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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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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在公寓门前的木头平台上停下来,极目眺望整个湖面,湖面上到处都是绿色和棕色的冰上垂钓小屋。有些小屋外面还停着车子。最靠近桥的冰面上是那辆老旧的绿色破冰车,和报纸上刊登的照片一模一样。“三月二十三日。”影子鼓励自己,“早晨九点十五分左右。加油。”

“你是没有机会的。”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四月三日,下午六点。那天冰面上的温度会达到最高。”影子忍不住笑起来。玛格丽特&12539;奥尔森穿着一件滑雪服,站在平台的另一端,在喂鸟器里装满白色的板油颗粒。

“我看了你在《湖畔报》上的文章,破纪录的梭鱼那篇。”

“很激动人心,是吗?”

“哦,也许应该说,很有教育意义。”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她说,“你出去了很长一段时间,是吧?”

“我叔叔有事要我帮忙。”影子说,“时间过得可真快。”

她把喂鸟剩下的板油颗粒放回到盒子里,开始用塑料牛奶罐往一个小口袋里倒蓟仁。附近的冷杉树上,几只披着橄榄色冬装的金翅雀急不可耐地扑腾着。

“我没在报纸上看到艾丽森&12539;麦克加文的消息。”

“没有什么可供报道的新消息。她依然下落不明。传言说有人看见她在底特律,不过很快就证明是一条假消息。”

“可怜的孩子。”

玛格丽特&12539;奥尔森将鸟食罐子上的盖子拧紧。“我希望她死了。”她一副就事论事的表情。

影子感到震惊。“为什么?”

“因为其他可能性比死亡更可怕。”

金翅雀狂躁地在冷杉树枝上跳来跳去,不耐烦地想让人赶快离开。一只毛茸茸的啄木鸟也加入了它们。

你心里想的不是艾丽森,影子心想,你想的是你自己的儿子,你想的是桑迪。

他记得以前什么时候听到有人说“我想念桑迪”。那人到底是谁?

“很高兴和你聊天。”他说。

“是的。”她说,“我也一样。”

二月份每天都是阴沉沉的,白昼短暂,转眼就过去了。有几天下雪,更多的日子没下雪。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最暖和的那几天,气温回升到零度以上。影子一直待在他的公寓里,直到觉得房间仿佛牢房一样。于是,在星期三不需要他的日子里,他开始外出散步。

他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散步,有时甚至徒步走到镇子外面。他独自一人走着,一直走到位于镇子西北部的国家森林,或者南边的玉米地和奶牛牧场。他走过木材场,沿着旧日的火车轨道步行,再转到公路上走回来。有几次他甚至沿着冰封的湖面,从北岸一直走到南岸。有时候,他可以看到当地的居民、冬季游客和慢跑者,他冲他们挥手打招呼。大多数时候,他在途中看不到任何人,看到的只有乌鸦和雀鸟。偶尔有几次,他看见鹰正在享用公路上被车子撞死的负鼠或者浣熊。在一次格外难忘的偶遇中,他亲眼见到一只鹰从白松河中抓起一条银色的鱼,河流中央的河水在冬日里依然奔腾流淌。那条鱼在鹰爪子中疯狂扭动着身体,在中午的阳光下折射出闪闪光芒。影子想象那条鱼获得了自由,从天空中落下,游回河水中。他露出一抹微笑。

他发现散步的时候什么都不必思考,这是他喜欢上散步的真正原因。每次思考,他的思绪都会去到他无法控制的地方,去到让他感觉很不舒服的地方。筋疲力尽是件好事,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他就不会再去想念劳拉,不会再做那些奇怪的梦,不会再去胡思乱想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散步之后,他回到家中,轻松入睡,一夜安然无梦。

有一天,他在镇广场上的乔治理发店里遇到了查德&12539;穆里根警长。影子对于理发向来抱有很高的期望,可惜每次实践的效果都不是很好。每次理发后,他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只是头发稍微短了一点。查德坐在影子旁边的理发椅上,有些意外的是,他似乎极其在意自己的外貌。理发结束后,他严肃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像正准备对镜中人也开出一张超速驾驶罚单。

“看起来不错。”影子告诉他说。

“如果你是女人,你觉得我看上去怎么样?”

“我想应该不错。”

他们穿过广场一起去玛贝尔的店,点了两杯热巧克力。查德问:“嗨,迈克,你有没有想过在执法机构工作?”

影子耸耸肩。“没想过。”他说,“干警察似乎需要知道很多事情才行。”

查德摇头。“你知道警察工作的主要部分是什么吗?那就是耐住性子。有时候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有人冲你大声叫喊,说发生了可怕的谋杀,而你所能做的,就是告诉他们,你确信这一切都是误会,如果他们肯安静地走出去的话,你就可以着手把案件调查个水落石出。而且,你还必须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然后真的调查个水落石出?”

