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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获鸟之夏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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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廿五年(公元一九五〇年)六月五日(一)晴,午后阴

结婚手续登记完成。舍幼少使用至今之藤野旧姓,即日起改姓久远寺。该事尚未能证实,惜无机可问,烦闷不已。此外,虽为小事,长期不知己之谬误,实乃可耻,懊恼矣。

昭和廿五年七月二日(日)阴,一时晴

昔日之事,终向妻询,然回答为否,曰不知此事也。不知其乃记忆障碍乎?或刻意隐瞒乎?须调查孩子事之始末。

金阁鹿院寺全毁,人为纵火。

昭和廿五年八月三日(四)阴,午后晴

妻之疯狂乃吾之不德所致,惟有事事隐忍顺从,别无他法。对己之无能甚感遗憾。如今惟有早日探出往时真相,以忏悔吾人之原罪,了却责任。

东京都开始实行米之配给。

昭和廿五年八月廿三日(三)大晴

有幸得与庆应大学医学部妇产科部长k博士面晤。今日之行,用意乃着眼于其研究之惊人成果。诚实告以来意,并坦诚当前所碰上之难题,k博士爽快提供珍贵数据以兹阅览,并赐教吾人着实有意义之提示,感激不已。可惜吾人之案例乃精虫绝对数之不足,彼之方法万中亦无一之成功可能矣。仍须独自钻研。

“哼,天气记得很详细,语汇虽经挑选但文章差劲,内容简素却略嫌沉滞。”

京极堂似乎不太关心地说,他呼口气,吹散香烟所冒出弥漫在脸部周围的紫烟。

“怎样?有没有什么感想?”

“关口,我从起床到刚刚一直听你里吧唆又纠缠不清的说明,直到一分钟前才总算拿到日记来看而已哪。而且也是刚随手拿起上面一本,看了两三天的内容而已,你说我到底能看出什么?刚刚讲的就是我目前的感想。”

“不,我是问你听我说完有没有什么感想?”

我昨晚最后还是没有回家,肉体疲累但精神十分亢奋,实在没有心情直接回去。因此在新宿与中禅寺敦子道别后,干脆直接来找京极堂。幸亏他的夫人尚未从京都回来,所以便直接在他家住下,只打了通电话通知妻子我人在京极堂。

“你从昨晚说到现在,丝毫没有重点,听过那么多次后勉强算听懂了——只不过啊,我找一下。”

京极堂边说边翻日记,似乎找不到他要的,又连忙拿起下一本确认过书脊后翻开。

昭和廿六年一月八日(一)大晴,午后薄雾

研究接近完成,虽不足以补偿已逝之子,至少能向妻与久远寺家尽赎罪之责。或有人认为此乃违反自然天理之事,但对吾等伤痍军人而言诚乃福音,且亦得使吾妻无须忍辱行彼事,真乃无上之喜也。此研究完成之日,应亦能促妻之狂病痊愈。即刻向妻报此福音,不知作何反应。

“这篇是最后的日记。”

“嗯嗯,所谓违反自然天理的研究,果然是指人造人研究吧。可是后面又说是伤痍军人福音,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注意的不是那里,你没发现吗?这篇日记已经让某人的谎话露出马脚了。”

京极堂说完,又用瞧不起人的眼神看我。

“什么意思?完全不懂。”

“听好,关口,你仔细看,这里写着当天午后开始薄雾弥漫,我也记得那天有雾,一直要到第二天早上才散去。”

“那又如何?”

“你不是说那栋原本当作小儿科使用的建筑物密闭性很高,寝室当然也一样对吧?”

确实,没有窗户的书库密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寝室有窗户,比起书库还算有点开放感,但密闭性差不了多少。我点头表示同意。

“那么,只要把窗户关起来隔音效果应该很好吧?”

“这么说来,里外的蝉声差很多,外面很吵。”

“那不就很明显了?你回想一下内藤说了什么?你刚刚讲,他说只要打开窗户说话声传得一清二楚,对吧?或许这句话是事实,但当时是一月,时段又是最冷的夜半时分,而且还有薄雾笼罩,在这种情况下没几个人会整晚打开窗户的吧?但是那家伙居然说他连吵架的内容都有印象。就算内藤打开自己房间的窗户偷听好了,只要梗子夫妇吵架时窗户没开着就不可能连内容都听得一清二楚。况且连当事人自己对这件事都没有明确记忆了,凭什么在另一个房间的内藤会知道?”

“原来如此,真有道理。”

我不由得佩服起来,当初听内藤的证言时就觉得有股说不上来的不合理,原来理由在这里。

“那么,内藤的证言——说什么吵架中提到继承人之类的,果然是在骗人吗?”

“你错了,大师。”

京极堂手指抵着太阳穴。

“你想想,如果内藤对此毫不知情的话,胡扯吵架内容对他而言一点好处也没有。所以事实应该是如榎木津所说的,事件当晚内藤应该是跟梗子一起在寝室里。”

“这么一来,内藤跟梗子果然……”

“当然有亲密关系,而且亲密程度肯定非比寻常。若榎木津所言不虚,半夜十二点过后时,他可是在梗子床上哪,接着就刚好碰上笑容满面心情很好的丈夫回来了。不过——有一点很奇妙。”

京极堂低头沉思。

“这篇日记看起来很奇妙,藤牧对久远寺家不仅看不出有诅咒与忌恨之心,看起来反而更像是为了赎罪而入赘的。而且似乎也有一段想问却问不出来的过去,‘虽为小事,长期不知己之谬误’是什么意思?而‘已逝之子’又是指谁?”

京极堂说完又继续沉思,不久抬起头来,说:

“对了关口,你对梗子女士的记忆丧失有何高见?日记里也提到她似乎有记忆障碍的问题,你想梗子女士会不会真的有什么隐疾?”

对此我确实是有点想法。

“根据我的推测——这只是个假说,我想,她或许有解离性人格疾患。也就是说,我认为她应该是多重人格患者。这种患者在人格更替时常会失去另一人格的记忆。在我的印象中,理性状态的梗子与收下情书时的那个少女实在有很大的落差。而处于歇斯底里状态,会对丈夫丢东西的她则又有所不同。她在普通状态下都没有这些人格的记忆。”

京极堂嗯的一声,开口说:

“那么你认为她不是暂时性的人格解离或心因性健忘症,而是自幼就患有慢性多重人格症了?”

“难道你的意见不同?”

喝了一口淡茶润润喉后,我反问他。

“我认为她应该是因充满罪恶感,或是想掩盖住某种超过限度的不愉快情感,才会连带地将对自己不利的记忆硬是塞进记忆深处。也就是说,我认为她应该是心因性健忘症才对。”

“可是她在跟我对话的短短时间内,就有过两次精神状态不稳定的情况,当时若不是姊姊陪在身边,恐怕就会直接转换人格了吧?”

“关于这点嘛,记得你说庭院里种植了曼陀罗对吧,你知道曼陀罗花里含有哪些迷幻性植物碱?”

“就东凉菪碱、天仙子碱、阿托品三种吧。”

我回想起那种白花的同时,拥抱凉子的触感也随之苏醒,使得我发音有些不准确 [55] 。

“那么你当然也知道——服用这些药物会产生什么意识障碍吧?服用者对外界刺激会失去反应,并强化内在的妄想与错觉,陷入兴奋状态,展现出他人无法理解的言行,亦即,会引起所谓的幻觉状态。”

“咦——京极堂,也就是说你认为梗子小姐现在有服用含有曼陀罗植物碱成分的药物?为何要服用?”

“当然是当作镇痛麻醉剂来使用了。”

“等等,包括她自己的父亲在内,她现在在没有接受任何医师的治疗啊,是谁让她服下这种药物……”

我脑海中浮现凉子的脸。

她为梗子注射的动作很熟练。

“照顾曼陀罗花的人是凉子女士吧?”

京极堂说完,第三次陷入沉默。

“喂,京极堂。”

我刻意想改变话题。

“你想,藤牧真的打算创造人造人吗?”

京极堂一脸受不了地说:

“你啊,别说蠢话了。”

“很蠢吗?”

