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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缇(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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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雀缇站在岸边,远远眺望对面的普那卡宗堡。白墙高耸,檐壁雕琢,黄铜屋顶闪闪发光如同鸟翼升起。这座宫殿名字的含义是堡垒上的珍宝堆。蓝花楹树的花朵正绽放,一团团如云雾缭绕,半掩高立的白墙和红色坡形穹顶。湍急的母曲河和父曲河由高山上的雪水融化,长路奔腾不息在此地交汇。一座狭长木廊桥由河的此岸抵达彼岸。

她刚才下山疲累,在广场上摆摊老婆婆的竹筐里,买紫红色新鲜李子当做午餐。休息一会,再次背上装满新鲜草药的箩筐。却仿佛被一根丝线牵连,情不自禁走向长桥,渡过大河,朝向远处的佛殿。

一只虎纹小猫俯趴在桥头,黑色眼线围绕的碧绿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她。当她走近,它抬起头叫唤一声,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围绕转圈,脑袋蹭她的裙子。她蹲下抚摸它,听到它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轻柔的声音。它的身体倚靠在她的腿上来回摩擦,热烈地对她打招呼仿佛等待已久。然后它往前走给她带路,引导她走向左边的小宗堡。

沿着石子路往前,河流粼粼水波反射透亮阳光。路边种满茂盛的木芙蓉和月季花,花影簇簇。猫有时钻进灌木丛中打滚玩耍,有时爬树,没有忘记赶路。她跟随其后攀上石头台阶,看到一座华丽而精巧的佛殿,外面围绕一圈长廊悬挂样式古朴的转经筒,寂静无人。她先以顺时针方向绕行以示礼敬,伸手转动经筒,走得慢,小猫跟在旁边。转到长廊尽头看见大殿厚重的木门已被打开。

小猫趴在台阶上准备休息,她把药筐留在台阶边推开木门。大殿里,一盏点燃的大酥油灯烛火跃动。这里供奉一尊看起来普通无奇却极为珍贵的佛陀像,四周环绕佛陀说法图的壁画,壮观宏大。矿物颜料的饱和色彩经久不褪,以朱红,金黄,橘黄等为底色,衬托青、绿等冷色。浅色堆叠,再用沥粉金线勾线。画中约一米高的佛陀像在莲台上结跏趺坐,穿绿长衫、红色袈裟,左手掌心向上结禅定印,右手在胸前结说法印。束起的黑色发髻顶一颗如意宝珠。面容端庄,眉间有毫相。周围两侧站立听法众。

一位男子正站在角落里观赏壁画。他的长发在背后扎成一束马尾,穿白色衬衣、卡其布长裤、球鞋。身形敦实。听到她进入的声响,他转身看她一眼。

两个人各自默默仰头看壁画。一扇木门打开,一位十岁左右的小僧人从内室出来。他右脚跛行走得很慢,手里端着一只黄铜壶。男人走过去,低头弓腰,用手心迎接从壶口倒出来的藏红花甘露水,低头喝几口,剩下的水滴抹在额头和头顶。她跟在其后同样照做,水呈黄褐色有清凉药香。小僧人又拿出两盏酥油灯,示意他们去佛像前点燃。三个人一起绕佛像三圈。

他给他们各自一颗甘露丸,一把供奉过的糖果。小僧人态度友善,仪态安宁,做完这些之后垂首合掌告别,回到内室重新关上雕花暗色木门。再次剩下他们两人。他在佛像对面盘坐,从背包里取出一册经书,解开包裹缎布露出传统样式的经文开始诵经。她在旁边角落里席地坐下,听他诵经的声音在佛殿里回响,绵密而稳定。暮色的宁静降临在他们之间。

结束诵经,他把看起来已翻动得陈旧的经文,用丝质包经布再次仔细缠裹好放进双肩背包,对她点头表示告别。起身推开殿门,小猫仍等候在台阶边,看到他们出来开始欢喜地围绕走动,它是这座小佛殿的守护者以此地为家。他俯身抱起小猫,用手掌抚摸它的脑袋和身体,对它轻声说话。当他放下猫,抬起头再次看她一眼。

这时她看清楚他的面容。眉毛浓黑,鼻子英挺,是轮廓鲜明的当地人长相。一双清亮的单眼皮眼睛,眼尾细长绵延。他们并未相交一语。他已转身离开。

早晨,她背着箩筐走过大河之上的吊桥。一路走过种着土豆、辣椒、麦子和蚕豆的田野。山坡遍地茂密的松树林,松针芳香被太阳晒得强烈。草地上掉落硕大的松塔,间或有清脆的鸟鸣闪过。她朝向山谷峰顶的寺院缓缓而行,经过山谷中民居的木屋,有人耕种,有人烧草木灰,有人做木工。她走出热汗,爬上山顶进入高山寺院的中庭,围墙边有一处小巧的储水池,她脱掉布鞋,赤脚走到水池边洗脸,洗手,喝下几口清澈的山泉。

一只黑色小松鼠从围墙上经过,刚好停在她的面前。她抬起头对它打招呼,微笑的脸上仍流着湿漉漉的水珠被阳光照射发出亮光。转过脸她再次见到他。今天他坐在佛殿台阶上,正看着她与松鼠之间的交流。他并没有目的或计划,依然穿昨天的衣服,仿佛只是背包出来随意走走逛逛,在哪里都可以停留。这次她没有犹豫。用衣袖擦干脸上的水滴,走过去跟他打招呼。

她说,我们又见面了。

你去哪里。

我在寻找草药。现在这个月份是一些特定草药的生长期,要在花朵被授粉之前采下来。一会回到富毕卡山谷。

听说那里有一座大鸟会围绕盘旋的寺院。

是岗提寺。山谷是一个碗状的冰川峡谷,每年十一月到次年二月中旬,大群黑颈鹤从远方飞过来过冬。到春天,它们再次飞越喜马拉雅山回去家乡。每次抵达和离开,鸟群会顺时针围绕寺院飞三圈。当地人认为它们是神圣的鸟。