“大多数情况下是,到那时,你就把手铐铐在嫌疑犯手上。不管能不能查清,你都必须尽力认真调查。你想找工作吗?我们正在招人。你正好是我们想要的那种人。”

“我会考虑考虑的。如果我在叔叔那边干不下去了,就来找你。”

两人继续喝着热咖啡,穆里根突然问:“嘿,迈克,如果你有一个表妹,比如说,她是个寡妇,而且开始打电话给你,你会怎么做?”

“打电话说什么?”

“是长途电话,她不住在这个州。”他的脸红了,“去年在俄勒冈州,我在家族某个人的婚礼上见到她了。她那时候还已婚。我的意思是,她的丈夫那时候还活着,她有家庭的。她不是血缘很近的表妹,我们是相当远房的亲戚。”

“你对她有感觉?”

他的脸更红了。“我也不知道。”

“那好吧,把你的感觉先放一边。她对你有好感吗?”

“呃,她打电话过来时说过一些话。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那么&8943;&8943;你打算怎么办?”

“我可以叫她来这里。我可以那么做,是不是?她说过她愿意来这里。”

“你们两个都是成年人。你们应该努力争取。”

查德点点头,脸红红的,接着又用力点点头。

影子公寓里的电话一直静默无声。他曾经想拨打电话,但又想不出有什么他想打电话交谈的人。一天晚上,他拿起电话听筒倾听,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听到呼啸的风声,还有远处传来的一伙人交谈的声音。声音太微弱,无法听到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他对着电话说了一声:“你好!你是哪位?”听筒里没有回答,只有突如其来的宁静。然后,远方传来一阵笑声,声音非常微弱,他无法确定那声音到底是真实存在,还是他脑子里想象出来的。

接下来的几周里,影子和星期三又出门旅行了好几次。

在罗德岛的一栋小别墅里,影子在厨房里面等着,听星期三坐在一间黑暗的卧室里和一个女人争吵。那个女人既不愿意起床,也不愿意让星期三或影子看到她的脸。在她厨房的冰箱里,装着满满一塑料袋的蟋蟀和满满一袋子的幼鼠尸体。

在西雅图的一家摇滚夜总会里,影子看见星期三大声向一个留着红色短发、文着蓝色螺旋文身的年轻女人问好,声音大得压过了乐队的噪音。那次谈话一定进行得很不错,星期三离开的时候咧着嘴,开心地笑着。

五天之后,影子在一辆租来的车子里面等着,结果星期三从达拉斯一栋办公楼的大堂里闷闷不乐地走出来。他钻进汽车,重重地关上车门,一声不响地坐着,气得满脸通红。他下命令:“开车。”然后又骂道:“他妈的阿尔巴尼亚人,好像有谁真的在乎他们似的。”

三天后,他们又飞到博得市,在那里和五位年轻的日本女人共进一次愉快的午餐。他们互相开着玩笑,彬彬有礼。离开的时候,影子完全不知道他们是否达成了某种协议,或者决定了什么事。不过,星期三看上去倒是挺开心的。

影子开始渴望回到湖畔镇了。那里很宁静。他最喜欢的一点,就是那里的人都很好客,欢迎他这个外来者。

每天早晨,如果不需要出门为星期三工作,他就开车过桥到镇广场去。他在玛贝尔的店里买两个馅饼,在店里先吃掉一个,外加一杯咖啡。如果有人留下一份看过的报纸,他就会拿过来看。尽管如此,他对报纸上新闻内容的兴趣也还没大到可以让他亲自买一份。

他会把另外一个馅饼打包带走,用纸袋包起来当作午饭。

一天早晨,他正在读《今日美国》时,玛贝尔问他:“嗨,迈克,今天你打算去哪里?”

外面的天空是灰蓝色的,晨雾已经从树丛中消散,只剩下树枝上悬挂着的白霜。“我也不知道。”影子回答说,“也许我可以再去野外的小径走一遍。”

她重新为他倒满咖啡。“你有没有向东走到过q镇?那个方向的景色非常漂亮。二十大街上的地毯店旁有条小路,可以通到那边。”

“没有,我从来没去过。”

“去吧,”她说,“真的很漂亮。”

果然非常漂亮。影子把车停在镇边,沿着路边走下去。这是一条曲折盘旋的乡间道路,沿着山脉一直绕到镇子东边。山上覆盖着落光叶子的枫树、白树干的白桦树、深色的冷杉,还有松树。这里没有步行小径,影子沿着公路中间向前走,听到有车过来就让到路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只深色小猫跟着他沿着路边走。那只猫脏兮兮的,前爪是白色。他朝猫走过去,猫并没有跑开。

“嗨,小猫咪。”影子自然地冲它打招呼。

猫歪着脑袋,用翠绿色的眼睛打量着他。它突然嘶嘶咆哮起来——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路的另一边他看不到的什么东西。

