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2)
中午时分,女术士赶到了利维亚。她们看到了洛赫·艾斯卡洛特湖闪闪发亮的湖面,城堡的塔楼,还有城市里红色的屋顶。
“我们到了,”叶妮芙说,“利维亚。哈,命运真是奇妙又纠缠不清。”
希瑞一脸兴奋,让凯尔比不断在路边蹦蹦跳跳。特莉丝·梅利葛德用无法察觉的声音叹了口气。或者说,她以为没人察觉到。
“拜托,”叶妮芙看着她,“特莉丝,你纯洁的胸膛里居然传来如此古怪的声音。希瑞,去看看前面有些什么。”
特莉丝别过脸去,决定不给叶妮芙说下去的借口。她并不指望这么做会有什么用。在前往利维亚的旅途中,她总能察觉到叶妮芙不断增长的愤怒和敌意。
“至于你,特莉丝,”果然,叶妮芙没好气地说,“别脸红,别叹气,别流口水,也别在马鞍上扭来扭去。还是说,你以为我答应了你的请求,就代表我希望你跟我们同行?代表我有兴趣看你跟老相好碰面?希瑞,我说了,你到前面去,我们两个有话要谈!”
“这不叫谈话,这是训话。”希瑞壮着胆子反驳道。但在那双紫罗兰色眼眸凶恶的目光下,她立刻缩起身子,咂了咂嘴,骑着凯尔比跑到前面去了。
“你不是来跟老情人见面的,特莉丝。”叶妮芙续道,“我也没大度到——或者说愚蠢到——给你这种机会,或给他这种诱惑的程度。不过今天是个例外。我不想错过美妙的满足感。他知道你作为协会成员扮演的角色。他会用他那著名的冰冷眼神感谢你。而我会看着你颤抖的嘴唇和双手,听着你蹩脚的道歉和借口。特莉丝,你知道吗?我会开心到晕倒的。”
“我知道,”特莉丝嘀咕道,“我知道你不会忘记,知道你会报复我。我允许你这么做,因为我确实有错。但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叶妮芙。别太指望自己开心到晕倒。他知道何为宽恕。”
“当然,他会宽恕你们对他做过的事。”叶妮芙眯起眼睛,“但他绝不会原谅你们对希瑞——还有我——所做的事。”
“有这种可能。”特莉丝咽了口口水,“也许他不会宽恕我,尤其是在你不肯退让的情况下。但他不会大发雷霆的。他不会做出这种有失身份的事。”
叶妮芙愤怒地朝马抽了一鞭子。牲畜嘶鸣一声,跳了起来,叶妮芙在马鞍上的身体摇晃了几下。
“少说废话。”她厉声道,“你又在羞辱我,你这条自鸣得意的毒蛇!他是我的男人,是仅属于我的男人!你明不明白?我不许你再谈论他,不许你再想着他,不许钦佩他高贵的人格……就像刚才……刚才那样!哦,我真想抓住你这头乱糟糟的红头发……”
“有种你试试啊!”特莉丝尖声道,“试试,你这记仇的婊子,看我不挖出你的眼睛!我……”
她俩同时沉默下来,因为希瑞正朝这边赶来,身后扬起一片尘云。没等希瑞跑到面前,她们就意识到出事了。
在那些茅草搭建与红瓦砌成的屋顶上方,突然蹿起红色的火舌,喷出阵阵烟雾。恼人的嗡嗡声——像是苍蝇,又像是愤怒的蜜蜂——传入女术士耳中。在那阵噪音里,尖叫声越来越响亮。
“见鬼,发生什么事了?”叶妮芙踩着马镫站起身,“是敌袭,还是失火?”
“杰洛特……”希瑞突然呻吟起来,脸色白得像纸,“杰洛特!”
“希瑞?怎么了?”