可以同行吗。我想去这座寺院。

她温柔地笑着,说,我给你带路。

她说话不多,脸上经常带着认真倾听的神情。乌黑柔软的长发垂至腰际,面容如一轮净月。两道粗黑的直眉毛,眼睛黑白分明。古老而澄净的眼神仿佛一潭深泉,所及之处让人陷入并得到安宁。

山丘上的寺庙正对峡谷,大块岩石砌成开阔广场。小僧人们在广场上踢足球玩耍。她引他走进大殿,里面阴暗寒冷,供奉着莲花生大师像和巨大的普尔巴金刚像。她仔细凝望这座愤怒金刚塑像,它身上戴着骷髅头骨项链,脚下踩着垂死挣扎的男女。他说,这些代表着摧毁内心的贪嗔痴,把自我熄灭。人类所有欲望,从世俗的角度来看充满摧毁性,带有邪恶,但它们也可以成为一种工具来达到转化。把贪欲,嗔恚,愚痴,忿怒……一切欲望的负面能量转化成力量。虽然,这也是有危险的。人的意识容易陷入惯性与概念的桎梏,并试图捆绑自己与他人。

他持诵莲花生大士祈祷文。在他做这些的时候,她仍安静地守在他的旁边。

他说,你是从哪里来。

c城。

我不知道它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你从哪里来。这里的人也不知道黑颈鹤到底是从哪里来。具体的定位对我们的相遇来说并不重要。世界也许是由各种意识的经纬编织而成的巨大幻网,重要的是我们交会的这个点。就像两条河流交叉之处需要安置一座宫殿。

他微笑点头,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采药。

沿着鹅卵石道路,他们经过村庄进入森林深处。杜鹃、蓝松、橡树、竹林,笔直的云杉,老树高耸参天,空气微寒。蕨类簇簇点缀山坡,她嗅闻芬芳的气味步履轻盈。喜欢羊齿植物,经常蹲下来仔细观察它们。

他说,你喜欢它们对称排列的羽片状叶子吗。有种树叫桫椤,它的叶子也是这样。

是的。她用手抚摸一枚叶片,说,仿佛能看到一种未曾被更改的原始而久远的基因。在里面能看到永恒的排列。

每当发现一丛草药躲藏在岩壁或灌木之中,她先跪下来合掌祈祷,再小心清理周围,把它们的枝叶花朵取下而不伤害根部。她让自己的双膝、衣物、双手沾上泥土,靠近草药感受它新鲜的湿漉漉的气息。低俯下脸贴着植株仿佛喃喃低语,温柔地抚慰它,感激它。

你寻找什么样的草药。

大自然奉献的素材很多都有药效。花草树木,果叶根茎,苔藓,响尾蛇,老鹰,鸟类,瓢虫,蝌蚪……以及矿物和宝石都可入药。有珍贵的、稀少的药材,也有很平常但能切实治愈某些疾病的草药。都应一视同仁。

你挖出草药的时候在对它们说什么。

掘出一棵植株的时候,要在内心对它说话,抚慰它的牺牲,感谢它献出自己去帮助人类解除疾病的痛苦。在一朵花,一片叶子当中,包含着整个宇宙的信息和生命模式。人体也是一个宇宙。人们如果得病,大多因为业力或贪嗔痴三毒造成的污染和侵害。而一颗宁静、放松、善良、愉快的心,懂得原谅与接受的心,对我们的身体很有好处。

她与他在山谷中走路,一边慢慢说话。

以前师父带我一起去采药,这样可以教我学习。我们随季节更替,去不同的地区寻找药材。不同季节和时间的草药,可以被采摘的部位不同。在春夏采摘花和叶,秋天收集根和籽。采药一般在有阳光的白天,不在晚上。

跟师父学习药理和经络知识,帮他采药,回去寺院之后,清洗,晒干,照料熬药的火候,制作药丸。我现在的师父是僧人,有古老的传承,采药之前要做火供,献祭,净化。每位准备做医生的人,都要先修习药师禅定,这样才能认知人身体里面细微的五行变化,精确把握病症。不尽然只是用草药去治愈人身体的疾病,更重要的是医生要学会禅定与祈祷,用领悟去开导病人的内心,净化他的能量。

他说,你传承的是一门复杂精微的哲学和技艺。

她微笑,我还只是一个学徒。

半路他们在山边亭子里小憩,她喝几口溪涧里的清水,说,这种被草丛隐藏起来的溪水可以喝。但有些溪水喝下去会让人生病,这取决于它置身的地形和能量场。很多事物我们无法用肉眼去简单分辨,只能用心去体察。雨水、雪水、河水、泉水、井水、咸水、树根水,七种饮用水中最殊胜的水,是来自雪山的河源水。

她说,累了,要睡一会,每日午时我睡半个小时。这个时间点是人体内部真阴真阳气血交汇转换的时候,需要休息。她在亭子木椅上侧身躺下,手托腮闭目休息。当她入睡,一些放养的小马驹靠近过来,站在草丛中安静地呼吸仿佛在默默聆听。然后它们悄悄离开。他站在山坡前,俯瞰宽阔无际的深绿色平原。

她醒来,说,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什么。

这个梦常有。我去一个地方,山路盘旋,高山耸立,山峦的形状像海螺、大象和狮子,岩石嶙峋,柏树成林。寺院金顶在山谷中耸起。当我离它越来越近,画面变成黑白色,场景退化成荒凉的野地与无垠边际,只有山脉形状相同。泥土路尘土飞扬,有一座显得更古老的寺院。瞬间寺院燃烧起火焰,响起各种刺耳钝重的声响。