“放松点。”影子说。猫快步穿过公路,消失在一片没有收割的玉米田里。

在道路下一个转弯处,影子遇到了一小片墓地。墓碑都已经开始风化了,但其中几块墓碑前还摆放着几束鲜花。这个墓园没有围墙,也没有篱笆,只有低矮的桑树种在四周的空地上。因为树枝上冻结的冰,加上树龄古老,桑树都被压弯了。影子穿过路边一堆堆的积雪和淤泥走过去。墓园门口只有两块石头作为门柱,标出入口的方位,但门柱之间没有铁门。他穿过门柱走进墓园。

他在墓园里随意溜达着,看着那些墓碑。上面的题字日期没有晚于1969年的。他把雪从一个看起来还算坚固的花岗岩天使雕像上扫下来,然后依靠在上面。

他从口袋里掏出打包的纸袋,从上面撕开,拿出里面的馅饼。在寒冷的空气里,它冒出微弱的白色热气,而且闻起来香喷喷的。他开始吃起馅饼来。

有什么东西在他背后沙沙作响。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那只猫,接着他闻到了香水味,在香水味下,还有东西腐烂的味道。

“请不要看我。”她在他背后说。

“你好,劳拉。”影子说。

她的声音有点犹豫。也许,他觉得甚至还有一点恐惧。她回答说:“你好,狗狗。”

他撕下一块馅饼。“你想吃点吗?”他问她。

她已经站在他背后了。“不用了。”她说,“你自己吃吧。我现在不需要吃任何食物了。”

他咬了一口馅饼,果然美味可口。“我想看看你。”他说。

“你不会喜欢我现在的样子的。”她告诉他。

“求你了。”

她从石头天使像后面走出来。影子在阳光下仔细凝视着她。她身上有些地方变了,有些没变。她的眼睛没有变,还有她那有些狡诈的充满希望的微笑。但是很明显,她现在已经非常像个死人了。影子终于吃完自己的馅饼,他站起来,把纸袋里的馅饼碎沫倒空,然后把纸袋折好放回到口袋里。

在开罗市的殡仪馆里待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和她在一起已经不那么紧张了。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她冰冷的手摸索着寻找他的手,他轻轻握住她的手。他感到心脏在胸膛里猛烈跳动,他很害怕,但让他害怕的却是此刻他可以如此冷静平常地面对她。有她在身边,他感觉非常舒服自在,他希望就这样永远站在这里。

“我很想你。”他承认说。

“我在这里。”她说。

“我最想你的时候,就是你在我身边的时候。你不在的时候,你就只是来自过去的鬼魂,或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梦,让我感觉反而更轻松些。”

她捏捏他的手指。

“那么,”他问,“死亡的感觉如何?”

“很难。”她说,“觉得自己正不断死亡。”

她把头靠在他肩上,这个动作几乎让他彻底崩溃。他问:“想不想一起散步?”

“当然。”她冲着他微笑,那张死人的面孔上露出紧张扭曲的笑容。

他们走出小小的墓园,手牵着手沿着道路往镇子的方向走回去。“你去什么地方了?”她问。

他说:“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里。”

“圣诞节之后,我就找不到你了。”她说,“有时候我能知道你在哪里,但只是短短的几小时,或者几天。你出现在很多地方。可紧接着,你又会再次消失。”

“我就在这个镇上。”他说,“这里叫湖畔镇,是个很不错的小镇。”

“哦。”她说。

她不再穿着下葬时穿的那条蓝裙子了。现在,她穿着几件毛衣、一件深色长裙,还有一双暗红色高筒靴。影子很欣赏她的穿着打扮。

劳拉歪着脑袋,笑着说:“这双靴子很棒吧?我是在芝加哥一家很棒的鞋店里找到的。”

“你怎么会从芝加哥一路赶到这里来?”

“我离开芝加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狗狗。我一直向着南方走。寒冷的天气让我觉得很不适。你准以为我会喜欢寒冷吧。我想,讨厌寒冷可能和死亡有关。你感觉到的不再是寒冷,而是虚无。死了之后,我猜唯一能让你感到恐惧的就是虚无。我本来准备到得克萨斯州,打算在加尔维斯敦 [53] 过冬。我觉得,我小时候肯定常常在加尔维斯敦过冬,习惯了那里的气候。”

“我可不这么想。”影子说,“你过去从来没提过那里。”

“没有吗?也许那是别人的记忆?我也不知道。我还记得海鸥——把面包扔到空中喂海鸥,上百只海鸥飞来飞去,整个天空都被海鸥遮住了。它们拍打着翅膀,在空中争抢着面包。”她停了下来,“如果我并没有真的亲眼看过的话,我猜可能是别的什么人见过这场景。”

转弯处开过来一辆车,司机向他们挥手打招呼,影子也冲他挥挥手。这种平常生活的感觉真好,他正在和妻子一起散步。

“这种感觉很好。”劳拉说,她仿佛可以读出他脑中的想法。

“是的。”影子说。

“我很高兴你也感觉很好。召唤出现的时候,我不得不匆忙赶过来。那时候我刚到得克萨斯州。”

“召唤?”