“蠢极了。算了,关于这个等我仔细读过研究笔记之后再说。别担心,或许那个头脑不好的医师得花上好几个月,对我来说,才这么点东西而已,一两天就能看完。而且恰好能拿来打发时间,我可乐得很哪。”

让他来读肯定明天前就解决了。

“只是哪,关口,你要知道,世人认真以为能创造出人造人的时代距离现在其实并没有很遥远;同时,人造人的概念在古代也并非那么背离科学,就连临床医学始祖帕拉塞尔苏斯 [56] 也曾经尝试制造人造人。虽说他在身份上其实算是半个炼金术士,这显示炼金术对科学有重大贡献,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可说是密不可分,所以会有这种情形是理所当然的。”

“这些故事我好像听说过,据说是用人的精液制造的嘛?”

“对对,在密闭的玻璃瓶中装满人的精液,放置在维持与马体温相同的四十度环境中,不久精液就会逐渐变成透明的人形。接着用新鲜血液来培养这个人形物,就会生出与人类相仿的生物,这就是人造人。当然这只是胡说八道,实际上制造不出来的。最近的医学已经了解受胎的原理,所以现在没人相信这些了。对了,之前——好像是前年吧,听说庆应大学的人工受精实验成功了。只不过该实验只是以人工送出精液,用以代替性交而已,受胎行为本身还是维持自然状况……等等,刚刚日记里好像有提到跟庆应大学妇产科部长见面……”

京极堂连忙翻起日记。

“啊,果然如此,看来他是去征询人工受精的要诀。”

“所以说他果然是在做人造人。”

“喂喂,为什么这么急着做出结论,没必要急吧。研究成果在这儿,就说我会读的。”

京极堂拍拍桌上的那迭笔记。接着他的手指指着日记那一叠的书脊由下往上移动,看着我说:

“话说回来关口,日记这边怎么少了最重要的昭和十六年(公元一九四一年)前半的部分?原本就没有吗?可是连赴德时代与服兵役时的都有,独缺这段时期未免也太奇怪了。”

“哪有可能!我没仔细确认过,可是不可能只掉这一本啊,太诡异了。”

“但是真的没有哪。”

我仔细注意标签部分一册一册往下看,果然缺了一册。

“很难相信死板的藤牧会独漏这本,我看大概是有人抽掉了。你说你们回研究室时绳子松开了?”

我亲眼见到中禅寺敦子将笔记绑好。

可是回来时绳子是松开的。

“也就是说,你认为在我们去小儿科诊所时,有人把那册日记抽走了?若是事实——表示那册日记如果曝光会对医院里的某人不利,没错吧!”

“不,那间研究室并非密室,屋顶又破了个洞,任谁都可自由进出,只要有心想偷就能偷,不能据此断定是内部人所为。只不过既然被偷的不是最新的而是十几年前的日记,犯人的范围就有所限定了。”

十几年前与藤牧有关系者,目前我只想得到梗子而已。不,院长也跟他碰过面,或许那时曾发生过什么不能公开的事?

“对了京极堂,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昭和十六年的日记?”

“因为那是他最早与久远寺家发生关系的时期。你送情书过去的日子是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他赴德是在翌年,也就是昭和十六年的四月,我想知道这之间发生过什么事。”

“你这家伙怎么老是能记住详细日期啊,连我这个信差都忘了啊。”

“因为你有心因性健忘症吧。你昨晚不是说过你为了掩盖心灵创伤而失去记忆?你知道当时身边的人有多替你担心吗?”

不知道。我送情书过去之后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全都不记得了。

“你那天回到宿舍时脸色发青,简直像被鬼怪附身,接下来半个月内天天关在房间谁也不理,饭也不吃,还不都靠我跟榎木津帮你送饭过去,连点名都帮你代点,可不许你说忘记了。”

“唔,忘记了。”

真的忘记了。不,说真的,模糊的记忆中似乎有过这些事,听他这么一提后也回想起来了,但感觉上就像别人的事一样,缺乏真实感。

“太过分了吧,没有我们可能就没有今天的你了哪。当时你的自我即将崩溃,可是又不肯说原因,我们就算想帮忙也帮不了。藤牧不知为何一直要求跟你见面,可是你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露脸。所以我就代替你出面了,还帮你转达信息哩。”

“他、他说了什么?”

“真讨厌,我当时已经转达给你了啊。”

京极堂像是要吊人胃口一般,眯起眼睛装傻。

“别捉弄我了,到底说了什么?”

“他要我转达——谢谢你,托你之福如愿以偿了。”

看来久远寺梗子有所回应,而且还是好消息。所以藤牧才会遵守与我的约定,堂堂正正地上门求婚。

“我当时曾询问藤牧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只说只要跟你提信的事情你就懂了。前后推理起来,我那时猜想应该与情书有关,只是就算转达给你,你也只是嗯嗯喔喔的没半点反应,所以后来我也忘了。”

“京极堂,你为什么会觉得那件事跟这个事件有关联?”

“还用说吗?他本人来找我商量,说他爱上久远寺家的姑娘爱得快发疯了,建议他写信的是我啊。”

对了,记得藤牧本人也这么说过……

“记得你那时忧郁症花了快一年才痊愈。”

京极堂边说边翻起日记来。

“啊,有了。”

昭和十五年九月十五日(日)阴后晴

闷闷不乐。虽听从中禅寺秋彦君之建言撰写书简,历经三日,仍留置手中。镇日苦思,决定托关口巽君传达。呜呼,对己之无用甚感遗憾。

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一)天候不明

未出席讲学,镇日卧床,无外出故不知天候。现在时刻应为深夜,关口君未归,不安也。此等重要之物,果不该托人也。后悔莫及。

昭和十五年九月十七日(二)雨

关口巽昨晚已回宿舍,然再三访问不得会面。中禅寺君曰其状态极不寻常。疾病卧床乎?或有他事乎?

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八日(三)雨后阴

自称使者之老翁捎来书简。开封之际心脏蹦跳欲裂,内容远超乎预料所及。短短十数年之人生,今日乃最可喜之日也。即刻动身前往约定地之授子银杏处。惜未能与关口巽君会面,甚憾。

“像这样看人日记等于在窥人隐私,实在不值得夸奖——总之,由此看来他接到回音之后立刻去密会了,而文中提到的授子银杏应该就是鬼子母神寺内的大银杏。由此可以肯定他确实是收到久远寺家的人捎来的信息吧。呵呵,这么说来,你就是他们的爱神丘比特了。”

京极堂打趣地说,接着不知想调查什么,又继续翻起日记。不久,满脸疑惑地抬起头来,说:

“最早的密会是九月十八号,九月共有三次,十月有五次,接着十一月八次,十二月四次,看来他相当迷恋久远寺姑娘。之后的日记多半只记天气与食物,大概也没心情写日记吧。只不过关口啊,他写了好几次没见到你令他觉得很在意啊。”

对了,我想起来了……

我坚决不愿意与他见面。不,说是害怕见面亦无妨。

没错,那之后我与他后来再也没碰过面,不久他便直接赴德深造了。

对我而言,藤野牧朗这个人长期以来一直是个禁忌。

若没有遇到像这次的特殊状况,恐怕他的名字再也不会被我想起,就这样永远封印于记忆深处。

会变成这样,一切都是眼前这位朋友、妻子、榎木津,以及与我有所关联的其他所有人所导致的。他们集合起来,推动了我停滞的时间,把我从彼岸拉回此岸,而代价就是我必须将藤野牧朗这名男子与久远寺梗子这位少女从我记忆的视野中抹杀掉。

“你脸色很苍白,怎么,回想起来了吗?回想起当时的你——那种有如黏膜一般的感性?”