我穿过废墟寻找一间僧舍,在土巷尽头是一所夯土平房,木门右侧长着一棵形状奇美的松树。门上垂着黄铜门环,铜锁雕刻药师佛造像。推开门沿石板小径,走过修葺整洁的花园,两边有盛开的蒲公英、牡丹和格桑花。尽头是木结构房子,有人站在那里。也许是一位僧人。每次我刚刚想仔细看他的面容就会醒来。

他说,我也会做类似的梦,但不知道这些梦是代表着过去还是未来,还是仅仅只是当下一些记忆与意识的碎片交织。觉得好像梦中的世界更真实,醒来倒觉得内心迷茫。

她说,有可能我们存在于无尽的幻梦之中,如何醒来,醒来去哪里,如何存在,这是比辨别真实与幻梦更困难的事情。我们很难最终离弃虚幻的自我。人习惯以虚幻为食。

此时他们沿着山坡慢慢下行,回到开阔的草原。碧绿草地上盛开一群群靛蓝报春花,迎风摇曳。他摘下一株报春花,把幽雅清香的小花枝举到她的面前,说,这些草坡,山谷,花朵是虚幻的吗。我在你面前是虚幻的吗。现在我们置身的这个空间还有没有可能在其他地方存在。

她接下花朵,在鼻子前面轻嗅,说,我们一定会在梦中见到这种花。它于梦境中一样开得漫山遍野。

2

开始雨点落下。他邀请她去住的旅馆吃晚餐。她没有拒绝,背着草药筐坐上他的车。他租一辆越野车,自己开车。零星雨点已变成滂沱大雨,汽车在盘旋山路行驶。一队放学的穿着校服的孩童在大雨中走着、跑着,也不慌张,看见车子经过停下来对他们鞠躬和致敬,她打开窗对他们挥手微笑。

旅馆门口,接待的女孩穿着传统服装,撑着雨伞等在门口。他带她去他的房间。这个旅馆的设计合理精巧,力求挖掘和填土工程减至最小,只为保存河谷壮丽景色。有十一间客房。走过纯木走廊,打开木门,客房宽敞,有杉木家具、炭炉、印度棉床单、尼泊尔手织地毯,整面落地木格玻璃窗正对山谷,可以俯瞰大片山峦美景。碧绿梯田蔓延,由冰川雪水融汇的大河经过窗前,形成一个优美的拐弯远去。在前方它将与另一条大河相遇。

他说,我想小睡。如果你愿意,去浴室里泡个热水澡让自己暖和,然后煮热茶喝。可以吗。

可以。

男人脱掉外套、卡其布长裤,里面穿着灰色的长袖t恤与平角内裤,露出健壮修长的身体。他掀开白色被子躺进去,低声咕哝,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时间变得悠长。好像时间过不尽。

她说,两个人在一起,时间比一个人的时候长。彼此的生命能量在互换、交织。这是增加密度的方式。

这个描述十分精确,你经常能说清楚我无法表达的感受。他说,你很聪慧。

他闭上眼睛入睡。她走到洗手间,乳白色大理石地砖色泽柔和,窗口露出一簇青翠的竹子。她把浴缸放满热水,踏进去浸泡三十分钟。用精油香皂清洗全身,揉搓皮肤,闻到香茅草的清凉芳香。房间里没有声响,他们共处一室,他在睡觉,她在洗浴。空间是敞开式设计,存在的一切自然而然。虽然他们至今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擦干身体,穿上衣裙,她烧热水泡茶,用白瓷杯倒上红茶,坐在落地窗前的椅子上。身上盖着羊毛毯子,静静喝茶。窗外云天的光线瞬息万变,突然间又一阵暴雨如注,电闪雷鸣,雨水滂沱浇灌着山丘。大河仿佛奔腾起来。十几分钟之后雨水停止,暮色苍茫覆盖大地。天边出现如钩明月,清辉流泻,旁边伴随一颗星辰。

他在后面说,你的背影我见过。她转过脸看到他已醒,背靠床头没有开灯,他说,你的眼睛多么好看。我很久没有见到过这么干净的眼睛,仿佛高山湖水。据说有人如果在佛前供养过很多鲜花与水晶,才会得到一双美丽的眼睛。他起身,换上一件暗紫红色的长袖t恤,卡其布长裤,赤脚走到窗边看着山谷。

他说,你独自坐在这里觉得孤单吗。

没有。我看着河流,山谷,雨水,树木,感觉自己在与它们一起舞动。

我这几天晚上睡觉,听到窗外江水整夜奔流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感觉仿佛赤裸地睡在大地之上。有时觉得身体很热无法入睡。

你感应到这个区域的磁场,它是一处强烈的位置。这里以前应该发生过地貌结构的变化。或许常有水灾。

刚才恍恍惚惚睡着,却好像在梦中看见你小时候的样子。

我在哪里。

你住在山洞里。那座高山岩石高耸长满松树,山顶兀鹰盘旋,山谷中开满蓝紫色翠雀花。你还是小女孩,有百合花般皎洁的面容。和一位老人在一起。

他是我的师父芒切老人。他是瑜伽士。

对我说说你的故事。

我叫雀缇。在那座山下的村子里出生。三岁时我常能看见鬼魂。当我十岁的时候,家人怕村子里的人认为不吉祥把我赶走,决定把我送到山上。山上悬崖洞穴里,常年住着年近九十岁的芒切老人,家人经常给他布施食物、草药,供养他。据说他出身于皇族,聪明过人,十岁时被送去大寺院出家。在三十岁时他已很有名望,却遇见一位来寺院献供的牧区女子。由于前世的缘分他们产生强烈的感情,他离开寺院与她住在一起。

