肚里的孩子……”
一天晚上,丈夫这样说。我感到太可怕了,浑身不住打哆嗦。现在想想,我,丈夫,都还年轻。我也不懂什么叫情,什么叫爱。我很喜欢细田君画的画,心想要是能做他的妻子,将会创造多么美好的生活。假如不能同那样有情趣的人结婚,那么结婚就将毫无意义。我逢人就这么说,因而遭到大伙儿的误解。尽管这样,我依然不懂得情,不懂得爱,但是,却公然宣称喜欢细田,又不肯声明取消。这就惹出了是非,连肚子里的小娃娃,都成了丈夫怀疑的对象。尽管我们谁也没有公开提出离婚,但不知不觉,周围的人都另眼相加。于是,我只好同我的伴娘阿关回到娘家。不久,孩子生下来是死胎,我大病一场,卧床不起,同山木家的关系也就此完结了。
直治在我离婚这件事情上,似乎也感到了自己的责任,他声言要寻死,随之号啕大哭起来,眼睛都哭肿了。我问弟弟还欠药店多少债,弟弟说出的金额实在吓人。不过,后来才知道,弟弟不敢说出真实的金额,他所说的数字是假的,已经弄明白的实际的金额,几乎接近当时弟弟告诉我的金额约三倍。
“我见到上原先生了,他是个好人。今后你就和上原先生喝喝酒什么的玩玩吧,怎么样?酒不是很便宜吗?酒钱我随时可以供给你。药店的账不用担心,反正我会想办法的。”
我告诉弟弟见到了上原先生,又夸他是个好人,这似乎使弟弟非常高兴,当晚他接到我的钱,就去找上原先生玩乐去了。
中毒,说不定是一种精神病症。我表扬了上原先生,又从弟弟那里借来上原先生的著作阅读,称赞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弟弟便说,姐姐哪里会知道他呢。不过,他听了还是很开心,就说:“那你就多看看吧。”接着,又借给我一些别的上原先生写的书。其间,我也认真地读起上原先生的小说来,姐弟两个兴致勃勃谈论有关上原先生各种传闻。弟弟每天晚上都趾高气扬地跑到上原先生那里玩乐,渐渐地按照上原先生的计划,转移到喝酒方面来了。药店的那笔账,我暗暗同母亲商量,母亲一只手捂着脸,思索了好大一会儿,不久,她扬起脸,凄然地笑了笑,说道:“发愁也没有用,真不知哪年才能填满这个窟窿。不过,每月还是陆续还一些吧。”
自那之后,六年过去了。
葫芦花,啊,弟弟也真够苦的。而且,前途无路,究竟如何是好呢?恐怕他现在仍是茫然不知吧。他只是每天拼命喝酒打发日子。
干脆横下心来堕落下去,又会怎样呢?说不定反而会使弟弟变得快活些,不是吗?
“有无并非属于不良的人物呢?”那本日志上也写了。他这么一问,我仿佛感到自己、舅舅和母亲,都是不良的人物了。所谓“不良”,兴许就是温存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