京极堂以缺乏抑扬顿挫的声调说。

这家伙总是如此,不管何时,仿佛总会看透一切似的闯进我的内心世界。这个人实际上知道些什么我猜也猜不着,或许他根本对我一无所知,但是他那了然一切的姿态,令我这个像是只靠一块小木板漂浮在深不可测的海洋上的人感到极具魅力。所以我曾有段时期把自己的一部分托付在他身上。姑且不论这么做是否正确,至少他确实把我这个人原本模糊的轮廓变得更清晰了。对于原本结巴口拙、沟通能力零零落落的我而言,这么做确实乐得轻松。同时,对这个宛如理论化身、对人爱理不睬的朋友而言,这其实也算是他为自己亲手把我从彼岸强行拉回此岸一事负责的方式吧。

“总之你这家伙就是没用,真不像话。”

京极堂说着,拿起日记最后的部分开始念了起来。

昭和十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二)大晴

无处可归,留在宿舍过年。午后书简送达,隐然畏惧之事竟成现实,着实不知如何应对。一思及此,焦躁难耐。呜呼,索性自断生涯。

“这什么鬼日记,干吗不写清楚一点?这么写根本没有记录的意义,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隐然畏惧之事’是什么啊!”

京极堂忿忿地说,将笔记本丢到桌上。

“没办法呀,这不是会议记录也不是数据,是日记啊。又不是写给人看的。”

“哪有人这样。”

京极堂说。

“不管默认对象是自己还是别人,这世上不可能存在以不让人阅读为前提的文章。这日记里只有天气很明确,如果他仅凭这些叙述就能回想起当时状况,不必写日记也能回想起来!何必写这什么冗长又不明确的鬼文章!”

“用不着那么生气吧?日记本来就是这样,你这种人终究无法理解吧。藤牧的日记其实还算好,要是我来记,肯定连一个月也维持不了。能持续记录二十年不间断,其毅力应该值得褒奖而不是责骂吧。”

“你说得倒轻松,这可是少数仅有的惟一线索哪。而且说什么二十年不间断,你想想,昭和元年他才四岁、五岁而已,哪有人这岁数就开始记日记。没错,肯定有问题,大大地有问题……”

京极堂搔着头,从日记堆中抽出昭和元年(公元一九二六年)那本,其他日记因而顺势倒下,茶几的桌面瞬间被笔记本的小山所覆盖。京极堂毫不在意地在小山上打开日记,看了两三行又立刻合起来。

“喂,你怎么会拿这种东西来?太草率了吧,这不是我该看的东西,这是藤牧母亲的手记啊。”

原来我拿错了。冷静判断的话就知道那么早期的的确不太可能出自藤牧之手,可是本来就是京极堂自己说过去的日记比较重要。我向京极堂如此辩解之后,他又扬起单边眉毛不屑地回答:

“我说的是昭和十五、十六年的日记,结果最重要的一册还不是不见了?我想读的是他的真心话而非他母亲的手记。那种东西好好收藏在藤牧自己心中就好,不是我这个外人该看的。”

京极堂迅速地从桌上的小山中将他母亲的手记挑了出来。

“这些日记详细记载了藤牧幼年的成长情形,昭和八年年底——他十一岁时母亲去世。病卧在床时仍继续记录,临终之际托付给藤牧,后来他继承母亲遗志,往后十八年持续记载下去,毫无间断。”

此时,一张纸片由笔记本中掉落。

那是张老照片,影中人是位穿和服的女性。和服——久远寺凉子?

“这、这是久远寺……”

“嗯?这是他的母亲啊,怎么?与久远寺家的姑娘很相像?”

京极堂打断我的话说。

确实是我看错了,影中人不是凉子,而是位没见过的妇人。

她气质高雅,坐在膝上的小孩应该就是幼年时期的藤牧。仔细观察之后,觉得也不算跟凉子很相像,只不过说像便觉得越看越像。第一印象是很相像,或许是楚楚动人的感觉与凉子很类似吧。

我把我心里所想的话原封不动地说出来。

“说得不清不楚的,到底像哪个?姊姊?还是妹妹?”

“反正姊姊跟妹妹很像,说像哪个还不都一样?”

我回避正面回答。

不、不对。

如果说限定黑白照片……

像的应该是——凉子,而非梗子。

京极堂捡起照片,小心插回去之后,不知为何表情悲伤地说:

“嗯,虽不算恋母情结,不过据我所知,藤牧似乎相当仰慕他的母亲。这或许跟他年幼丧父有关。也许,他想在久远寺梗子身上追寻母亲的影子吧。”

叮的一声,风铃响了。

蝉儿仿佛约好以铃声为信号般,一起鸣叫起来。

我们之间暂时陷入沉默。

京极堂整理完日记小山,抽出香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后说:

“对了关口,关于前几天提过的产女……”

他改变话题,似乎想缓和一下气氛。

“石燕把产女(ubu)的汉字标成姑获鸟果然是根据《三才图会》而来。只不过《三才图会》是写作姑获鸟,但念作‘ubutori’,把她当成鸟的一种来看待。看到这个我又想到常陆一带的民间传说里有一种怪鸟;新生儿的衣服入夜还晾在外头的话,这种怪鸟就会飞来将毒乳洒在上头。这种怪鸟的名字是‘ubadori’,性质上与中国的姑获鸟较为接近。也有人说这种妖怪披上羽毛即化成鸟,会在想掳走的女孩衣服上洒血做记号,特征可说与姑获鸟非常相似。可是一般而言,会把产女跟鸟类联想在一起的根据主要是因为啼声的缘故,水鸟的声音确实与婴儿哭声十分相似。在《诸国百物语》这本书中有这么一则故事:某处天天夜半会传出恐怖的婴儿哭声,人们认为这是产女在作祟,于是一名豪杰挺身前去铲除妖孽,结果发现,原来声音的来源是只夜鹭。只不过怪的是,如果这种妖怪是由啼声而来的联想,那么其形象应该是婴儿而非母亲吧?但大部分的图上画的却都是母亲。我实在觉得很奇怪,于是我最后想到这个。”

京极堂拿起摆在榻榻米上一本看来老旧的和缀书籍给我看。

“这是西鹤 [57] 的《好色一代女》卷之六,这本最后的部分说主角被妖怪产女所纠缠,但此怪的形象却是婴儿。死于堕胎的婴儿排成一列,诅咒主角。”

——蛙脸的婴儿。

“听好,我念给你听:‘其形为头戴荷叶笠之婴孩,腰下染血,九十五,六人并立。声音低沉混浊,哭喊背我背我 [58] ,此即传闻之孕女 [59] 乎?’……”

太可怕了,吓得我后背发毛。京极堂似乎在等着看我会有什么反应,又接着说:

“这里提到荷叶笠其实就是指胎衣,婴灵作祟的观念并没有很久远,这就是其原形,而且还一口气出现近百个哩。这里的婴灵哭声与母亲并没什么差异,恶巴流这种哭法与一种叫做‘obariyon’的妖怪相同,也就是俗称的背负妖怪 [60] 。这种妖怪外形与石燕笔下的川婴相近,性质与四国的哭婴爷爷相似。产女在长崎地方是种海怪,而到了越后地方性质虽与原本相同,形状却变作蜘蛛了。这么看来,产女这种妖怪的轮廓实在相当模糊。”

“可是你大前天不是还说,产女不是幽灵,而是一种抽象概念,用来表现因难产而死去的孕妇之遗憾吗?”

“没错,但你想想,死者本身并没有遗憾吧。所谓的遗憾,当然是还活着的人才会有的。”

“不是留下憾恨而死所以才叫作遗憾吗?”

“当然不是。死人什么也不会想,死了就一了百了。只有活着的人才会觉得死去遗憾。所谓的神怪都是活人才会看得见。由此可知决定神怪外形的主要因素,其实是活人对神怪的观点。”

“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产女在男人眼里是女人,在女人眼里则成了婴儿,只闻其声的则是鸟。世人认为这些东西全是同一种妖怪。当然,产女并非今日所谓的幽灵,但是单纯将她视为难产死去的女人的遗憾是不够的,必须用更广泛的概念来理解才行。”

说完,京极堂的表情变得有些难过,无精打采。虽然这段话与久远寺家的事件无直接关联,但听着听着我却陷入一种错觉,仿佛我们还继续在讨论久远寺家的事件一般。

不由得打起冷战。

“那么,所谓的产女到底是什么?”

“我认为是人性面的母性与生物面母性之间的落差所产生的一种,极为可怕又无可奈何的矛盾——或者,干脆说是先天性厌恶感亦无妨。”

京极堂望着檐廊。

蝉声戛然停止。

“听说过猴子的故事?”