女子在二十岁生下孩子的当日去世,他独自带着心爱的幼子为离开人世恶毒的流言蜚语,隐居在山顶洞穴,一边修行一边抚养孩子。孩子五岁时他偶尔外出,豹子觅食路过洞穴带走孩子,再无踪影。他从此孤身一人再不下山。但关于他的传说却更多,大家说他会变幻样貌,有时庄重如圣人,有时邋遢落魄像个乞丐。有时待人和善,有时露出愤怒像。他会占卜、治病、驱邪。有人说他因为经脉疏通,开窍而通达,能见别人所未见,听别人所未听。他知人所思所想,能看到过去与未来。他虽拥有幽微神通却并不以此为依靠,平时看起来只是一位孤独而平凡的老人。

父亲把我带到他面前,我第一次见到他。黑漆漆的山洞山泉渗透,空气湿润,洞口峭壁面对隔空的壮观瀑布。他赤裸上身,戴着珍珠和绿松石组成的木兰花状耳坠,脖子上挂一条斑驳晶莹的白水晶项链,下半身系着紫红色裹布。洞里冬暖夏凉,足够日常行住坐卧。酥油灯的火苗照亮石壁上的手印,不知道是谁留下,清晰可见。这个山洞住过一些修行的圣人。山上到处都有这种自生的手印、脚印、马蹄印。

他做一个仪轨。烧掉由糌粑、柏枝、沉香、白檀香、甘丹草、红花、草药等混合起来的材料,把温热的灰烬覆盖在我的前额,长时间祈请和持咒。他说,这个仪式会净化我生命中由前世带来的障碍,减少担惊受怕,而具备福德和更多勇气。他说,在我二十岁时还有一劫。他希望我能依靠自己的修行和功力,破解那一个劫。如果能破,我会成为完美无缺的女巫师,给很多人带去帮助。如果没有破,只能遵循前世业力成为普通人继续流浪世间。

他送给我一条乌兰花松石项链,挂在我的脖子上。又送我一枚洁白的右旋海螺当做礼物。一位女孩在右手腕戴上这样的白螺,是吉祥的祝福,代表对自己灵魂的守护。他留下我,慢慢传授给我草药、占卜、禅定的知识。我跟他学习古老的医药经书,学习做药和如何给人看病,在他身边长大。他有时进入禅定状态,七天七夜仿佛没有任何呼吸,只是一动不动坐在山洞里,心识去往另外一个世界。平时则每天凌晨四点即起,修持功法,自灌顶,做各种圣药,从不间断。

我服用由稀少草药制成的珍贵药丸之后,仍能清晰看见鬼魂,但不像以前那般彼此靠近。渐渐可以把另一个空间纬度的存在看成幻影。通常这些影子没有立体感,像薄薄的投射在玻璃上的形体,没有智慧,只是群集在一起寻找食物十分贪婪。每次当师父做法事的时候,无形众生聚集得尤其多。我给师父帮忙递送各种物品,看着它们密密麻麻汇聚而来,渴求得到法雨的滋润,心里生起怜悯。

你从此再没有和家人联络吗。你想念他们吗。

我一早知道与他们不是一种人,不会在一起生活。村庄有一年爆发地震,村子塌陷之后成为大湖。师父刚好带着我外出采草药。他曾对村子里的人发出警告,让他们做好接受天灾的准备,但无人相信。这个地方从来没有发生过地震。从此之后我没有故乡。

3

他带她去餐厅吃晚餐。他点了不丹菜式。从厨房后台陆续装出来一些小碗小盘,奶酪煮辣椒,肥猪肉炖萝卜,干燥的米饭,滋味清淡而朴实,都是应季、新鲜的当地食材。这顿饭吃得很慢。有时候说话,有时候默默无言,并肩坐在一起。整面大玻璃窗对着山谷,外面已夜色漆黑。隐约可见山峦模糊的轮廓,点缀明灭灯火。

甜点结束,他要一杯咖啡,她喝当地的喜马拉雅草药茶。一到晚上空气阴冷,壁炉里烧起木柴火焰熊熊燃烧,蜡烛一支一支被点燃。她继续讲述过往。

跟着师父,平时主要通过禅修、瑜伽,实现心神相通、增加直觉,加强与大自然的连接让身心平衡。不会轻易动荡和自欺。师父把我带到森林深处,坐在松树下面蒙起眼睛,在树下练习呼吸、打坐,感受与树之间气场的相合。师父说,即便是用手指轻轻碰触松针,也会感受到它纯净之气。从它身上吸取的东西,进入身心之后不会被轻易拿走。我与这棵树相处一年之久,能够做到蒙住眼睛在树林中顺着能量的记忆,直接走向这棵大树。

在特殊的日子我们保持禁语、断食,持续做净化的仪式。师父说,人需保持机警,用眼角余光关注周围,哪怕是一缕风突然吹过树梢也要聆听。如果一大群鸟突然惊飞,更需要观察是什么事情惊吓它们。敏锐观察事物和发生,但不带有情绪。当人保持不生起虚妄与无用的情绪,时时觉知念头,才能置身事外头脑清醒。

他对我十分爱护,不允许独自下山,要求我经常跟随在他身边。我的例假来得很晚,十六岁身体第一次出血。如果想获得更强的灵气,需要再学习一些法门。但这些法门需要誓戒,其中一条是保持纯贞始终独身。只有独身才能让能量不外泄。我说需要时间想想,还没有做好全部准备。

你不想独身吗。

我没有告诉师父,我已知一定会与他告别。我与他之间的缘分即便再如何保护,也只能是在我二十岁之前。我破解不了二十岁那个劫。在那年我会遇见一个男人,怀孕并决定生下孩子。我没有得到誓戒的可能。我此生为情爱而流转生死,情爱是我陷身于娑婆世界的业力。

那年夏天跟随师父去村庄,这样的行程大多是受人所托去祛除魔障。在村子里,两位十二岁的少年去田地看守西瓜,三夜之后回家,其中一个得重病,持续发烧昏迷,严重时眼睛上翻只能看到眼白。家人把他送去医院,说是得脑膜炎需要开刀。他们害怕开刀,只能求助老人。