她抬起头注视他,金币在她的颈间闪闪发光。“我感觉像是一种召唤。”她说,“我开始想起你,想起和你在一起的快乐远远超过要去加尔维斯敦。想起我多么需要见到你,就像极度的饥渴。”

“你就在那个时候才知道我在这里?”

“是的。”她停了下来,皱起眉头,牙齿轻轻咬住蓝色的下唇。她把头偏向一侧,说:“是的,突然之间,我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了。我以为是你在召唤我,其实并不是你,对吗?”

“不是我。”

“你不想看到我。”

“不是那样的。”他迟疑一下,“是的,我是不想看到你。看到你,我很痛苦。”

脚下的积雪嘎吱作响,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钻石一样的光芒。

“不再活着,”劳拉说,“真是很难。”

“你是说你觉得当死人很难熬?你看,我正在寻找可以让你完全复活的办法。我觉得我已经找到正确的路&8943;&8943;”

“不是的。”她打断他,“我是说,我很感激你,也希望你真的能找到方法。毕竟,我做过很多坏事&8943;&8943;”她摇头,“但是,我说的是你,不是我!”

“我还活着。”影子说,“我没有死。记得吗?”

“你是没有死。”她说,“但我却不敢肯定你是不是还活着。不敢确定。”

这次谈话不应该这样发展下去,影子想,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涉及这个话题。

“我爱你。”她不带任何感情地说,“你是我的狗狗。不过,当你真的死去时,你会更加清晰地看到事物的真相。我感觉自己眼前并没有人,你知道吗?你就好像是这个世界上一个巨大坚固的人形空洞。”她皱起眉头,“甚至我们俩过去在一起时也如此。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因为你爱我,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可是有时候,当我走进本以为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当我打开灯或者关掉灯时,我才意识到你在房间里面。你独自一人坐着,既没在看书也没在看电视,就那样什么也不做地一个人坐着。”

她搂住他,仿佛想用这种办法拔除她话语中伤人的尖刺。她接着说下去。“罗比最好的一点就是,他是个真实存在的人。有时候他就是个混蛋,或是个笑话,他喜欢在我们做爱的时候周围摆满镜子,这样他就可以看到他对我做的事。但是,他是真实活着的人,狗狗!他有渴望的东西,他能填满周围的空白。”她停下来,抬头仰视他,头微微偏向一侧,“我很抱歉。我是不是又让你伤心了?”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一定会出卖自己,于是只是简单地摇摇头。

“好。”她说,“这样就好。”

他们俩一起走完剩下的路,走到影子停车的地方。影子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比如“我爱你”,或者“请不要离开我”,或者“我很抱歉”之类的。像这种事先毫无征兆、突然闯入黑暗领域的谈话,一般都是用这些话来救场的。但是,他说出口的却是“我并没有死”。

“也许没有。”她说,“但你确信自己还活着吗?”

“看看我的样子吧。”他说。

“这不是答案。”他死去的妻子说,“如果你真的活着,你心里会知道的。”

“接下来会怎样?”他问。

“这个嘛,”她说,“既然我已经见过你了。我准备再次南下。”

“回得克萨斯?”

“只要暖和,什么地方都行。”

“我必须在这里等待。”影子说,“直到老板需要我。”

“你这样不算真正地活着。”劳拉说。她叹了口气,然后又露出笑容,还是那样的笑容,无论见过多少次都会揪住他的心的迷人微笑。每次她冲他微笑,都让他感觉仿佛是她第一次冲他微笑。

“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她抬头看他,微笑慢慢消失了。“我想还会的,”她说,“到最后一刻。事情还没完,不是吗?”

“是的,还没完。”他说。

他想搂住她,但她摇头拒绝,从他的怀抱中挣扎出来。她坐在被积雪覆盖的一张野餐桌边,目送他开车离开。

穿插事件

战争已经开始,却无人看到。风暴正在逼近,却无人知道。

无数战争一直在进行中:打击罪恶的战争、打击贫穷的战争、打击毒品的战争。这一场战争的规模要小很多,但更有力、更有针对性,和所有战争一样真实而残酷。

在曼哈顿,一根从空中坠落的钢梁把一条街道堵死了整整两天。钢梁砸死了两个行人,一个阿拉伯籍出租车司机,还有出租车上的乘客。

在丹佛,一个卡车司机被人发现死在自己家里。谋杀的工具是一把带橡胶把手的爪型锤,凶器就扔在尸体旁边的地板上。他的脸没有任何损伤,但后脑勺却被砸得稀烂。浴室镜子上用棕色的唇膏写着几个外国文字。

