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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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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蛋事件”之后,过了十天,接着又出现一件不祥的事,越发增强了母亲的悲哀,缩短了她的寿命。

我造成了一场火灾。

火灾是我引起的。我这一辈子,从幼年到现在,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可怕的事情。粗心大意就容易失火,对于这种当然的道理我都一无所知,难道我是一个娇生惯养的所谓“千金小姐”吗?

夜间起来上厕所,走到门口的屏风旁边,看到浴室方向一片明亮。不经意地朝那里一瞅,浴室的玻璃窗火红火红的,还听到噼噼啪啪的响声。赶紧跑过去,打开浴室的边门,赤脚到外面一看,锅炉旁边堆积如山的木柴,熊熊燃烧。

我跑到连接庭院的下面的农家,用力砸门。

“中井先生,快快起来,失火啦!”我高喊。

中井先生已经睡下了,他回答:“哎,我马上去。”

我正连连喊着“拜托啦,拜托啦”的当儿,中井穿着浴衣睡袍,从房子里飞跑出来。

两人跑到火场旁边,提着铁桶到水池里挤满水拍回来,听见客厅走廊那里传来母亲“啊”地一声呼喊,我扔下水桶,从庭院里登上走廊。

“妈妈,不用担心,没事儿,您只管休息吧。”

我把即将倒地的母亲抱起来,送到床铺里,让她躺下,又连忙跑回火场。这回从浴池打满水交给中井先生。中井把水泼向那堆木柴。可是火势依然在增强,那一点水丝毫不起作用。

“失火啦,失火啦,别墅着火啦!”

下面传来了这样的喊声,四五个邻居立即推开篱笆墙,飞奔而入。他们用传递的方式,从篱笆墙下的水渠里用铁桶运来一桶桶水,两三分钟内就把火扑灭了。再等一会儿,火苗就会蔓延到浴室顶棚上去。

这下好了。我想到这次失火的原因,心中不由一惊。这场火灾,是因为我昨天晚上将没有燃烧完的木柴从炉膛里抽出,以为熄灭了,便放在木柴堆附近,从而着起火来。想到这里,我呆呆站在原地,真想大声痛哭一番。这时,只听前面西山家的媳妇在篱笆外面高声说道:“浴室烧光了,听说锅炉的火没有拾掇好。”

藤田村长、二宫警察和大内消防团长等人来了。藤田始终是一副和蔼可亲的笑脸。

“受惊了吧?怎么样啦?”他问。

“都怪我,我原以为木柴熄灭了……”

话说了一半,我觉得自己太可怜了,眼泪涌流出来,站在那里一声不吭了。当时我想,说不定会作为罪犯被警察带走。我赤着脚,穿着睡衣,那一身乱糟糟的打扮太叫人难为情了。我感到自己太潦倒不堪了。

“明白了,你母亲怎么样?”

藤田先生带着同情的语调,关切地问。

“我让她睡在客厅里,着实吓坏了……”

“不过,还好。”年轻的二宫警察也过来安慰我,“房子没着火,这就好。”

这时,下边农家的中井先生换了衣服走来了。

“没什么,只是木柴稍微着了点火,连小火灾也算不上。”

他喘息着,为我犯傻的过失说情。

“是吗?我都知道啦。”

藤田村长一而再、再而三频频点头,接着便和二宫警察小声商量了一下。

“好,我们回去了,代问你母亲好。”

村长说罢,就和大内消防团长等一行人回去了。

二宫警察一人留下,他立即走到我面前,声音低得只能听到呼吸。

“那好吧,今夜这件事,就不打报告啦。”他说。

二宫警察回去以后,下面农家的中井先生问我:

“二宫先生,他说些什么?”