师父先卜卦,说不用去开刀,然后带着我下山去孩子的家里。师父坐在炕床上喝茶,男孩被带来客厅,他本来病恹恹的,见到师父却神情惊恐力大无穷,推开旁人就想往外跑,被拖住后仍拼命挣扎,最后推开众人,走投无路直接钻到师父炕床下面,躲在深处瑟瑟发抖。师父示意别人都出去,摆好法器,开始祈请、念诵。用银碗盛一盏清水,孔雀羽毛点水,诵经后往床底下洒净。等孩子爬出来以后,他把手按在男童的头顶,持续念咒,取下佛珠用力敲打他的身体三次。

我在旁边帮忙,看见一股浑浊能量燃烧着烈火离开男孩的身体,仓皇消失在门外,同时发出愤怒的哮吼。孩子入睡之后,师父说他会慢慢好转。那户人家高兴,供养师父午餐。师父对我说,去白玛河里打一桶水。

白玛河是条圣河,村子里的人以这里的水为神圣,只在节日或有人生病时取用。据说它会映照出人的前世或未来,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看到。我去打水,走到岸边,俯身刚刚把水桶放进去,在水中看见一个婴儿。她浑身雪白,咿呀学语,有一张美丽的小脸。我从来也不是特别喜爱孩子,没有想过这个事情。但我即刻知道,此生我会有一个女儿。她在等我。

夜已深,她准备告辞。

她说,谢谢你的晚餐并聆听我的故事。他说,以后有时间听你讲完。我也会告诉你关于我的故事。

为什么我们遇见了,却一直给对方在说自己的故事。

不止于如此。他说,这只是一个开端。这能让我们恢复一些记忆。

她背上草药箩筐。他沿着山间坡道送她出门。他说,明天我会离开普那卡山谷,去布姆唐的寺院探访一位学问僧。他年龄已很大,我跟他学习一段时间。如果我们还能见到,是在虎穴寺。我在秋天会回到那里。她说,我在村子里寻找草药,最后也会回到虎穴寺。但他们谁也没有说出具体日期,是秋天的哪一个月份,几日几时。仿佛只是想让再次相遇随意发生。

他说,雀缇,如果我们第三次遇见,我要邀请你与我做一件事。不知道你是否已做好准备。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说,我对所有注定要发生的事情,早已做好一切准备。

夜色幽暗的山道上升起薄雾。他打开手电,说,我先带你去看个地方。电光引领他们走到拐角处山坡。在茂盛蕨类之中耸立着一块黑魆魆的岩石,他用手电照射岩石。她看到石块正中浮现出一个自生度母,有人用金粉勾勒出女神手持的莲花和曼妙身容。一簇在岩石缝隙中生长出来的粉色杜鹃花正好盛放在度母像的下方,仿佛是供奉给女神的天然礼敬。

他说,对她祈福。她能够听到你内心的声音,回应任何人纯洁而虔诚的心愿。她说,我从来只有一个心愿。我祈祷自己与所有众生一起,能够离苦得乐、了脱生死。

他折下一枝刚刚绽放的杜鹃,举到她的面前。他说,刚才我想,它的结构里显现着时间和空间的衍变。但我们受肉身限制,心力不够,只能对它产生狭窄而理性的分别。比如以各自的文化给予它一个概念,再由自己的习性给予一些漂亮与否的主观判断。这是人所习惯的与外境和事物相处的模式。

她说,如果人能倾听到一朵花里所发散的千言万语,看到它的生命所展现的真实,就可以把无限置入有限,也可以把有限融化于无限。在一朵花当中,看到它的梦幻也看到它的实相,这是真正的自由。以前师父对我说过,如果我们能够净化觉知之门,可以看见万事万物的本有原貌。遮覆暗聚的心灵则无法看到这些奥妙。

他把杜鹃花轻轻插到她的黑色发辫里,说,是。是这样。我是无量。雀缇,很高兴我们在此相逢。

4

母亲写信给她,说夏摩山谷曾经是一片古海洋。它的源头是犀地变化之前的古海,那是一片三十亿年前的海洋。这漫长的时间对成住坏空的周期来说,也只是一小劫。地球地貌发生变化,海洋变成陆地。陆地不断升高,大概每一万年升高一米。犀地是这样出现。在犀地与夏摩山谷之间横贯的山脉,起伏两千多公里,在山谷中至今仍能发现海螺、藻类、海洋生物的化石,捡到古老的石器。

由于冰川、植被、冻土、湖泊的变化,很多人开始迁徙寻找低处可以安居的地方。一些人在最后一次大冰期结束前,沿着白令海峡冰路撤出,有可能就成为美洲的印第安人。他们保留着相同的习俗、文明。而世代生活在夏摩山谷中的人,仍延续单纯而坚定的传统和生活方式,没有被外界的变化和欲望影响。他们仿佛活在自己的中心,代表一种对古老文明的坚守,对信念的传承。

弥光去图书馆里查阅资料,看到西方冒险者曾在四五百年前探索圣城犀地。有些人路过夏摩山谷,观摩古老的金刚顶寺。他们提到路上见闻,寺院坐落在幽深峡谷中,围绕巍峨高山。森林中生长茂密的云杉、松柏,有野生动物,草坡上则有大量的羊、马和牦牛。寺院前方有河流,河面平静时蓝光莹莹,汛期洪水滚滚。岸边长满柳树常有雀鸟群集。河滩上洗衣服的妇人,喜欢聚集坐在石滩上晒太阳,聊天,在节日她们结伴下河洗澡。