在亚利桑那州凤凰城的一个邮政分捡站,一个男人突然发疯(晚间新闻说他因工作压力而行为失常),开枪打死了外号叫“巨魔”的泰瑞&12539;艾文森。死者是一个患肥胖症、行动笨拙的人,平日独自一人住在拖车里。邮局里其他几个人也被枪击中,但死者只有艾文森一人。开枪射击的凶手(警方最初以为是某个心怀怨恨的邮局职工)目前在逃,一直无法确认凶手的身份。

“老实说,”“巨魔”泰瑞&12539;艾文森的老板在五点钟新闻里说,“要说有谁会发疯,‘巨魔’发疯还差不多,我们都是这么想的。他工作还行,就是人有点怪异。我是说,人可真是吃不透,你说是吧?”

晚上新闻重播时,这段采访被剪掉了。

在蒙大拿州,一个宗教团体的九名隐士全部死亡。记者在报道中推测这是一次集体自杀事件,但没过多久,死亡原因便被确定为老式壁炉导致的一氧化碳中毒。

在亚特兰大一家海鲜餐厅里,装龙虾的玻璃鱼缸被砸得粉碎。

在克威斯特市的墓地里,一个地下墓室被人故意污损。

在爱达荷州,一列美国铁路客运公司的客运火车,撞上一辆联邦快递公司的货车。货车司机被撞死,列车上的乘客没有人受重伤。

到这个阶段,双方的对抗依然是冷战,是假战争,没有哪一方获得真正的胜利或失败。

狂风撼动树枝,火星从火焰中飞出。真正的风暴就要来临。

人们都说,希巴女王拥有源自她父亲的一半恶魔血统。她是个会巫术的女人,是个充满智慧的女人,还是个尊贵的女王。在希巴 [54] 前所未有最富饶的时代,她统治着那片土地。那时候,船和骆驼将香料、宝石和香木运送到全世界的各个角落。甚至当她还在世的时候,就已经被人崇拜,被最智慧的国王们当作女神来崇拜。此刻,她站在凌晨两点的日落大道的人行道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路上的车流,像结婚蛋糕上的塑料新娘。她站在那里,仿佛她拥有整条人行道,拥有环绕在她周围的黑暗。

只要有人直视她,她的嘴唇就会开始嚅动,仿佛在自言自语。男人们开车从她身边经过时,她会注视着他们的眼睛,冲他们微笑。她会无视那些在人行道上与她擦肩而过的男人(确有此事,即使在好莱坞西区,人们也会随处步行)。她无视他们,并尽力装作他们并不存在。

这是漫长的一夜。

这是漫长的一周,漫长的四千年。

她很骄傲自己没欠任何人的债。街上的其他姑娘,她们有皮条客、有吸毒的恶习、有私生子,她们任由别人摆布。她和她们不同。

她的职业再也没有任何的神圣性,再也没有了。

洛杉矶从一周前就开始下雨,路面湿滑,出了很多起交通事故。山体开始滑坡,泥石流把房屋冲进峡谷。大雨清洗着整个世界,把一切冲进排水沟,淹死了很多住在混凝土排水渠里的乞丐和无家可归者。洛杉矶不下雨则已,一下就是突如其来的暴雨。

上个星期,比奇丝一直待在房间里。她无法外出站在人行道上拉客,只好蜷缩在那个猩红色房间的床上,一边倾听外面雨水敲打空调窗机金属外壳的声音,一边把自己的个人资料上传到互联网上。她在“成人交友”“洛杉矶伴侣”“漂亮娃娃”网站上都留下自己的邀请,还留下她的匿名邮箱地址。她很自豪自己能进入新的领域,但还是有些不安。长期以来,她一直极力回避任何可能留下自己踪迹的文件,甚至从来没有在《洛杉矶周报》副页上登过小广告。她更愿意亲自挑选她的顾客,用眼睛、嗅觉和触摸找到适合的人选,当她需要被人崇拜的时候,他们会心甘情愿地崇拜她,会全心全意地把自己奉献给她&8943;&8943;

现在,她浑身发抖地站在街角(尽管二月底的雨水已经过去了,但是雨水带来的寒冷空气却留了下来),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坏习惯和其他妓女的吸毒恶习一样糟糕。她的嘴唇再次嚅动起来。如果你能靠近她红宝石般的嘴唇,就能听到她所说的话。

“我将起身行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在宽阔的大街上寻找我所爱的人,”她在悄声自语着,“我属于我所爱的人,而他也属于我。他赞美我的娇躯纤美如棕榈树、我的酥胸甜美如葡萄,他发誓将永伴我身畔。我属于我所爱的人,而他全部的欲望都属于我。”