他在为我担着心,所以声音显得很紧张。

“他说不打报告了。”

篱笆墙附近的人们听到我的回答,都一齐说道“那就好,那就好”,说着慢慢地回家了。

中井先生道了声“晚安”,他也回去了,剩下我一人,呆呆地站在烧过的木柴堆一旁,满含着泪水仰望天空。看样子,天快亮了。

我在浴室里洗洗手脚,不知怎的,懒得去见母亲,呆在浴室的三铺席房间里磨磨蹭蹭梳理头发,然后到厨房拾掇拾掇厨房里的餐具,其实根本不必要,一直等到天明。

天亮后,我蹑手蹑脚走进客厅,发现母亲早已穿好衣服,坐在中式房间的椅子上,显得很疲倦。她见了我微微一笑,脸色白得吓人。

我没有笑,默默地站在母亲座椅后面。

过了一会儿,母亲说道:

“没啥大不了的,木柴本来就是为着火用的。”

我一下子乐了,嘻嘻笑起来。我想起《圣经》的“箴言”篇上说:“一句话说得合宜,就如金苹果在银网子里。”有这样一位体贴的母亲是我自己的福分,由此我更加感谢神明。昨夜的事,就作为昨夜的事吧,我已经不去想它了。我透过中式房间的玻璃门,眺望伊豆的海面,一直站在母亲的身后,最后,母亲沉静的呼吸同我的呼吸完全融在一起了。

简单地吃罢早饭,我去整理烧剩下的那堆木柴,这时,村中唯一旅馆的老板娘阿笑,从庭院的柴门一路小跑地走过来,眼睛里泪花闪闪。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啦?我可是刚刚听说。昨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对不起。”

我小声向她道歉。

“什么对不起呀,我问你,小姐,警察怎么说?”

“他说没事儿。”

“嗯,那就好。”

看她的表情,打内心里为我们高兴。

我同阿笑商量,该以怎样的方式向乡亲们表示感谢和歉意,阿笑说,还是使点儿钱吧。接着,她告诉我哪些人家是一定要走一走的。

“不过,小姐要是不愿意一个人单独行动,我可以陪你一道去。”

“还是一个人去好吧?”

“你一个人能行吗?可以的话,还是一个人去为好。”

“那就一个人去吧。”

然后,阿笑帮助整理了一下烧过的木柴堆。

收拾完毕,我向母亲要了些钱,用美浓纸每一百元包成一包,每一纸包上都写上“道歉”的字样。

最先去村公所,藤田村长不在,把纸包交给值班的姑娘了。

“昨晚上实在太对不起啦,今后一定注意,请务必原谅,并请向村长问好。”

我对她表示了歉意。

接着去大内消防团长的家,大内先生走出门口,见了我默默地显现出凄凉的微笑。不知为什么,我真想立即哭起来。

“昨晚实在对不起。”

我说罢赶紧告别了他家,一路上泪流不止,面孔一塌糊涂,回到家里,到洗脸池洗了洗,重新化好妆,到门口穿鞋正要出门去。这时,听到母亲走过来问道:

“还要外出吗?”

“嗯,还有好多家呢。”

我抬起头回答。

“真难为你啦。”

她声音低沉地说。

借助母爱的力量,这回一次也没有哭,家家户户全转了一遍。

到区长家,区长不在,他的儿媳妇出来,一看到我,首先哭了起来。接着到警察家里,二宫警察对我说“很好,很好”,碰到的人们一个个都很亲切。接着再去邻近的人家,大伙儿同样报以同情和安慰。唯独门口西山家的媳妇,已经是四十开外的婆子了,只有她一个人嘀嘀咕咕,说三道四。

“下回可得当心,我不知道什么皇族什么贵族,看到你们那种小孩过家家的生活方式,实在是捏着一把汗呢。两个孩子一起过日子,过去一直没失火,已经够奇怪的喽。今后可得多多注意才是。就说昨晚上吧,你瞧,要是风再大一些,整个村子都要烧光的!”

当时,下边农家的中井先生跑到村长和二宫警察面前为我讲情,说连小火灾也算不上;只有这位西山家的媳妇,站在篱笆墙外头,大声嚷嚷:“浴室烧光啦,锅炉的火没拾掇好。”不过,我从西山媳妇的怨气里感受到真实。她说得完全对,我对西山媳妇没有丝毫的怨恨。母亲开玩笑说,木柴就是为了着火用的,那是为了安慰我。但是,当时要是风大,正如西山媳妇所言,整个村子也许会烧光,要是那样,我就会死,想表示忏悔也来不及了。我死了,母亲恐怕也活不下去,也会给死去的父亲脸上抹黑。如今虽然不再有什么皇族、华族了,但即便灭亡,也决心要华丽地灭亡!发生火灾就用死来忏悔,这种可怜兮兮的死法,死也死不利索啊。总之,应该更坚强些。