希瑞抬起手,女术士看到有鲜血顺着她的手掌流下。沿着生命线流下。
“他的循环闭合了。”女孩说着,闭上双眼,“莎依拉韦德的荆棘玫瑰曾经刺伤了我,巨蛇乌洛波洛斯咬住了自己的尾巴。我来了,杰洛特!我来找你了!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没等女术士出言反对,她便让凯尔比转过身,全速狂奔。
女术士保持镇定,立刻猛踢马腹,催马追赶。但她们的坐骑没法追上凯尔比。
“怎么回事?”叶妮芙大喊道,让马儿穿过狂风,“出什么事了?”
“你知道的!”特莉丝与她并排疾驰,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快点儿,叶妮芙!”
进入城市郊区时,她们与第一批逃离的难民擦身而过,叶妮芙的头脑立刻让她明白,利维亚发生的事件并非火灾,也并非敌袭,而是暴动。她也知道希瑞预感到了什么,知道她正赶往何处。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追上希瑞。她无能为力。受惊的人群挤在一起,凯尔比轻轻一跃,就从人群的头顶跳了过去,四蹄蹭落了不少帽子和头巾。但叶妮芙和特莉丝只能让马放慢速度,拼命挤过去。
“希瑞!停下!”
没等她们反应过来,周围的街道便挤满了奔跑和尖叫的人。在前进途中,叶妮芙看到了躺在排水沟里的尸体,看到了倒吊在木桩和横梁上的死尸。她看到一个矮人躺在地上,被人用棍棒敲打,又看到有人正用破碎的瓶颈残杀另一个矮人。她听到加害者的叫喊与受害者的哀号。她看到某个女人被人抛出窗户,落向等在下方的人群,然后遭受棍棒毒打。
人群愈加密集,怒吼声也更加响亮。她们与希瑞之间的距离似乎缩短了。下一个障碍是一群长戟手,他们试图拦住希瑞的黑母马,凯尔比却一跃而过,将一个长戟手踢倒在地,其余的吓得纷纷后退。
她们冲进一座笼罩着刺鼻烟雾的广场,里面黑压压全是人,还有烟雾。叶妮芙意识到,希瑞无疑正在预言幻景的指引下前往暴动最激烈的地方。前往烈火与凶徒肆虐之处。
下一条街道上有人在搏斗,矮人和精灵们躲在匆忙竖起的路障后面,拼命抵抗,但面对怒吼的暴民的猛攻,他们却接连倒下,并且死去。希瑞尖叫一声,抓紧了马儿的鬃毛。凯尔比跃入空中,跳过路障,看起来不像是马,更像是一只巨大的黑鸟。
叶妮芙冲进人群,却又猛地拉住缰绳,撞倒了好几个人。她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被人拖下了马鞍。她的肩膀、背脊、脖子都在被人殴打。她跪在地上,看到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他穿着鞋匠的围裙,正作势欲踢。
叶妮芙受够被人踢打了。
她伸展的手指射出一道蓝色的火焰,发出鞭子似的破空声,烧灼着那个男人的面孔、躯干和双臂。血肉燃烧的味道传来,痛苦的尖叫盖过了周围的嘈杂和喧嚣。
“是女巫!精灵女术士!”
另一个人挥舞着斧子朝她冲来。叶妮芙将火焰投向他的脸,他的眼球起泡爆裂,在嘶嘶声中顺着他的脸颊流下。
人群稍稍退开,但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叶妮芙正准备放出火焰,却发现那人是特莉丝。
“我们快走……叶娜……快跑!……这边……”
我听过这种声音 ,叶妮芙心想。从那干涸开裂、没有半星唾沫湿润的嘴唇间吐出来的声音。从那因恐惧而麻痹,又因恐慌而颤抖的嘴唇间说出来的声音。
我听过那种声音。在索登山上。
当时我怕得要死。
现在她也怕得要死。而在生命结束之前,她会一直畏惧死亡。因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没人能克服自身的懦弱。
特莉丝埋进她胳膊的手指仿佛钢铁,叶妮芙奋力挣脱了她的手。
“想跑就跑吧!”她高喊道,“躲到协会的裙子下面去吧!我已经没有值得珍惜的东西了!我不会丢下希瑞!也不会丢下杰洛特!走开!还珍惜你这条小命的话,就别挡我的路!”