这座大寺由五座寺庙组成,金碧辉煌,是居住在山谷中及专门来此朝拜的众生的精神归宿。曾有近四千名僧侣,住在刷成白墙的僧房。僧房在山谷中密密层层地排列逐渐蔓延,景象壮观。一条漫长的转经筒长廊围绕寺院,经筒里面装满经文,面上镂刻咒语。人们快速行走用手转动沉重的轮子,早晨或黄昏,长廊挤满男女老少。只要用力转动经筒,就能积聚起数不清的祈祷。

对周边的垂暮老人来说,死去之前布施生前所有财物给金刚顶寺,来此朝圣,是一生的期望。

以往山谷的男人黝黑而健壮,喜欢佩短刀、戴毛毡帽,穿宽大的羊皮袍子,脚上穿长筒靴子。右耳垂戴一块绿松石,胸前挂着一只镶满珊瑚和宝石的盒子,里面装着经咒、药丸、圣物。女人编无数细辫子垂到腰际,有些几乎触到地面。常穿白色内衬、锦缎外裙,裹彩虹色围裙。发髻后面戴一块布,缝上琳琅满目的白色贝壳、镂刻的银盘、珠宝,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栗色皮肤,喜欢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这些人幽默、质朴、言行安静而又性情奔放。

一条泥沙街道有各种售卖物品的货摊,山坡布满居民的房子,基本上石头垒砌,夯土,二层楼。平层屋顶有露天阳台,可以晾晒青稞、土豆、柴木、衣物。妇人们勤劳地劳作,种地、织布、打酥油茶、养育婴儿、给牛和羊挤奶、在厨房做饭、把水灌入木桶背回家,随身带着幼小的婴儿。这些婴儿即便在冬天也只穿单薄的衣服,从母亲的背袋里露出涂抹着酥油的小脸。八岁之前的孩童不分性别,天热时赤身裸体在街上玩耍。

书中呈现这些西方人画的铅笔素描,水彩画或近期开始拍摄的黑白照片,即便在这些素材上,夏摩山谷看起来也令人着迷并且充满魔力。

弥光在琼持寺所属的则旦孤儿院里长大。十三岁开始给孤儿院里的孩子们上课,二十五岁成为孤儿院校长助理,日常事务基本上由她负责实行。校长伦巴格西是自小带领她修习的上师,他事务繁忙,有时出远门去大小寺院给僧人讲课。弥光负责照料日常运行。被格西督促和训练长大的她带有一些严肃感,聪慧,敏锐,做事勤勉但沉默寡言。

她一直很忙碌,很少有自己的时间。从未谈过恋爱,也不计划未来。只是扎扎实实做完每天的工作。学习英语、梵语,之后加入译经院与僧人们一起翻译经论,把经文翻成英文,以方便来学习的西方人阅读。

译经院庭院中心有一棵很大的李子树,他们说这棵树是泽旦师父种的。他建立琼持寺,这是他一生很重要的工作。当他离世,琼持寺给很多人提供修行的场地和归宿。这棵李子树枝繁叶茂,树干挺拔,生机旺盛,当它结果,通常是一年多一年少如此轮换。今年是稀少,她摘下先成熟的五六枚。果实不大,青绿色,咬一口汁水新鲜,滋味酸涩。她吃完李子,在佛堂边侧的客房地毯上铺几块羊毛垫子小睡,稍晚再去格西的僧舍与几个僧人一起听他讲课。

有空闲时,早晨或黄昏,她去孤儿院山下的大佛塔绕塔。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绕圈祈祷的人们,以顺时针方向转塔、旋转经筒、诵经,有些进行五体投地的大礼拜。一个神圣的集会场所,环绕一条由虔敬之心组成的河流。她第一次来,是与母亲一起。那是她与母亲之间唯一的一次长途旅行。

白色佛塔巍然耸立,顶端绘有天梯和智慧之眼。母亲说,这座白色大佛塔里安置着五尊大佛。大日如来居于中央,其他四佛位于东南西北四方。九层佛塔象征须弥神山。母亲的这些描述让她对这座塔留下深刻印象。她记得第一次来到这里绕行了一百零八圈。即便天下起雨也不肯中断。

她看见磕长头的老人衣着褴褛,风尘仆仆,匍匐在地进行大礼拜缓慢前行,心里产生同情,对母亲说想给他一些钱。母亲说,这些人是来虔心祈祷的,最好不要去打扰。但如果你很想帮助他,可以这样做。母亲给她一张零钱纸币,她走上前去把纸币递给那个男子,他一开始想拒绝后来转而接受,坐在地上微笑合掌感谢。他成全她对布施的初次尝试和完成。

现在她依然时常过来绕行,半途开始下雨,空中掉落冰冷的密集雨点越下越大,人群纷纷躲到四周的小店铺或餐厅里去避雨。坐在地上转动小鼓念祈祷文的僧人没有移动,把藏红花色的僧衣一角拉起来蒙在头上。她也没有离开,把围巾裹在头上仍步行并推动转经筒,任雨水打湿眼睛、头发和衣服。绕行一百零八圈之后,对着佛塔前一尊菩萨像和小塔低头合掌虔敬祈祷,面对白塔谦卑地慢慢后退,临近大门才转身离开。

她去附近雅各的店里躲雨,顺便喝一杯马萨拉茶。

雅各养两条温顺的黑色野狗。以前它们身上有病且性格凶狠,但与雅各同住半年之后,变得健康而通人性。大概雅各给予充分的爱与照顾。五年前他从挪威来到这里,以此地为家。他是她的朋友,他喜欢她,说过很多次希望彼此在一起。

他说,如果你不想谈恋爱,我们可以立刻结婚,或者永远都不结婚。怎么样都可以,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什么是两个人在一起。