比奇丝希望雨停之后,嫖客们会重新回到街上。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日落大道上的两三个街区里走动,享受着洛杉矶冰冷的夜晚。每月一次,她会向洛杉矶警察局的一个叫萨巴赫的警官交保护费,他取代了她之前交保护费的洛杉矶警察局的另一个杂种。那人已经失踪了,他的名字叫杰瑞&12539;里贝克。对整个洛杉矶警察局来说,他的失踪一直是个谜。事实上,他被比奇丝迷住了,开始跟踪她。一天下午,她被某种噪音惊醒。她打开公寓门,发现是杰瑞&12539;里贝克,他穿着便衣跪在她门口,在破旧的地毯上摇晃着。他低垂着头,等待她开门出来。她听到的声音就是他跪在那里前后摇晃身体时,脑袋撞在门上发出的声音。

她抓住他的头发,命令他进来。事后,她把他的衣服放进一个黑色的塑料垃圾袋,把它塞进几条街区外一家旅馆的垃圾桶里。他的枪和钱包被她放进一个杂货店的袋子里,上面倒上咖啡渣和剩饭菜。她把袋子顶端折叠起来,丢进汽车站旁的垃圾桶里。

她没有留下任何纪念品。

西边天空出现橘红色的晚霞,与海平面远方的灯光交相辉映。比奇丝知道这意味着大雨即将来临。她叹了一口气,她可不想赶上大雨。她决定回自己的公寓去,洗个澡,再刮掉腿毛——她觉得最近这段时间刮腿毛越来越频繁了——然后睡觉。

“夜晚,在我的床上,我寻找我的灵魂所爱慕的他。”她继续喃喃低语,“让他用嘴唇亲吻我的全身。我爱的人属于我,而我也属于他。”

她开始沿着旁边一条小路往上走,走上坡路,走向她停车的地方。

背后突然亮起汽车头灯的灯光,车子靠近她时减慢速度。她把脸转向街上,露出职业性的笑容。但看到那是一辆豪华的加长版白色轿车时,她的笑容凝固了。坐加长豪华轿车的男人总喜欢在车厢里面做爱,他们不会去比奇丝秘密的私人圣殿里。管他呢,当成一次投资好了,为未来而进行的投资。

比奇丝笑眯眯地走近豪华轿车,一扇深色玻璃车窗摇了下来。“嗨,亲爱的。”她说,“在找什么吗?”

“寻找甜蜜的爱。”车厢后部传出一个声音。她瞄了一眼车身里面,尽可能地通过打开的车窗看到更多情况。她知道有个女孩进了一辆坐着五个喝醉的橄榄球队员的加长轿车,结果被他们害惨了。她看到车里只有一个人,而且看上去非常年轻。她感觉这个人不像是膜拜者,但是很有钱,她可以从他手中搞到好多钱,这种事本身也是拥有能量——过去这种能量被称为巴拉卡 [55] 。这些钱她用得着。说实话,这年头,小钱也能派上大用场。

“多少钱?”他问。

“取决于你想要什么、想干多久。”她说,“还有你付不付得起。”她闻到从车窗里飘出来的烟味,像在烧电线或者加热电路板。车门从里向外打开了。

“无论我想要什么,我都付得起。”那人说。她倾身钻进车身里环视一圈,没有别人,只有那个嫖客,是个长着一张胖脸的孩子,看起来似乎还不到合法饮酒的年龄。既然没有别人,她安心地上了车。

“有钱的小孩,是吗?”她问。

“比有钱更有钱。”他告诉她,沿着真皮座椅挪到她身边。他移动的姿势有些笨拙,她冲他露出微笑。

“嗨,让我热起来吧,亲爱的。”她对他说,“你准是报上说的那种搞网络的人吧?”

他得意极了,像牛蛙鼓起气一样自我吹嘘:“对,还兼做别的。我是高科技男孩。”车子开动起来。

“那么。”他说,“告诉我,比奇丝,让你舔我的鸡巴要多少钱?”

“你叫我什么?”

“比奇丝。”他重复了一遍。接着他唱起歌来,但那副嗓音实在不适合唱歌。“你是个非物质女孩,却生活在一个物质社会。” [56]

这句歌词听上去好像事先排练过,也许是在家里冲着镜子练的。

她不再微笑,她的表情变了,变得更加智慧、更加精明,也更加无情。“你想干什么?”