朋友继续望着檐廊,唐突地发问。

“猴子的……故事?”

“假设有只带着孩子的老母猴碰上暴风雨,不小心滑倒,被卷入浊流之中。母猴带着还不会游泳的小猴跟已经会游泳的大猴,当时河川流速很快,连成年的猴子也有危险。”

“听起来真的很危急。”

“是很危急。如果你是母猴,两个孩子你会救哪个?”

“当然是两个都救。”

“但情况不允许,只能救一只。两只都想救的话连母亲也会有危险,全都会死。”

“那救小的好了,大的自己会游吧?”

这是人之常情,我说。

“但是,事实上母猴却会毫不犹豫地去救大的。为何?因为母猴已经没有生殖能力,而小猴要成长到有生殖能力还很久。为了延续种族,最恰当的方案是救大猴。这就是所谓的生物面上的母性。即使冒着生命危险拯救小猴也不能保证自己能活下去,但选择救大猴子的话存活机率马上就会提高很多。对个体的爱比不上基因的命令,不,猿猴本来就没有人类爱的观念,对生物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但人类则不同,保存种族对人而言已不再是惟一目的。你要称之为文化也好,理性也好,人性也好——随你高兴。总之,身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创造出另一个价值观来了。这两个价值观方向相同时还相安无事,但当遇到相抵触的情形时,我们会感到困惑。所谓的神怪,就是为了掩埋这之间的落差而生的。”

“你的意思是,生物为了生小孩而存活,而小孩又是为了生下一代的小孩而活,对吧。可是这么一来保存种族的行为本身成了意义,而活着的行为本身却失去意义了,那么,生物到底是什么?”

“什么也不是。生存不存在意义,因为生存的意义就是行为本身。不,应该说曾经是行为本身。”

京极堂说。

叮叮,风铃在风中摇晃。

京极堂默默起身,去厨房倒了两杯麦茶过来,递一杯请我喝。

“关口,看来跟你聊产女的事情不算白费工夫了。”

他说。

“重点是堕掉的婴儿啊,关口。而弥补不明了又暧昧模糊的空隙的是产女。”

“你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假设藤牧与久远寺家的姑娘之间怀了孩子的话,你想会如何?这只是推理,但不无可能吧?”

“你认为梗子小姐那时怀孕了?”

“假设除夕夜的日记所写的‘隐然畏惧之事,竟成现实’是指接获怀孕通知之后的反应,应该很合理吧?有过二十次的深夜密会,怀孕的可能性实在很大。”

“原来如此,难怪他才会在苦恼一个月后,于二月上门求婚!”

“院长不是说,他坚持有非结婚不可的理由吗?怀孕就是最佳理由了。而且日记的后半……”

“啊,你说‘已逝孩子’那段嘛。原来如此,难怪他会在结婚之后,急着想问出当时的孩子后来怎样了,可是梗子小姐什么也不记得了。”

“对,所以他才会怀疑妻子是否有记忆障碍,藤牧大概也很固执地想问出情书的事吧。你说你提到情书时,她是怎么说的?”

你怎么会知道只有他才知道的事情。

“嗯,原来如此,非常合理。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梗子小姐会不记得?不,就算她本人失去记忆好了,家人没道理不知道啊。”

“是堕胎还是流产我们不得而知,但如果她的家人不知道孩子父亲是谁的话呢?既然久远寺家家风守旧,有个顽固的父亲与严格的母亲,我实在不相信他们会开明到愿意开诚布公向女婿说女儿不光彩的过去吧?不只如此,入赘的藤牧又带来大笔金钱,恰好是重振没落的久远寺家的好时机。这么一来,当然更有理由去隐瞒女儿的灰暗过去了。”

有道理。

这个推测应该是正确的。

在这个推测下,久远寺家人的证言显得合情合理。

没错,这应该是正确答案了,我说。

“只不过哪……”

京极堂叹气地说。

“就算这是事实,也还是有点奇怪。”

“会吗?”

“会啊。假设藤牧的罪恶感是因为过去自己曾让年轻女孩未婚怀孕……反正都结婚了不就没事了?可是从文脉判断起来,他似乎到最后都还是无法舍去赎罪的想法,这实在说不通。不管是巨额聘金也好,最后的言行也罢,我总觉得有问题。”

此时玄关传来声音。

似乎有客人来了。

京极堂口中叨念个不停,起身去玄关。

访客是木场修太郎。

“喂,搞什么,你们以为现在几点了?这么晚了还不开店,我还以为你们双双殉情了咧。喔喔!果然在这里,关口队长,木场士官长来向您报到了。”

说完,他开玩笑地向我行了个不像样的敬礼。木场的腮骨异样突出,一头刚硬如铁丝的头发理得又短又平,鼻子坚挺,脸部轮廓近乎正方形,上面附着一副勉强有个形状的小眼睛小嘴巴,相貌可说十分特殊。不只脸长得很有威严,胸膛也厚实得像棵大树,手臂粗壮,是个魁梧的巨汉。而且其声音出乎意料的高亢,由外形实在难以想像。乍看很难相处,但说起话来机智风趣,是个很特别的人。

木场与我在战时曾经是中南方战线上生死与共的伙伴。

说来或许令人难以致信,当时由于我是高学历出征,自然获得了个将校之阶,负责率领一个小队。另一方面木场则是脚踏实地一步步升上来的职业军人,虽有资历,官阶却不及我。也就是说,木场曾是我的部下。这种情况下没有实战经验的长官通常会被欺负,但不知为何,木场一直在我前方引导我支持我。

后来除了我与木场以外,我的小队遭到惨烈的全灭,只有我们两人奇迹也似的生还,得以一同踏上本国的土地。

另一方面,木场与榎木津也是旧识。虽说木场是小石川石材行之子,实在令人费解为何会与贵族子弟有所交流。总之复员之后我们因这层偶然的关系而得以继续来往,直至今日。

“大爷这时间来又有何贵干?警官至少比旧书商跟不畅销的作家忙得多了吧?”

京极堂拿坐垫请木场坐,到厨房端新的麦茶过来的同时又不忘挖苦人。我们一向称呼木场为大爷。并非因为木场是刑警的缘故,而是他这个人的气氛让人觉得与大爷的称呼极为相配所致。

“混蛋,别拿官差跟三流文士相提并论。其实是榎木津那个笨蛋早上打电话给我,你也知道他讲话就那个调调,听半天听不懂他讲啥鬼,只听懂他说照这样下去关猴子就惨了,要我快去救。我到最后也还是搞不清楚状况,只知道跟久远寺医院有点关系,一听到这个可不能坐视不管,连忙赶去关家,尊夫人说他在这,所以我便亲切又迅速地赶来了。就这么一回事,明白了?”

木场一口气说完后,一口气喝光麦茶。

“你说‘一听到跟久远寺医院有关系可不能坐视不管’是什么意思?”

京极堂问。木场哼的一声,把卷成筒状的杂志抛到桌子上,说:

“自己看。我一年半前负责搜查过久远寺医院婴儿失踪事件,这本是刚刚在中野车站前买的。”

那是一本叫做《猎奇实话》的三流糟粕杂志。煽情裸画的封面上大大地印着色彩缤纷的标题——吞食婴儿的鬼子母神,色情痴女腹中子是鬼?是蛇?

糟了!我感觉到血液逆流到脸部。原来传闻已经流传得这么广了。这个龙蛇杂处、口无遮拦的业界的工作者据说有五万之多,我正觉得不可思议这事件到现在居然都没遭人报道过,连我自己在两三天前也是这群分子之一。可是、可是,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京极堂摆出一张苦瓜脸,拿起杂志翻阅。

“大爷,你刚说发生过婴儿消失事件,那是什么事件?”

“书中也提到过。去年夏天到年底之间曾连续发生过三起刚出生的婴儿失踪的案子,而且全是同一家医院,实在怪得很。于是我当然马上前去调查了,可是那个秃头老爷是个硬角色,彻底装作不知情,说啥家属搞错了,三个都是死胎,连遗骨都交还给家属了。后来又换一个架子很大的老太婆出来,说啥小孩死了悲伤是天经地义,可是故意找碴就太过分。如果控诉的只有一个我还相信是搞错了,可是总共有三人咧,天底下哪有那么凑巧的,所以我决定跟他们彻底耗下去,原本还打算申请搜索令去里面大搜特搜。”

“那为什么没去?”