面对女术士释放的火焰与凶狠的目光,人群纷纷后退,也将她的马带得越来越远。叶妮芙摇摇头,黑色的发卷随之晃动。她仿佛愤怒的化身,仿佛手持火焰之剑的复仇天使。
“滚回家去,渣滓们!”她大吼着,挥舞火焰的长鞭,扑向人群,“跑吧!要不就像牲口一样被我点着!”
“各位,那只是个女巫而已!”一个洪亮的嗓音在人群中响起,“只是个该死的精灵女巫!”
“她落单了!另一个跑了!快,拿石头来!”
“杀死非人种族!杀死女巫!”
“送她上绞架!”
第一块石头呼啸着掠过她耳畔。第二块砸中了她的肩膀,让她向后退去。第三块打中了她的脸。她的眼珠后面爆发出剧痛,然后,黑色的天鹅绒包裹了一切。
她苏醒过来,发出痛苦的呻吟。她的双臂和双腕剧痛难当。她机械地四下摸索,注意到了好几层绷带。她又呻吟一声,有气无力而又绝望。她在为这一切不是梦而悔恨。为自己没能成功而悔恨。
“你没能成功。”蒂莎娅·德·维瑞斯坐在窗边。
叶妮芙想喝点东西,想滋润她发黏的嘴唇。但她没有开口。
“你没能成功,”蒂莎娅·德·维瑞斯重复道,“但不是因为你没去尝试。你割得又深又准。所以我才会在这儿陪着你。如果你不是认真的,如果这只是一场荒谬又虚假的表演,那么我只会蔑视你。但你割得很深。你是认真的。”
叶妮芙麻木地注视着天花板。
“我会照看你的,孩子,我想你有这个资格。我会在这儿照顾你。这可没那么轻松。我必须弄直你的脊骨,让你的驼背恢复平整。我还得治疗你那双手。你割开血管时还切断了肌腱。女术士的双手可是非常重要的工具,叶妮芙。”
她的嘴唇湿润了。是水。
“你会活下去的。”蒂莎娅用实事求是、严肃,甚至严峻的语气说道,“你的死期还没到呢。但等它到来时,你会想起这一天的。”
叶妮芙从裹着潮湿绷带的木棍上急切地吮吸着水分。
“我会照看你的,”蒂莎娅·德·维瑞斯重复一遍,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而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没有别人。没人看着我们,我也不打算跟任何人说任何事。哭吧,孩子。把眼泪全哭光。把这当成你最后一次哭泣。从此以后,你再也不要哭了。再没有比落泪的女术士更可悲的东西了。”
她苏醒过来,咳嗽着吐出鲜血。有人正拖着她往前走,是特莉丝,她闻到了她的香水味。在不远处,铺路石上传来马蹄铁的鸣响,伴着一阵阵响亮的哐当声。叶妮芙看到一位全副盔甲的骑手,手持一块有红色山形徽记的白色盾牌,他坐在马鞍上,用马鞭抽打人群。暴民掷出的石块在铠甲和头盔上无害地弹开。马匹嘶鸣一声,甩出蹄子。
叶妮芙觉得自己的上嘴唇就像一只硕大的土豆。至少有一颗门牙碎了,要不就是断了,光是说话都会疼。
“特莉丝……”她结结巴巴地说,“把我们传送走!”
“不,叶妮芙。”特莉丝的嗓音平静而冰冷。
“他们会杀了我们……”
“不,叶妮芙。我不会逃跑了。我不会躲在协会的裙子底下。就算我现在随时都可能吓得晕倒——就像在索登山上那样——但我会设法克服恐惧!”