第二天,我到田里干活,下边农家中井先生的女儿时时过来做帮手。打从发生了火灾这类丑事,我觉得体内的血液稍稍变得黑红了。从前,我的胸中居住着恶意的毒蛇,这回血色微微有些改变,感觉逐渐成为一个粗野的乡间姑娘了。

即使和母亲一块儿坐在廊缘编织毛衣,也会使我感到异常憋闷,不如到大田里翻土什么的更觉得快活些。

这叫体力劳动吧?这种力气活儿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头一回了。我在战时被征用,参加过基建劳动。如今穿着的下地的粗布袜子,在当时都由军队分发。这种下地的粗布袜子,当时有生以来第一次穿用,亲身体验到鸟雀、野兽等在地面上赤脚行走的轻松、舒畅,心中别提有多高兴了。战时幸福的记忆,只有这一件。细想想,战争实在是要不得的。

去年,平安无事。

前年,平安无事。

在那以前,也平安无事。

这般有趣的诗句,战争刚结束时,刊登在一家报纸上。确实,眼下回想起来,一方面觉得发生了种种事情,但同时又感到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对于战争的回忆,我既不愿意谈论,也不愿意倾听。那么多人死了,还是那样陈腐、无聊。但是,我还是那样随心所欲吗?我被征用,脚穿粗布袜子,参加基建劳动,只有这件事,我不认为陈腐。虽说感到十分厌烦,但是,我多亏参加了基建劳动,身体才会这般健康。即使现在,有时我也会想到,生活中一旦遇到困苦,那就再去参加基建劳动活下去。

战局越来越使人绝望的时期,一个身穿军服的男子来到西片町的家,交给我一份征用书,然后又递给我一张劳动日程表。一看那张日程表,我从第二天起,每隔一天就要到立川的后山一次,我眼里不由噙满了泪水。

“可以找人顶替吗?”

我泪流不止,抽抽噎噎哭个不停。

“是军队给你发的征用书,必须本人亲自到场。”

那人严厉地说。

我决心前往。

翌日是个雨天,我们到立山脚下集合,首先听将校们训话。

“战争必胜。”

他这样开头。

“战争必胜,不过,大家只有遵照命令行事,战争才会顺利,否则,结果就会和冲绳一样。已经布置的工作,希望务必做好。还有,这座山上也可能混入间谍,要互相注意。不一会儿大家就要和军队一样进入阵地工作,阵地的情况,绝对不可对外人谈起,务请充分注意。”

山间雨雾迷濛。男男女女近五百名队员站在雨里聆听训话。队员中夹杂着国民学校的男女学生,一个个都哭丧着脸。雨水透过我的雨衣濡湿了上衣,不久又浸润到皮肤上来了。

那天一整天都是用草筐挑土,回家的电车上止不住泪流潸潸。接着的一天是拎着绳索打夯。这是我最感兴趣的工作。

三番两次进山,渐渐地,国民学校的男生们一看见我就挤眉弄眼。一次,我正挑土,两三个男生和我交肩而过,只听其中一人低声说:

“那丫头是间谍吧?”

我很感惊讶,于是便问和我一道挑土的年轻姑娘。

“因为你像外国人。”

年轻姑娘认真地回答。

“你也认为我是间谍吗?”

“不。”

这回她笑了。

“我可是日本人啊。”

说罢,连我自己都觉得这话太无聊了,不由一个人吃吃地笑起来。

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我一大早和男人们一起扛原木,担任监工的青年军官,皱起眉头指着我说:

“喂,你,你,跟我来。”

说着,他快步向松林走去,我怀着不安和恐怖跟在他后头。松林深处堆积着刚从木材厂运来的木板,那位军官走到木板前站住了,回头看着我说:

“你每天挺吃力的,今天就照看一下这些木材吧。”

他说着,露出白牙笑了。

“就站在这里吗?”

“这儿又凉快又安静,就在木板上睡午觉好了。要是闷了,还可以看看书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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