“因为三件控诉同时都撤销了。但这岂不是更古怪了?可是没人控诉的话也不能搜查,我可是不情愿得很。”

——发生失踪事件的那间医院,其实还有别的传闻。

——听说在失踪事件发生前不久,曾发生过几桩刚出生婴儿消失的事件。

啊,原来中村总编说过的传闻是由这儿来的……

我觉得很难过,覆盖久远寺医院的黑影远比我想像的巨大,也更深厚得多。

京极堂暂时默默地专心阅读《猎奇实话》,不久抬起头来,没合上直接递交给我。

“内容真是下三滥。大爷,你平常都看这种玩意儿?”

“要看啥是我的自由吧?只要对搜查有帮助,管它是佛经还是涂鸦我都照看。而且这本还算好的,还有好几本很明显也是在描写久远寺医院,那些才真的叫人读不下去,所以我就没买了。”

好几本!原来已经出过好几本了。我已分不清胸中沸腾不已的心情到底是愤怒还是别种情感,只觉得与在众人面前丢脸的感觉很相似。

杂志的内容完全只是诽谤中伤。

“杂司谷的k妇产科——也用不着隐字了,谁都知道是哪家——之女生性淫乱,见男就上,其淫行一言难尽——说难尽,底下却写了一大串性爱描写——最后还掳走他人之子,抽活血榨生脂用以制作春药,极尽非道之能事。所杀婴儿不计其数,化作怨灵附身于其上,如今怀胎二十月还未能生,诚乃现代之鬼子母神是也。”

过分,写得太过分了。杂志又接着写:

此外另有一说,曰其夫为阻止妻之淫行,想尽办法制止,施行中国传来之魔术——偃王之咒法,不幸失败,反遭吸入腹中……

“偃王之咒法是什么?”

听到我问,京极堂讶异地回答:

“听说中国周代有个偃王 [61] 生于卵中,他是个行仁政的贤君,同时也是个兴趣古怪的人。但是我从来就没听说过偃王用过什么荒谬绝伦的魔法能让自己进入女人肚子里。或许只是我没听说过而已。总之,不管是‘现代的鬼子母神’也好,这种怪魔法也好,这篇文章的作者品位实在很独特。”

京极堂苦笑地说。既然这个人都不知道了,我想这么恐怖的魔法肯定是捏造出来的。

此时木场一脸不可思议,还以没出息的声音问:

“喂,京极,我原本以为鬼子母神是送人小孩的神明,原来不是啊?是妖魔鬼怪的同类喔?可是为啥大家还会去拜她啊?”

京极堂搔了搔鼻头。

这种问题是他专长中的专长。

“大爷啊,所谓的鬼子母神,其实原本叫做诃梨帝母,是印度鬼神之妻。此外也有些例如像青色鬼、大药叉女等等一看就知道是恶女的别名。惊人的是,她有五百个孩子,但却还每天不厌其烦地抓别人的孩子来吃。这些孩子被吃掉的母亲们很悲伤,于是佛祖登场了,把她五百个当中,一个叫做毕哩孕迦的孩子藏了起来。找不到孩子的诃梨帝母悲伤得不得了。对他人来说,五百个跟四百九十九个似乎没什么差别,但对母亲来说,就算只少一个也是很伤心,诃梨帝母悲伤得快发狂了。于是佛祖现身在她面前说法,告诫她连五百个少一个都那么悲伤了,更别说是只有一个孩子的母亲了。诃梨帝母听了佛祖的教诲,深深感到自己之过错,痛下决心悔改,并皈依佛教,成为佛法的守护神。所以现在我们会祭祀她就是这么一回事。”

“佛祖的惩罚也太宽松了吧,要是我绝对不会原谅这种家伙,一定处以极刑。”

木场发出粗厚的声音说完,京极堂笑着回答:

“不,这就是佛教的手段啊,大爷。佛教显得相当有弹性,反过来讲就是比较随便,会积极吸收其他宗教,或者说是融合。印度除了佛教以外还有婆罗门教与印度教,但到了佛教之中,婆罗门教的众神成了天,印度教的则成为明王。诃梨帝母也是其中之一。刚刚说的故事出自于《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这部佛经,先斥责一番后再赞扬的手法实在巧妙。神明通常会具有善与恶的两面性,普遍是二义性的,因此要攻击邪恶的部分褒奖善良的部分是很简单的。”

“听着听着觉得头开始痛起来了。”

深感佩服的鬼子母神 [62] ——木场引用蜀山人 [63] 的俏皮话。

当然,引用者本人恐怕连蜀山人的蜀都没听过。

木场像是想整理脑中混乱思绪般地说:

“总之佛祖教导鬼子母神母爱的真谛,然后从此之后成为好神就对了嘛?”

“不,刚刚就是在说不是如此。诃梨帝母本来就是好神,作为授子、育子之神广受信仰。别名又叫天母或爱子母,《南海寄归内法传》中也如此称呼她,可见其性格在融合入佛教前后都没有改变过。”

京极堂一一列举出原典,别说是木场,就连我也没听说过这本书。

“真是的,到底是好神还是坏神你快说清楚嘛!”

木场似乎感到越来越混乱,表情很认真地表示投降了。

但京极堂却像是随风摆荡的柳枝,不管木场怎么急也还是维持着一定步调。他接着说:

“所以说两种性格都有啊。况且对佛教而言爱情只是了悟的妨碍,佛祖当然不可能教导人爱的真谛。”

“怎么可能!”

木场跟我异口同声地说。

“佛教本来就是倡导舍弃爱情的观念。换句话说,佛教认为——爱即执着,舍弃所有执着即是通往解脱——如来的不二法门。因此诃梨帝母这则佛教说话或许该解释为‘佛祖向她告诫应舍去对孩子的异常执着’才对。舍弃一切皈依佛法,即能灭却一切罪业进而开悟——这就是亲鸾 [64] 所说‘善人犹能成佛,遑论恶人’的境界。”

我将手上杂志放到榻榻米上,忍不住插嘴:

“那么佛教不就是要人舍弃人性了?如果真是如此,你刚刚提到的猴子不就反而比较接近悟道的境界?”

“没错。”

京极堂毫不考虑地回答。

“野兽不会迷惘,的确可说是比较接近悟道的境界。但野兽不能成佛,因为它们无法舍弃兽类的身份,无法舍弃对生命的执着就不能真正得道。因此正确说来,佛教并非在否定人性——而是想超越人性。”

“这么说来,佛教根本是叫我们通通去死嘛!”

我突然觉得内心很空虚,当然,会有这种心情不全是受到鬼子母神的影响。

“佛教所谈论的并非那么刹那的问题,总之各人有各人的解释方式。而为了配合你这种俗人,佛教也从小乘变化成大乘。日本的鬼子母神信仰与其说是佛教,其实更接近原本的婆罗门教思想。结果鬼子母神——诃梨帝母到现在还不是没舍弃执着,仍旧爱着她的孩子们嘛,但也因此才能获得这么多信徒。对了,听说连日莲圣人 [65] 也信仰鬼子母神,记得那间寺庙——法明寺就是日莲宗嘛?”

“没错!”

木场大喝一声。

“就是那间法明寺,我来可不是要听什么印度鬼子母神的演讲的,是来问杂司谷法明寺的鬼子母神是怎么一回事的。喂,你们是卷入什么事件里了?”

木场半强行将话题拉回原题上。木场是刑警,所以我不太愿意将事情经过交代明白。但事到如今也无路可退,只好吞吞吐吐地交代起这两三天来的经纬。木场与其粗犷的相貌不符,十分擅长问话,令我反而交代得比说给京极堂与榎木津听时更详尽。

“哼。”

在我说完的同时,木场很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早就觉得那家医院很可疑,听你这么说,果然是魑魅魍魉的巢穴。”

“这么说太过分了啦。那里的确是有犯罪的嫌疑,但是……”

“干吗,关口,你没必要替他们辩护吧。俗话说可疑不受罚,但反过来说就表示找出真正犯人之前,人人有嫌疑。不管是榎木津也好你也好,终究脱离不了外行人的想法。”

木场抽出插在后裤袋的扇子扇了起来。

“言下之意,您这位犯罪搜查专家从冒牌侦探刚刚的话中听出什么端倪了?”

