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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刚还处于无所不知的状态,可莱蒂把我从池塘里拉了出来。
我仍穿着早晨她们为我准备的那身怪异而老气的衣服。当我把脚抬出池塘,踏上岸边的草地时,我发现我的衣服和皮肤都滴水未沾。海洋退回了池塘。如同在一个夏日从梦中醒来,我脑海中残余的认知仅剩:在不久前我还无所不知。
我看向月光下的莱蒂,问:“你一直是那样吗?”
“我一直是怎样?”
“一直以来,无所不知?”
莱蒂摇摇头,脸上没有笑意。她说:“无所不知太无聊了。若你想在这儿找些乐子,就得放弃那些个东西。”
“所以说,你曾经无所不知?”
她皱起鼻子:“我跟你说,所有人都曾无所不知。知道万物如何运作并不稀奇,而你得放弃掉这个能力,才能享受。”
“享受什么?”
“这些。”她的手挥向农舍、天空、不切实际的满月和一束束、一片片、一簇簇的璀璨群星。
我希望自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似乎在谈一场我俩共享的梦。有那么一瞬间,这场梦在我脑中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你一定饿了吧。”莱蒂说。那一瞬间霎时破碎。没错,我快饿死了,饥饿之感占据了我的头脑,吞噬了残存的梦影。
我们来到农舍的大厨房。我的桌位上有一个盘子,盛着一份肉馅土豆饼:主料是一块土豆泥,上表面是棕色脆壳,下面垫着碎肉、蔬菜和调味肉汁。我向来害怕在家以外的地方吃饭,害怕因剩下不想吃的食物被数落一顿,害怕被逼着坐下来小口进食直到吃光,就像在学校时一样。不过赫姆斯托克家的食物向来可口,从不会让我害怕。
金妮·赫姆斯托克在厨房里,穿着围裙忙得团团转。她身材圆润,让人备感亲切。我一言不发,低头吃饭,一勺勺挖起美味的食物送进嘴里。金妮和莱蒂正在低声说话,语气急促。
“它们很快会找来这里。”莱蒂说,“它们不蠢。在最后一口目标没吞下肚前,它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金妮吸了吸鼻子,脸颊上的红润因炉火的暖意更深了几分。“荒唐可笑。”她说,“它们就是不知餍足的嘴,每一只都是。”
我从没听过这个表达,我想她是在告诉我们,这种生物不过是嘴而已。要说那些影子实际上是嘴,的确说得通,我亲眼看到它们把自称为“乌苏拉·芒克顿”的怪物疯狂吞噬得一干二净。
我妈妈的妈妈会批评我吃饭的样子像野兽,她会对我说:“你要细嚼慢咽,像个人,而不是狼吞虎咽,像只猪。动物吃起饭来茹毛饮血,人吃起饭来细嚼慢咽。你得像个人一样吃饭。”狼吞虎咽,茹毛饮血,这正是饿鸟们吞食乌苏拉·芒克顿时给我的感受。毫无疑问,它们也会这样把我吞噬殆尽。
“我从没见过那么多恶枭。”莱蒂说,“过去它们来的时候,只有几十只。”
金妮为我倒了一杯水,对莱蒂说:“这是你自己的错。你放出信号把它们叫来,就像敲响了晚餐铃,它们自然会蜂拥而至。”
“我只想确保乌苏拉愿意离开。”莱蒂说。
“她这种东西,就像逃出鸡舍的鸡,高傲自大,目空一切,为所有的蠕虫、甲虫和毛毛虫都是自己的盘中餐而自命不凡,却从没想到过世上还有狐狸。”金妮说,“而现在,我们招来了一大群狐狸,所以我们得把狐狸也送回家。过去有几次它们四处嗅探、找寻猎物的时候,我们就把它们送了回去,是吧?”
“和这次不太一样。”莱蒂说,“过去要么是我们把跳蚤送回家,弄得恶枭没有目标可寻,就像克伦威尔执政时期地窖里的那只跳蚤。要么是恶枭找到了跳蚤,把它抓到半空中带走,比如红毛威廉二世时期让人梦想成真的那只肥跳蚤。过去,我们从来不需要刻意摆脱它们。”
金妮耸了耸肩:“都是一回事,我们只要把它们送回家就行。”
“那它们的家在哪里?”莱蒂问。
我放慢吃饭的速度,用叉子叉住残余的肉馅土豆饼,绕着盘子缓缓转圈,让最后几口馅饼在盘中停留得越久越好。
“这不重要。”金妮说,“它们总归会回去的,没准等得无聊了就自个儿回去了。”
“我试着推了它们一把,可没有用。”莱蒂就事论事,语气淡然,“我就用一个保护罩罩住了它们,但撑不了多久。这里是安全的,没有我们的允许,任何东西都不能进入农场。”
“进来或出去都不行。”金妮说。她拿走了我吃空的盘子,又放上一个碗,碗里盛着一块热气腾腾的葡萄干布丁,浇了一层厚厚的黄色蛋奶沙司。
我吃得津津有味。
我不怎么想念童年,但我想念那时即便大局岌岌可危,而自己仍能从小事中获得喜悦的能力。我无法控制我所寄身的世界,无法逃离伤害我的人或事,无法从伤心崩溃的时刻中抽身而出,但我依然能从让我开心的事物中获得满足。蛋奶沙司香甜浓郁,入口即化,胀鼓鼓的黑色葡萄干点缀在厚如蛋糕、嚼劲十足、朴实无华的布丁上,喷香扑鼻。也许我活不过今晚,也许我再也回不了家,但这顿晚餐非常棒,再说我信任莱蒂·赫姆斯托克。
厨房外的世界依然在等待。赫姆斯托克家的雾色家猫(我想我从未知晓她的名字)走过厨房,落地无声。这让我想到……
“赫姆斯托克太太?那只白耳朵的小黑猫,她还在这儿吗?”
“今晚不在。”金妮·赫姆斯托克说,“她出去转悠了。今天下午,她还在门廊的椅子上睡觉呢。”
我想抚摸她柔软的毛皮。我想……我意识到,我想和她道一声永别。
“呃,我是说,如果我今晚,难逃一死……”我吞吞吐吐,不知前方将要面临什么。我想请求她们,代我向爸爸妈妈说声再见,或告诉妹妹什么坏事都没撞她身上真是不公平。她的生活安全无虞、安逸自在,而我却接二连三地陷入泥淖、卷入灾难。可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当金妮打断我时,我松了口气。
“今晚没人会死。”她信誓旦旦地说。她收走我的空碗,拿到水池里冲洗干净,接着用围裙把手擦干。她脱下围裙,拐进走廊,几分钟后套着一件朴素的棕色外套和一双大大的深绿色长筒雨靴再次出现。
莱蒂看起来没有金妮那么有把握,即使年龄和智慧摆在那儿,她毕竟是个女孩,而金妮是个大人,她的自信令我安心。她们两人我都无比信任。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呢?”我问。
“她在打盹儿。”金妮说,“她没年轻时那么精力旺盛了。”
“她多大年纪了?”我随口一问,没指望能听到答案。金妮只是笑了笑,莱蒂耸了耸肩。
我们离开了农舍。我一直抓着莱蒂的手,心里暗自许诺,这次我再也不会把手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