“我告诉过你了。甜蜜的爱。”

“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她说。她得想法逃出这辆轿车。车子开得太快,她无法跳车,但如果不能说服对方放了自己,她还是会选择跳车。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反正不是她喜欢的事。

“我想要的,啊,是了,”他顿了顿,舌头绕着嘴唇舔了一圈,“我想要一个干净的世界。我想拥有明天,我想要进化、退化和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想带领我的同类从气流的边缘进入主流的高处。你们躲在地底下,这种做法大错特错。我们需要站在聚光灯下,闪闪发光,我们要站在前排,站在中央。你们躲在地底下过得太久,已经丧失视觉。”

“我的名字是艾尔莎。”她冷静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街角另有一个姑娘,她叫比奇丝。我们回日落大道去吧,你可以同时要我们两个人&8943;&8943;”

“别装了,比奇丝。”他说着,戏剧性地长叹一声,“世界上的信仰只有这么多,他们能提供给我们的信仰快耗尽了。出现信用缺口。”他又叹一口气,用跑调的鼻音哼唱着:“你是个模拟女孩,却生活在一个数字世界。”豪华轿车在街口转弯的时候速度过快,他在座位上一跌,摔到她身上。开车的司机隐藏在深色玻璃后面,她突然产生一个荒谬的想法:没有人在开这辆车,这辆白色豪华轿车是自动行驶过贝弗利山的。

这时候,嫖客伸手拍拍深色玻璃。

车速慢下来。没等它停下,比奇丝猛地推开车门,她连跳带摔地跌在黑色的路面上。这是一处山间公路,她的左侧是高耸的峭壁,右侧是陡峭的山谷。她沿着山路向山下跑去。

豪华轿车停在原地,没有移动。

天开始下雨,她的高跟鞋打滑,跑起来跌跌撞撞的。她踢掉鞋子继续跑,雨水湿透衣服。她四处寻找可以离开这条山路的地方。她非常害怕,她是拥有法力,但那只是欲望的魔法、性的魔法。没错,魔法帮她在这块土地上活了很久,很真实,但是对和生存有关的其他一切问题,魔法没有任何帮助,她只能依靠她的锐利眼睛和精明头脑来解决。

她右侧是高及膝盖的栏杆,防止车子从山边翻落下去。雨水冲刷着山间公路,将山路变成一条河流,她的脚底开始流血。

在她面前铺开的是山下洛杉矶的璀璨灯光,像一个想象中的王国的电子灯光地图,像地上的天国。她知道,只要离开了这条公路,她就安全了。

我肌肤黝黑,但我漂亮迷人,她对着夜色和暴雨喃喃说着,我是沙仑的玫瑰花,是谷中的百合花。求你们给我葡萄干增补我力,给我苹果畅快我心。因为我思爱成病。

一道分叉的绿色闪电划破夜空。她没有站稳,摔倒在地上滑了几步,擦破了腿和胳膊。她刚刚支撑身体站起来,只见闪亮的车灯从上而下,沿着山路向她冲来。车开得太快,开得不顾一切。如果她跳到右侧,车子就会把她撞到峭壁上,撞得粉碎;如果跳到左边,车子就会把她撞下山谷。她冲过公路,想爬上湿漉漉的峭壁。白色豪华轿车沿着陡峭的山路冲来,时速肯定超过了八十英里,快得甚至在湿滑的路面上失控飘滑。她的手抓到一把野草,抠住泥土,她就要爬上山壁了。她知道,一旦泥土松动,她会重新跌回路面。

车子猛地撞上她,冲撞力大得撞歪了散热前格栅,将她抛到半空,像抛起一只手套布偶娃娃。她跌落在豪华轿车后面的地上,冲击撞碎了她的骨盆和头骨,冰冷的雨水打在她的脸上。

她开始诅咒谋杀她的人,无声地诅咒他,因为她已经无法张开嘴唇。她诅咒他,无论她是清醒还是昏迷,无论她是活着还是死去。她恶毒地诅咒他,只有像她这样拥有源自父亲的一半恶魔血统的人,才能发出这样恶毒的诅咒。

车门打开了,有人走近她。“你是个模拟女孩,却生活在一个数字世界。”他再一次唱着跑调的歌。然后,他骂道:“该死的麦当娜们,你们全都是该死的婊子!”他走开了。

车门再次关上。

豪华轿车开始倒车,从她身体上面慢慢碾压过去,这只是第一次。她的骨骼在车轮下被碾碎。然后,车子再一次朝她开过来。

最后,当车子沿着公路向山下驶去时,留在路面上的只有公路谋杀所残留的一片模糊的血肉,几乎无法辨认出人形。用不了多久,这最后的遗迹也会被雨水冲刷干净。

穿插事件二

“嗨,萨曼莎。”

“玛格?是你吗?”

“还能是谁啊?里昂说萨米阿姨在我洗澡的时候打电话过来。”

“我们聊得很开心。他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没错。我想我能保护好他。”

一时间,两个人一阵不自在,电话线里只有轻微的噼啪声。然后,“萨米,学校怎么样?”

“给我们放了一周假,锅炉出了问题。你在北伍德那边怎样了?”