也不知京极堂是想奉承还是想嘲讽,带着开玩笑的口吻在一旁插嘴。

“这个嘛……”

木场换脚盘坐,接着看着我的脸说:

“所谓的犯罪不是办得到就干、办不到就不干这么简单。要先有动机,之后才来看办不办得到。你们打一开始就没把动机两字放进脑子里去。”

“有道理。关口,东京警视厅的大爷在赐教了,你可得听仔细点。”

京极堂开玩笑地说。

可是,木场的话句句刺激到我心中的罪恶感。

要去久远寺医院时,我是以什么心态前往的?

我不是该比任何人都更冷静、更客观吗?

我虽然宣称要自己解决,但接受委托的人是榎木津,我该贯彻的应该是第三者的旁观立场吧?

可是我却在榎木津没常识且意义不明的言行下失去原则,从头到尾只是在自己的主观意识下到处乱撞。

结果,我并非针对事件,而是为了我自己的问题探索而已。

我到底为委托人——久远寺凉子做到了什么?

……请您……救我。

别说拯救了。她家现在不还是遭到毁谤,丑闻广为流传了吗?

这本下流杂志,就是我无能的象征。

“表情干吗那么严肃,你只是个外行人,听听专家怎么说吧。”

说完,木场重新坐正,表现出他是认真的。

“若问发生什么事——首先是丈夫不在家。关于这点嘛,事实上的确不在,所以应该没骗人,而且家人宣称他是失踪。可信的事实只有这点,其他都是基于各人的证言而成立。榎木津那个笨蛋姑且不论,你跟京极堂的妹妹的做法都是先在某种程度完全信任她们的证言的前提下来进行搜查。但首先这种作法就有问题,失踪只是家人宣称,什么证据也没有。所以我们要考虑动机。密室什么的以后再说。丈夫有失踪的动机吗?光这点就很可疑。虽然情报不足无法断定,但目前看起来他并没有失踪的动机。若不是凭自己的意志失踪,就肯定是被人杀害或监禁。假设如此,就一定有犯人存在。而目前符合可能的只有家人,因为暂时也想不到其他的犯人候补,当然就是先怀疑家人了。家人——很可疑。首先是妻子,她跟那个医师见习生很有可能有一腿。这就算具有充分动机了。再来是用人,很难想像他具有加害入赘女婿的动机。但是我也见过那个老头,他忠心耿耿,不管主人——不是那个秃头老爹,而是那个让人很看不顺眼的老太婆——说什么都完全照办。因此我们要把老太婆跟老狐狸的秃头老爹这对夫妇也列入考虑,他们看来十分可疑。”

“为什么?”

“首先是钱,聘金的用途很可疑。再来是老太婆认为女婿怨恨自己这点实在令人难以理解,这等于在说自己曾加害于别人。最后最可疑的就是——婴儿失踪事件。”

“这件事也有关系?”

不可能没关系吧,木场断言。

“亦即在这个假设中,妻子——这家次女的怪病跟这一连串事件应该没关系,没错吧。”

京极堂询问。

“这是当然。我是没医学知识,可是生病就是生病,不是想生就生的,搅在一起只会增加混乱。对他们而言那应该是超乎预料的意外,他们非常战战兢兢,以为这是自己加害过的女婿所带来的灾难。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那么凉子小姐——长女又如何呢?我觉得她应该没有嫌疑吧。而且是她主动来委托搜查的,应该可以将之从嫌疑犯名单中剔除吧?”

……救我……

至少这句话不是说谎。

“不,这反倒可疑。”

木场即刻否定了我的意见。

“失踪过了半年才去找无能侦探商量,光是这点就很可疑。普通的失踪去报警不就得了?所以她的行动只会让人觉得是在刻意回避警察。侦探是靠搜查吃饭的,所以一听到失踪事件四个字,多半会立刻产生先入为主观念,以为就是要找人,于是便会带着主观认定到现场勘查。接下来他们又端出密室这种非现实的大餐来招待。于是侦探就会在主观认定下,变成只会专心思考该如何从密室中逃脱而已,这就是巧妙之处。”

“怎说?”

“我想,那间密室一定准备好逃脱的方法了。”

木场断定地说。

“不,等等大爷,我仔细调查过了啊。”

木场半眯起眼睛盯着我看,他是在怀疑我的调查能力吧。可是调查的不只是我,还有极为冷静的中禅寺敦子,她仔细调查过了。

我表示出我的想法之后,木场提醒我:

“从你的话听来,京极小妹的确是很仔细调查过,但她只调查过外面吧?那没用的。”

接着说:

“那个第二密室特别可疑,就算从外面看不出破绽,里头也一定设有能简单看破的机关,你是个外行人才会看不出来。总之如果找来的是个普通侦探应该就能简单看出逃脱密室的手法。这么一来你想会怎样?明明没人看到女婿,也会产生他离开房间的事实。”

“原来如此,就算藤牧真的被杀了,只要利用侦探,就能让人以为他还活着,是在自己的意志之下失踪的,对吧?”

京极堂似乎感到很佩服。

那么凉子也是共谋了?

不,不可能,她没说谎。

可是京极堂接着又说了很可怕的事。

“也就是说,大爷你认为这是一家共谋的犯罪行为嘛?的确,只要一家人串通好就没有任何谜团。”

“没错,可是这些家伙选错人选了,他们的运气太背,居然找上榎木津那个阿呆。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后果。那个阿呆一点根据也没有,就说什么丈夫已经死了,她们肯定吓一大跳。还好中途先回去,剩个比较好讲话的关口侦探,这下总算安心不少。可惜事情可没这么好解决。”

“等等啊大爷,我的确是外行人,说不定真的有所疏漏。但是对他们而言,让人以为死掉的藤牧还活着又有什么好处?动机呢?动机是什么!”

“我猜动机既不是妻子偷情也不是想私吞那笔钱,而是存心想将杀婴之罪嫁祸在女婿身上。动员一家人就是为了这个。”

木场说出更可怕的话:

“听好,首先妻子跟年轻医生有一腿,开始觉得女婿碍眼。的确有可能因情爱纠葛谋杀丈夫,理由算是充分。但这就奇怪了,因为没必要演出密室这种大戏,就算有必要也人手不够,犯人只有两个是办不太到的。那,姑且假设用人也是共谋好了,这样就办得到,但用人没必要听从小姑娘的命令,能使唤用人的只有老狐狸跟他妻子而已。老夫妇如果没什么可疑之处我还不敢妄下推测,但现成不就有个婴儿事件?听你们说丈夫入赘是在前年六月,失踪是在去年一月,这刚好跟婴儿失踪事件发生的时期吻合。”

木场拿出记事本确认。

“婴儿最早失踪的时期是前年七月,接下来九月,最后是十一月。”

木场的推理若是事实,我这几天的一头热不正像个小丑?

可是……我实在无法接受这个推理,总觉得……

总觉得有问题。

我一定遗漏了什么重要事情。

“我猜女婿在某种情况下得知杀婴的事实,所以被做掉了。可是女儿不巧却得了怪病,害得难听传闻四起。他们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所以才会想出这些手段,好将罪名推给女婿——以上是我的猜测。”

“这是你的主观认定。”

我无法忍耐,叫喊出来。

“大爷已经先有偏见才会作出这种结论。而且目前也还不能肯定杀婴事件是事实吧。就算真的有新生儿失踪的事实,也不见得就是被杀掉了吧。就算真的被杀了,也没必要为了保守秘密连藤牧也一起杀了啊!”