在小巷的入口附近,在一面爬满苔藓的壁架下,堆着大量的粪便、碎片和垃圾。那是个巨型垃圾堆。仿佛一座山丘。
人群终于让那位骑士落了马。他被他们拖下马背,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骇人的巨响。暴民们爬到他身上,仿佛一群虱子。
特莉丝抓住叶妮芙,拖着她走向垃圾堆,然后抬起双手。她高声喊出一句咒语,语气中透出的狂怒让人群暂时沉默下来。
“他们会杀了我们的。”叶妮芙吐出一口血,“一定会的。”
“帮我一把,叶妮芙。”特莉丝暂时停止动作,“帮我一把。我们一起施展阿尔祖落雷术……”
我们能杀死五个人 ,叶妮芙心想。然后其他人就会把我们撕成碎片。不过没关系,特莉丝,如你所愿。既然你不跑,我也不会逃跑。你不会看到我逃跑的。
她加入施法。二人同声念出咒语。
人群茫然地瞪大双眼,看着她们,但很快回过神来。他们再次朝女术士掷出石头。特莉丝感觉其中一块掠过她的脑袋,却不为所动。
没用的 ,叶妮芙心想。咒语不会生效的。我们全然无法念诵“阿尔祖落雷术”这样深奥复杂的咒语。据说,阿尔祖声如狩猎号角,言若讲演名家。大声吼出咒语和旋律……
她正准备停止吟唱,用剩余的力气施展别的咒语,某种能将她们传送走的咒语,或者以令人不快的方式引开暴民们的注意力——哪怕只有一秒也好。但事实证明,这毫无必要。
天空突然暗淡下来,云层笼罩在城镇上空。愁云惨淡之中,寒风呼啸而过。
“哦天哪,”叶妮芙吸了口气,“看来你成功了……”
“梅利葛德雹暴术,”妮妙说,“从本质上说,这个名字并不正规,因为这种魔法没有记录在册,也没人能够重现。理由很简单——特莉丝的嘴唇受了伤,说起话来含糊失真。也有人说,是恐惧影响了她的言语。”
“我可不相信。”康德薇拉慕斯抿住嘴唇,“在编年史里,关于尊贵的特莉丝的勇气与英雄气概的事例数不胜数,甚至有人称她为‘无畏者’。但我想问你另一件事。在某个版本的传说故事里,特莉丝在利维亚山丘上并非孤身一人。叶妮芙也在那里陪着她。”
妮妙看着那幅水彩画,画上描绘的是座陡峭的黑色山峰,深蓝色的云彩映衬着锐利如刀的山尖。在山顶之上,她能看到一个红发女人伸出双臂的苗条身影。
透过覆盖湖面的迷雾,渔夫王的船桨有节奏地拍打着水面,阵阵响声传进她们耳中。
“就算特莉丝身边真有人在,”湖中女士说,“也没能进入画师的法眼。”
“看来你成功了。”叶妮芙说,“当心,特莉丝!”
一阵足有鸡蛋大小的冰雹自利维亚城上空的黑色云层坠落,重重敲打着屋顶。冰雹如此密集,甚至让街道和广场积起一层厚厚的冰。人群开始动摇,他们倒地抱头,躲在别人身下,在湿滑的地上逃窜、摔倒。他们在地上打滚,在屋檐和窗台下挤成一团。并非所有人都能逃过一劫:有些人像死鱼一样躺在地上,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冰层。
冰雹重重敲打在叶妮芙在最后一刻架到她们头顶的魔法护盾上,仿佛随时都能将之砸穿。她没尝试别的咒语。她知道覆水难收,特莉丝意外地释放了这股元素之力,而它必定会到达。而且很快。
至少她是这么希望的。
闪电划破天际,雷声轰鸣,直到周围的房屋从地基开始摇晃,就连大地都开始震颤。毁灭性的冰雹敲打着周遭的一切。
但天空已经开始亮起。云层的缝隙中出现了阳光。特莉丝的喉咙发出一声古怪的哭喊,又像是啜泣。