你不知道什么叫做男女之间的感情吗。两个人可以每天一起吃饭、睡觉,生几个孩子,恩爱甜蜜,白头到老。他们的身体和心都需要对方。

我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意义。

我可以等你回心转意。反正我也不想回国。我有时间等你。

他帮她做出一壶热茶。混入牛奶的热茶有深切芳香,她很喜欢。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茶,她说,夏摩山谷的松林师父给我写信,我母亲十天前在旅馆房间里去世。母亲给我留下一封遗书,他已委托别人把骨灰和遗书带来加德满都。

他说,这是不幸的消息。

对母亲来说未必是一件不幸的事。她看着他湛蓝的眼睛,说,这样的消息并不意外。母亲以前对我说过,在人的所有正念之中,忆念死亡最为尊贵。

5

那次,她们经过加德满都山谷的巴格马蒂河岸边。

圣河干涸成一片浅滩,残水反射太阳余晖。一群野猴子在河滩上嬉戏,鸽子成群来回盘旋。对岸横向排开六个方形大石台,正举行露天火葬。一些人在另一侧河边台阶上清洗尸体。两具尸体,一具烧了一半,一具刚开始,另外两具在准备。火焰先从头部烧起,裹着白布的尸体层层叠叠铺满金黄色的万寿菊,脚裸露在外面接受亲人们的告别之吻。火焰升腾烟雾冲向天空,白色浓烟滚滚弥漫整条河流。

不远处有座建于六世纪的神庙,据说在以前的湿婆节期间,人们在里面举行杀人献祭的仪式,如今只剩下一堆残损建筑。

她与雀缇走过人行石桥,闻到燃烧烟雾中腥甜黏稠的尸体气味,吸入鼻喉之后粘附在黏膜处无法吞咽也无法呼出。这气味强烈得难以消释。圣河边上每天举行葬礼,城市里每天都有人在死去。没有人觉得火葬应该避之不及或觉得晦气、不吉。石阶上坐满当地人,表情端正,带着凝重,不发出任何轻薄举止和声响。一位瑜伽士瘦骨嶙峋盘坐在河边平台上,铺垫上放着工具等待给人占卜。此刻他闭起眼睛祈祷,头发层层叠叠盘在头顶,脸上涂抹白粉,眉心点着红痣。

母亲说,坐下来,让我们看一看这里发生的事情。她们和当地人一起坐在台阶上。

这些肉身都曾经活过,饱受风霜经历悲喜得失。如今纹丝不动,像被榨尽汁液的树干、清空的水瓶、丢弃的石块。众生渴望得到世间的幸福,恐惧于遭受痛苦与挫折,而死亡使肉身卸除一切虚妄与欲望,赤裸的心识带着记忆上路,进行又一次的漂泊远行。她感觉双眼泪水渗出,被哀悯的感动摄住。

后来她想,雀缇专门带她看火葬尸体的仪式,饱含深意。虽然那时她才是十岁的孩子。对雀缇来说,让她认识死亡是一次重要的生命教育。让她自己看,自己感受,知道每个人离死亡并不遥远。相反,死亡如影相行伴随左右。雀缇说,它总是站在我们的左肩膀上。

那是她们之间最后一次长途旅行,住在千年前的古寺院所改建的旅馆。雕琢精美的廊柱和窗框,空无一人的中庭有一座佛像。偶尔鸽子飞进来叽叽咕咕轻声叫着,又飞走。内部房间大多没有日晒,冬天阴湿,睡觉时需要电热毯和热水袋。雀缇喜欢老旧的建筑,并不在意舒适。她对古老的事物有敏锐的感知。

没有电热壶可以烧煮热水,雀缇嘱咐她去楼下餐厅盛些热水。十岁的她容貌秀美,彬彬有礼,大家都喜欢她。她接上热水,小心翼翼捧着壶上楼回到房间,看见母亲在狭小的卫生间里洗衣服,搓动拧干。再一件一件挂在淋浴间门帘杆子上。雀缇轻轻唱歌。这里阴湿,衣服需要晾晒好几天。

很多时间她们只是留在房间里。雀缇打坐,焚烧手制的燃香,长时间持诵祈祷文,手摇转经轮。她在另一侧的桌子上写信、写日记、用水彩笔蜡笔涂鸦绘画。黄昏时她们出门散步,穿越迷宫般的泰米尔区,迎面撞上各种各样的千年佛塔、神庙。加德满都把自己摊开没有遮挡,仿佛知道没有人能够随意抵达它的深处。它不需要保护自己。

一次她们路过隐蔽在角落里的庙宇,佛塔林立,鸽子飞舞。进入内处有一座大佛塔,四周围绕众多小佛塔。主塔朝向东南西北开设小窗分别摆放佛像,小窗早晨被打开,让人们供奉烛火、鲜花和食物。她俯身向前凝望一尊从黑暗中浮现的阿弥陀佛,代表未来的佛。也许它从未暴露于日光之下,她看到它幽暗中意味深长的眼神和笑容。

有一尊手里持着莲花的菩萨,雀缇说,这是观音菩萨,在他头顶冠冕中央显现的则是他的上师阿弥陀佛。她跟着雀缇顺时针绕塔,一边用右手转动围绕四周的老旧经筒。佛塔上栖息着大群鸽子,咕咕叫着。母亲让她投掷玉米粒喂食,鸽子如乌云盘旋般飞聚过来,吃完之后一跃而起。群鸟翅膀振动发出与气流摩擦的声音。

回来路上,见到一座半圆形神庙废墟便知道快到旅馆。巷子口有日本女人开的店,卖些小纪念物,整洁干净。每到一个地方,她都想买当地几枚扣子收藏起来,当作记忆的储存。对她的奇思怪想雀缇从不回绝,递给她一张零钱纸币,让她自己去挑选木扣并与店主说上几句话。她用一个木盒装着从旅途中搜集的各种形状和颜色的扣子。木盒是雀缇在印度给她买的生日礼物,暗黄色,盒盖上面画着一匹彩色小马驹。一次不小心木盒掉落,扣子撒在地上到处滚动。有些扣子没有找回来。