“没错,是主观认定。但是关口,只要没陷入对手的陷阱,主观认定是很有用的。证据后来再找就好,如果没证据收回推论就好。没先有点想法是没办法进行搜查的。”

“好一个特高警察 [66] 。”

京极堂在一旁搅局,木场回瞪他一眼。木场瞪人很有魄力,像我这种人肯定会吓得缩脖子,但京极堂若无其事地接着说:

“不过大爷说的或许没错。关口,我之前也说过,要成为完全客体是不可能的。保持主体自觉去面对事情,有时更能获得正确的结果。只不过前提是——婴儿失踪必须是事实。”

木场似乎听不懂京极堂的说法,但隐然觉得是在支持自己,心情似乎又转好。

“我认为婴儿失踪是事实,我的根据有三点。首先,来告状的三组夫妇彼此之间互不相识。一组是板桥的伤残军人的泥水匠夫妇,另一组是住在上十条的贸易公司员工夫妇,最后是池袋的酒吧调酒师。我仔细调查过,这三组人马彼此事前都没接触过。这么一来这些控诉应该都是自发性的而非刻意串连起来找碴,可是也没有道理连着三起都是偶发事件。第二个理由是护士的行踪。事件发生时期在医院上班的护士当中,与这三组的出生有关的全部辞职了,且之后也行踪不明。听说是回故乡去了,可是在搜查开始的同时一起消失,未免太不自然。最后的理由是——京极,这个问题你比我擅长。”

木场说完看着京极堂。

“喂,京极,所谓的附身妖怪家系真的存在吗?”

木场问。

该不会是附身妖怪的家系吧……

京极堂的话在我脑中响起。

果不其然——京极堂明显摆出厌恶表情。

“有这种……传闻吗?”

“有,而且还是特级可怕的。”

木场夸张地点点头,毫不迟疑地回答。

“不过基本上我讨厌这种事。当然不是说不相信,但也说不上很信。就是因为不懂所以才讨厌。我老妈以前很迷信咒术,不管是选方向还是选日子都要卜卦问神。被她影响,就算我觉得不准也还是很在意,麻烦死了。而且法律也没办法惩罚这些怪力乱神,轮不到我们这些警察登场。”

“从哪边听来的消息?”

“这个嘛,是我请香川县警帮忙调查的结果。久远寺来东京是明治初年的事,年代太久了,本来就不期待会有什么收获,只是问一下聊备一格。”

木场再次翻起记事本。

“没想到一问之下,久远寺家虽然在城中担任御殿医,自诩为名流,但在其故乡却是被人‘村八分’ [67] 的家族。在故乡没几个家庭与他们有来往,禁止与他们通婚,所以那边也没亲戚。理由就是他们是附身妖怪家系……”

“是什么妖怪?”

“不太清楚,好像说是疏发童子 [68] 的家系。”

“疏发童子?”

京极堂为我回答:

“那是赞岐一带的孩童型妖怪。一般认为是种住在家里的家灵,类似远野的座敷童子。可是我没听说过那能当附身妖怪。”

“喂,京极,附身妖怪家系到底是什么?跟人常说的被裂尾狐附身、狐狸附身之类的一样?”

“不大一样。所谓附身妖怪家系不是被附身而是使唤它们去附身。亦即能使唤附身妖怪的家系,把它想像成凭着血脉来继承的使唤裂尾狐或饭纲的法术能力就对了。这种家系出身的人,能使唤妖怪附身在人身上使之不幸。所以当然会受共同体中的其他家族讨厌,严格禁止与之通婚,以免继承到他们的血统。”

“怎、怎么可能真的有这么不合理的事情!那是幕府时代的遗毒吧?是迷信啊!现在是昭和二十七年了,大爷,京极堂,你们脑子有问题吧!”

“关口,很遗憾你的了解不够深入。附身妖怪家系的习俗到现在还是深植人心,无法等闲视之。”

京极堂毫不留情地反驳我。

“附身妖怪家系是民俗社会里的一种装置,当共同体内部发生什么难以理解或不合理的事件时,这就是用来当作解决手段的一种民俗装置。如同鬼的诞生必须出自于异常出产一般,村内的不幸也必须来自于附身妖怪家系。”

“可是所谓的附身妖怪只是神经症或精神病症的病例而已吧?情绪激动、产生人格分裂的症状彻彻底底是属于个人性质的要素,怎么可能使人被附身!”

“只由病理学的面相来讨论附身妖怪是很危险的,只讨论症状的话,只凭你的熟悉范围——心理学、精神病理学或许是能解决,但是那仅呈现出其中一个面相罢了。此外还有透过民俗学来理解的途径,在这方面,大多认为狐仙等民间信仰是受到大陆传来的蛊道及阴阳道的影响而产生。但这也只解释了历史背景,没解释到被附身后为何会产生近乎疯狂的症状。”

“没错,把杂乱的民俗学外衣脱掉后,剩下的就是单纯的病症问题,例如神经症或精神病等病症。”

“所以说那只是附身妖怪的一个面相而非其本质。病理学的途径只能说明妖怪附身概念中附身现象的现象部分,完全忽视了‘家族盛衰’与‘财富集中’之类的机能部分。必须将这些部分全部包含在内才能看清妖怪附身概念的全貌。我认为,附身妖怪其实就是共同体导入‘经济’这个新价值观时产生的民俗装置。在这之前财富等于收成,因此共同体如其名所示,完完全全是个命运共同体。但是当货币的流通变得普遍,共同体内部的财富分配也开始随之无法均衡,共同体内部开始产生了贫富不均的现象。因此需要一个装置来消弭此一现象,于是人们从远古流传至今的神明附体信仰中创造出一模一样的妖怪附身概念。神明附体原本就是一种用来将不属于这世界的假想现实以虚拟的方式置换为这世界之物的系统,是一种很适合用来理解难以接受的现实——非日常的方式。因此日本会产生妖怪附身的概念是必然的,因为使之发生的土壤、环境已经成熟。换句话说,病理学的面相被这个环境——要说是文化也可,社会条件也罢,总之被这个民俗学的面相所吞没。缺乏两个面相其中之一都无法理解日本的妖怪附身概念。”

“你说的我懂了,但你不是说附身妖怪家系的人能驱使妖怪去附身在别人身上?不是自己被什么附身吧?”

京极堂又扬起单边眉毛,摆出老样子的表情说:

“不,根据统计资料看来,不知为何这类家系很容易生出具有人格分裂等神经症或精神病的人。当然也有并非如此的情形,且若能摒除民俗上的偏见或许也能有所改善,但很不幸的,目前的状况下的确如此。所以我才说不应该只将妖怪附身彻底视为个体的病症,这与文化、土壤条件是有密切关联的。”

京极堂与木场都很镇静,只有我一个人很着急。

“可、可是,听说久远寺家代代由女性当家,她们从好几代前就一直招赘,所以附身家系血统应该早就消除了吧。”

“关口,你看起来怎么怪怪的。算了,一般说来附身妖怪家系是由女性来继承的为多,所以婚姻才会被视为禁忌啊。”

“可是……”

不对,这些事一点也不重要。

“或许、或许你说的都对,可是京极堂,这跟这次的事件没有关系吧。我从刚才就一直在强调这点啊!”

我不肯罢休,回答我的是木场。

“就是有关系啊,关口。我是不懂什么民俗面相、病理装置的,可是根据当地县警的报告,故乡的耆老说久远寺家所驱使的怪物不是什么狐狸之类,而是婴灵。”

我哑口无言。

京极堂以低沉的嗓音打破沉默。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说是疏发童子家系。我懂了,就像犬神使要养犬神,管狐使养管狐一样,疏发童子的家系就得养童子,也就是说,得养死掉的孩子。”

一阵感叹之后,京极堂在胸前叉着手说:

“可是真的有这种家系存在吗?”

“听说就是有。耆老说那家人早就在杀婴,怎么现在才来问这种问题。或许这是你说的基于迷信而生的偏见,这种话不能拿来当证据。但是这么看来,会不会太刚好了点?我都觉得背脊发凉了。现代如果真的还存在这种家系,实在不能放任不管。没错吧?而且这里还不是赞岐的乡下,而是日本第一的帝都大东京啊。”

“就算是在东京附身妖怪也还是存在啊。世人常说今天很走运、运势来了等等,就是指有东西附着在身上的意思。亦即狐狸附在身上,搬财富过来的意思。赌博中赢钱的人成了暂时性的附身妖怪家系,驱使附身妖怪独占财富。可见培养这种想法的土壤并不只限于乡下地方而已。”

“只为了、只为了这点理由你们就想把那一家人当成杀人魔吗!我不能接受!”