“呃,我有了一个新邻居,他会玩硬币戏法。《湖畔镇新闻报》的读者来信专栏上最近正展开一场激烈的辩论,讨论从湖南岸的旧墓地那边重新划分镇区域的可能性。我不得不写出一篇言辞尖锐的编辑摘要评论登在报上,既不能冒犯到谁,也不能告诉别人我们的真正立场。”

“听起来很有意思。”

“根本没意思。艾丽森&12539;麦克加文上周失踪了,她是洁莉和斯坦&12539;麦克加文家的大女儿,我想你没见过他们。是个很不错的孩子。她给里昂做过几次临时保姆。”

对方张开嘴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再次闭上了,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只说:“太可怕了。”

“是呀。”

“那么&8943;&8943;”接下来要说的话,应该不会伤害到对方,“他可爱吗?”

“谁?”

“你的新邻居。”

“他叫安塞尔,迈克&12539;安塞尔。他还不错,不过对我来说太年轻了。他很高大,看上去&8943;&8943;怎么描述呢,用开头的单词。”

“普通?阴郁?高贵?已婚?”

对方发出一阵笑声。“是的,我猜他已经结婚了。我的意思是,已婚的男人都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他就有那种感觉。但我想说的是忧郁。他的样子似乎很忧郁。”

“而且神秘?”

“并不特别神秘。当刚搬进来时,他看起来有点无助,他甚至不知道应该封住窗户来保温。过了这么久,他看起来依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只要他在——他总是在这里住几天,然后外出——他总是出去散步。他从不惹麻烦。”

“也许他是个银行抢劫犯。”

“呃,我也是这么猜的。”

“才不是呢,那是我的想法。听着,玛格,你现在怎么样?一切都好吧?”

“当然。”

“真的吗?”

“不好。”

又是长长的一段沉默。“我要过来看你。”

“萨米,不要。”

“就是这个周末,在锅炉修理好、学校重新开课之前。会很好玩的。你可以在沙发上帮我铺张床,再邀请那个神秘的邻居过来一起吃晚饭。”

“萨姆,你想牵线做媒?”

“谁想做媒了?跟那个见鬼的克劳迪娅相处之后,也许我准备重新和男孩子们交往一阵子。我搭车到艾尔帕索过圣诞节的途中,遇到了一个很不错的陌生男人。”

“哦,听着,萨姆,你一定别再随便搭车了。”

“你觉得我搭车来湖畔镇怎么样?”

“艾丽森&12539;麦克加文就是在搭车途中失踪的。即使像我们这种镇子,搭车也不安全。我会给你寄钱过去的,你可以坐车过来。”

“我没事的。”

“萨米!”

“好了好了,玛格。寄钱给我吧,能让你安心睡觉就行。”

“只有你不再随便搭便车,我才会安心睡觉。”

“好了,我专横的姐姐。替我拥抱里昂,告诉他萨米阿姨要来看他了,这次别再把他的玩具都藏在阿姨的床上了。”

“我会告诉他的。有没有用不敢保证。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明天晚上。你不用来汽车站接我,我会请赫因泽曼恩用泰茜把我送过来。”

“太晚了,泰茜现在闭关冬眠呢。不过赫因泽曼恩会让你搭车的。他喜欢你,你总是爱听他讲的故事。”

“也许你可以让赫因泽曼恩帮你写评论。估计他会这么写:‘说到从旧墓地开始重新划分区域,让我想起来这么一件事:有一年冬天,我祖父在湖边的旧墓地旁射中了一只牡鹿。当时他的猎枪里已经打光子弹,于是他就用祖母给他带的午饭里吃剩下的樱桃核做子弹,打中了牡鹿的脑袋,鹿立刻像钻出草料架的蝙蝠一样逃掉了。两年之后,他又到那里打猎时,看见当初的那只雄鹿,它头上两只鹿角之间顶着一棵枝叶繁茂的樱桃树。这次他终于打到它了,樱桃多得不仅让祖母做了很多樱桃派,他们还一直吃到了下一年的7月4日独立纪念日。’”

她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穿插事件三

佛罗里达州,杰克逊维尔 [57] ,凌晨2点

“广告上说你们在招人。”

“我们总是缺人手。”

“我只能上夜班,没问题吧?”

“没问题。填好这张申请表。你以前在加油站工作过吗?”

“没有。不过我认为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哦,这又不是什么卫星科技,肯定没什么难的。”

“我刚搬到这里,没有电话。还在等电话公司来安装。”

“我当然明白,当然明白。他们就是让你等着,因为他们有这个权力。嗯,太太,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话,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

“我知道,是药物的影响。实际情况比看上去的还糟糕。不过没有生命危险。”

“很好。你可以把申请表留下来给我。我们现在晚班很缺人手。在这里,我们管夜班叫僵尸班。等你干久了,你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么&8943;&8943;你是不是叫劳娜?”

“劳拉。”

“劳拉。好,希望你不介意和脾气古怪的人打交道,那种人总是夜里来加油。”

“没问题,我能应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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