一座被搭上钢筋准备修建的破败神庙里面,灯陆续被点燃。很多人集会在一起,歌吟、祈祷。巨大的菩提树根部被放置大量点燃的酥油灯。人们拿着鲜花、蜡烛、水果、糖果,供养和赞颂神灵,做完仪式之后回家休息。

她们坐在广场的莲花池喷泉旁边,对着幸存的五角形克利须那神庙喝杯热茶。她看到一位老人,在神庙台阶旁边,正在把沿着外殿装饰围圈的酥油铜灯擦亮。大概有四五十盏。他擦得很仔细,很慢,花很多力气把长久蒙尘的灯盏擦亮。已擦干净十盏。他默默无言,好像把生命中的全部专注用来擦亮一盏灯。她问雀缇,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雀缇说,他想跟神灵接近。

一个月前,琼持寺给母亲捎来一封信。很多外籍人被要求回到自己的国家,无量回去欧洲,留下一封信。这封信送到雀缇身边的时候,她知道他一定已匆促离开。但她仍带着弥光来到尼泊尔,坚持去往琼持寺。

她们离开大佛塔之后一路爬坡,窄道堵塞,慢慢抛下城中的喧嚣杂乱、灰烟滚滚,进入空旷宁静的山谷。在路过村庄的陡峭坡道,看到几个西方人衣着朴素,背双肩包,手里拎着蔬菜、矿泉水、面包等日用杂货,慢慢沿山坡往山顶上行。他们看起来长居此地,身上有一种被反复洗涤之后的洁净而朴素的气息。

雀缇说,这些人在琼持寺学习,寺院每年有针对西方人的禅修课,用英文讲授佛法、禅坐、佛教心理学和哲学。这是琼持寺的传统项目。最近,大量来自西方的人已经被迁走。他们也许是最后剩下的一批。

她们抵达山顶,走到栏杆边眺望山下,密密麻麻的居所覆盖山谷。远处浓密云团群集,一场雨水正经过山岭。粗大雨点打在她们身上,母亲推开寺院木门,年轻僧人看起来脸上有害羞表情,打开门询问有何事。母亲说想找到寺院主持。僧人带她们去伦巴格西僧舍,他说那里有很多人,她们需要等待。

经过花园后侧的白色佛塔,僧人介绍这是寺院创始人则旦师父的灵塔。以前他住在山下经常开窗眺望这个绿色山丘,认为应在此地盖起一座寺院,利益后人。他最终完成此事。五十八岁时他死于心脏病。绕行灵塔七圈,母亲行礼,然后来到伦巴格西的僧舍。

他是则旦师父的老师,现在管理寺院。庭院里挤满等候被接见的人,他们需要打卦、求法、求医问药。母亲带着她等在队伍后面。有人给她们端上奶茶和馍馍,仿佛知道她们饥渴而疲倦。格西提前接见她们。他的僧舍简洁朴素,家具老旧但擦拭得干干净净,花瓶里插几枝白色芍药,是琼持寺种植最多的花。也是则旦师父生前最喜欢的花。房间里有高山草药的幽深芬芳。

格西八十多岁,一双不符合高龄的神采奕奕的眼睛。他微微笑着,身口意发散出的澄明能量充满房间。他说,你们从很远的地方来。

母亲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

他说,你不必留在琼持寺。去夏摩山谷寻找仁美师父。他的房子在寺院里最大,经常收留很多外地迢遥赶路来朝拜的穷苦之人,提供吃住。每天来找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他过于辛劳,需要你的帮助。他在等你,他是你宿世的上师。记得,他的房子门口有一棵大松树,大门上的铜锁雕刻药师佛造像。你早去,最好下个月初八之前赶到。否则,只能在三年之后再见到他。孩子可以留在这里。

她还未开口,他已知悉一切。雀缇开始泪流,全身轻轻地颤抖。她露出悲伤。她说,师父,其实我一直还是有困惑,善良的人为什么受苦,相爱的人为什么分离。

格西握着她的手,说,生老病死是苦,与怨憎者相会是苦,与所爱之人别离是苦,求不得是苦。五蕴是苦。对你来说,受苦是对情爱的执着。世间万物当如此观想,一切的存在是暂时的。一切暂时的存在由各种条件因缘和合而成。这世间所有一切都会变化、破损。执着于建立在无常之上的情感、感受、感知、形色会带来痛苦。要无执着于这一切。

他说,雀缇,无量已离开琼持寺。我们不会与所爱的人告别,但相见的渴念是轮回的种子,悲伤是锁链。人如果在受苦,那是因为有渴求。如果你理解这些,也会明白众生对爱的执着,正如你一般悲伤而无法自知。记得,我们的眼泪不能仅仅只是为自己的悲伤而流。真正珍贵的眼泪应是为众生。

6

雀缇住在日玛旅馆。

弥光拎着行李箱爬上三楼,东南拐角处的房间门上有彩绘花纹,画着一枚大白海螺立在芍药花之上。她敲门,山谷海拔高,后脑微微阵痛有些头晕,心脏在适应爬楼之后的供血不足,忍不住气喘吁吁。雀缇打开门,站在门口露出微笑。她看到一位皮肤微黑发亮、形貌清瘦、穿着质朴的妇人,漆黑长发编两条长辫,当地女子样貌。这是已经老去的母亲。

她走进房间,看到摆设简单的一间三十平米左右的屋子,干净清洁。铺着纯白印度细麻的单人床,彩绘床头柜。一块破损但花纹典雅的古式毛毯垫子,上面摆一张柏木矮桌,桌上有经文、铃杵、转经轮、佛珠、水杯、烛台。不多的衣物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角落。墙上挂一幅丝缎装饰的唐卡,是持花微笑的绿度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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