我又再次忿忿不平起来。

这种心情不是跟昨天对榎木津的愤怒一样吗?

我昨天是对榎木津不合常理的态度生气,但今天情况不同,并没有人采取不合理的行动。那么,我究竟是在对什么生气?或许,真正的原因是因为情况对久远寺家人,特别是对凉子有所不利才会生气的吧?如果真是如此,我……

“这家伙在气啥鬼?”

木场的声音也随之变得高亢起来。京极堂则依然沉稳地说:

“很难判断是公愤还是私愤。”

“当然是义愤,因为你们的说法根本是毫无来由的歧视。身为国家权力的代表,只凭这种理由就把一般市民当作嫌疑犯,这是旧时代的遗毒!完全是忽视基本人权,登不上民主主义大雅之堂的三流思想!”

不对,我愤怒不是因为这种理由。

可是常识性的论调无视于我的心情,从我口中溜了出来。

京极堂,难道我说的有错吗?我质问毫不动摇的朋友,但京极堂依旧毫不动摇。

“确实如你所言,这是与人种歧视、地方歧视同源且深入人心的恶习。是不应该存在,也是必须努力消除的。但是理解现况不该与之混为一谈,不去了解就无法改善,我们不能因不想到这种恶习就去扭曲历史上、文化上的事实。就算把狐狸附身置换成恍惚状态,把附身妖怪视为神经症,只要偏见还留在人心里就无法根本解决问题。若是正确理解现况,便知道今日这种充满偏见的老旧习俗依然存在,且这个事件也是基于这种土壤而成立的。”

京极堂以平板的语气说。

确实如此吧,我当然也知道!

木场阖起扇子,双手在胸前交叉,叹了一口气。

接着看着我说:

“你们的话老是里吧唆的没有帮助。关口,你倒说说看这个事件有什么解决方法?久远寺一家确实是受到无来由的打压与偏见,是悲剧性的一族,以前就被世间用有色眼镜歧视至今。可是对我来说,这跟事件之间完全没有关系。就算他们是可怜的一族,也不能保证他们一定都是善良百姓,与婴儿失踪毫无关系。好,我们就假设你说他们一家人都没说谎,且女婿进入的房间是个没有出口的密室好了,这种条件现实上有可能成立吗?好端端的一个人,绝对不可能完全消失……”

“使用药物的话,也不是不可能。”

“京极你别插嘴。总之关口,你的主张要成立,女婿就得像道烟一样地消失掉,不然就是让他披上天狗的隐身衣溜掉。”

“讲得好,大爷,提到天狗隐身衣实在是高见。如果藤牧真的是韦尔斯 [69] 笔下的隐形人就很合理了。搞不好他现在也还在医院里徘徊,喂老鼠饲料,然后把日记中不想被人看到的部分抽掉。嗯,真是高见。”

京极堂愉快地笑着说。

可是木场却是一脸认真,用他的小眼睛默默地向我威吓。

“总之,我承认我在搜索上确实碰上瓶颈,可是大爷的推理也一样缺乏决定性的证据啊。我想说的就是目前要提出结论,必要的信息量还不够。”

“姿态怎么突然降低了?关口,在我看来,你的态度实在有点怪,有什么隐情吗?”

京极堂问。

我不知道,真的有隐情吗?

隐情。

——学生哥,来玩吧。

那时我……

我……

“好。”

木场突然大声说话,打断了我的思考。

“既然你那么关心,要不要跟我一起搜查?反正这事件也让我给知道了,没道理放着不管。”

出乎意料的发展。

“控诉都取消了,警察还能进行搜查吗?”

面对京极堂的发问,木场认真地回答:

“我是刑警,不是侦探,就算没人委托,只要有可疑的事件就能搜查。防范犯罪于未然是公仆之责。婴儿事件发生时情况还不明朗,但这次的失踪事件是家人公认的,既然事实上有人委托侦探调查,我没道理不能出马。”

木场展现出一无所惧的笑容。

委托人凉子肯定不乐见警察介入。事情已发展到这种地步,就算放着木场不管他自己也会跟过来,那么有我陪同至少会好一点,只要比木场更早解决事件就好。我不希望让她受到充满木场主观意识的侦问而觉得不愉快。

木场提议先去找原本在久远寺家服务的用人时藏、富子夫妇问话。用不着木场提议,我今天原本就打算去拜访他们,所以立刻就同意了。

木场已经找出时藏夫妻的住处。夫妻俩在孩子战死之后,现在栖身于板桥经营干货店的远房亲戚那里。留下开始读起日记的店主,我们离开了京极堂。

这是我第一次造访板桥。

板桥原本是旧中仙道上的旅馆街,街道两旁还算热闹,但只要拐个弯进入小道,就是以土墙、木板墙隔成的迷宫。战后,以复兴为名的区划重整工程在将各地的城镇划分为直线的过程当中,只有这里还保持着有机曲线。这或许是沿着地形自然产生的现象,但也同时给了我仿佛在胎中巡绕的安全感以及视野不明的不安感。

“我的老家在小石川,所以对这一带很熟。”

木场说完眯起眼,又接着笑着说:

“板桥这个地名是因为石神井川上的木板桥而来,地名的由来通常很随便。”

那间店叫做梅屋商店,黑漆漆的招牌上大大写着“干货”两字,看来在战争中遭过火灾。

店前杂乱地摆着鱼干、葫芦干,上头挂着泛黄的价码牌。不管是建筑物、广告牌还是商品都呈现出同样色调。店头充满了干货独特呛人的臭气,我觉得很受不了,不过木场似乎毫不在意,像是在物色商品一般绕了一圈。真想拿来下酒,他说。

我不知该回答什么才好。

“欢迎光临。”

店里的妇人看也不看我们,义务性地发出亲切的招呼。妇人约莫四十岁前后,个子小,有点发福,穿着暗色的毛衣与脏兮兮的围裙。这位女士应该就是时藏夫妇的远房亲戚。

木场干练地接近妇人,小声对她说了几句话后从胸前口袋掏出手册,是用来证明警察身份的手册。妇人的小眼睛睁得不能再大,连忙跑进房间里,又出来引领我们入内。

连接店头的客厅里只放置了一张茶几与茶柜,十分俭朴,榻榻米上摆了三个破掉的坐垫。还没坐上去,纸门就打开,妇人露出脸来。她背后的老人——泽田时藏把她推开,现身在我们面前。

时藏瘦得像只鹤,蓬发苍白,眼窝凹陷。

“官差找我有何用?我跟你们没什么话好说的,回去。”

时藏老人用沙哑、但充满张力的声音静静地向我们威吓。

我从他黑溜溜的眼珠子里感受到长年累月培养出来的坚强意志。反过来说,其双眼蕴含着十足的魄力,能使任何想与这名老人正常沟通的人知难而退。

“我们才刚来就想赶人,老爷子可真过分啊。可是你不是已经跟主人断绝关系了?对我们更和善点也不会受罚吧?”

“你们四处传播对我有大恩的主人的坏话,我跟你们没有什么话好说的。”

“喂喂,别把我跟那些流氓当成一伙的,我可是领国家薪水的公务员啊。”

时藏的表情又变得更凶恶,且目光益发阴暗。

“国家为我做了什么?国家为我做的,就只是送掉我儿子性命而已。”

“时藏先生。”

木场以眼示意我上场,于是我静静地开口了。

“今天我们来不是为了婴儿事件,事实上,我们在寻找失踪的久远寺少当家,关于这件事能不能提供我们一点线索?”

“如果是为了这个,更没什么好说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时藏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似乎又把心房更封闭起来。

“太冷淡了吧老爷子,这是对你有大恩的久远寺家的大事啊,稍微帮忙一下也无妨吧?”

“老爷吗?夫人请你们找人的?”

老人明显失去冷静,刺激他的忠诚心果然有效。

“是大小姐——凉子小姐委托我的,我不是警察,是受到凉子小姐拜托才来的。当然,如果能不张扬就解决的话我会尽量避免警察介入的,请务必提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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