冰雹在阳光中闪闪发亮,仿佛钻石。冰雹仍在坠落,但最猛烈的势头已经过去,叶妮芙从敲打在魔法护盾上的声音就能听出来。随后,冰雹突然停止了,仿佛被人截断了一般。守卫们冲上街道,马蹄铁刮擦着冰面。在鞭子的猛抽与剑面的殴打下,暴民开始尖叫着逃跑。
“精彩,特莉丝。”叶妮芙用沙哑的嗓音说,“我不知道刚才那是什么咒语……但它很有效。”
“总有些东西值得你去守卫。”特莉丝·梅利葛德——山丘上的女英雄——哑着嗓子回答。
“确实有。我们快走吧,特莉丝。因为事情还没结束呢。”
暴动结束了。女术士朝城市降下的冰雹冷却了发热的头脑,所以军方才有胆量出手干预,恢复秩序。在那之前,士兵们都很害怕。他们知道自己可能要面对那些渴望杀戮、无所畏惧的民众的攻击。然而,元素力量的爆发驯服了这只多头野兽,于是军队发起冲锋,完成了余下的工作。
对城市而言,这阵冰雹是场可怕的灾难。片刻前,一个暴民刚用木棒打死了一个矮人妇女,还把她儿子的脑袋撞碎在墙上。而此时此刻,他只能看着自己屋子的废墟,啜泣不止。
利维亚城恢复了和平。要不是那两百名遭到屠杀的死者,还有几栋仍在燃烧的房屋,你简直会以为这里什么都没发生。在榆树区,洛赫·艾斯卡洛特湖上方挂着一道彩虹,湖面映出垂柳的倒影,鸟儿再次鸣啭,青草散发着湿润的味道,一切都充满了田园牧歌般的气息——甚至包括躺卧在血泊中的猎魔人,还有跪在他旁边的希瑞。
杰洛特意识全无地躺在地上,面白如纸。他一动不动地躺着,但当她们赶到他身边时,他咳嗽起来,吐出鲜血。他开始剧烈痉挛和颤抖,希瑞几乎抱不稳他。叶妮芙跪在他身边。特莉丝看着他双手发抖。突然,她感到虚弱无力,视野也变得模糊。有人抱住了她,让她不至于倒地。她发现那是丹德里恩。
“没效果。”希瑞的声音透出绝望,“你的魔法治不好他,叶妮芙。”
“我们来得……”叶妮芙连翕动嘴唇的力气都快没了,“我们来得太迟了。”
“你的魔法没有效果。”希瑞重复一遍,仿佛没听到她的回答,“你的魔法只有这点作用吗?”
你说得对,希瑞 ,特莉丝心想,感觉喉咙像被堵住了。我们能制造冰雹,却无法阻止死亡。虽然后者看起来要容易得多。
“我们派人去找医生了。”丹德里恩身边的矮人用沙哑的嗓音说道,“但他没有出现……”
“现在找医生也已经太迟了。”特莉丝被自己镇定的语气吓了一跳,“他就快死了。”
杰洛特仍在颤抖,咳出鲜血,随即身体僵硬,不再动弹。丹德里恩抱着特莉丝,绝望地叹了口气。矮人咒骂起来。叶妮芙呻吟一声,面孔突然皱起,显得格外丑陋。
“再没有比落泪的女术士更可悲的东西了,”希瑞严肃地说,“这是你教我的。但现在你很可悲,叶妮芙。你和你没用的魔法都是。”
叶妮芙没有回答。她只能勉强用双手抱住杰洛特的头,不断重复着咒语。在她手中,在猎魔人的双颊和额头上,有蓝色的火花在劈啪作响。特莉丝知道这个咒语需要多少魔力。她也知道这个咒语是没用的。她甚至可以断定,就算一个老练的治疗法师在场,现在也已经回天乏术了。太迟了。这个咒语只会耗尽叶妮芙的体力。特莉丝不禁为黑发女术士支撑了这么久而惊讶。
随后她便不再惊讶了,因为叶妮芙在施法途中停了下来,倒在了猎魔人身边的地面上。
一个矮人再次咒骂出声,另一个沉默地低下头。在丹德里恩的搀扶下,特莉丝·梅利葛德用力吸着鼻子。
周围突然冷得出奇。湖面像女巫的大锅一样泛起气泡,包裹在迷雾中。雾气迅速升起,在水上盘旋,笼罩了波浪,像浓稠雪白的牛奶一样笼罩了他们。雾气压抑了声音,更让周围的人影消失无踪。
“我,”希瑞依然跪在染血的地上,缓缓地说,“曾经放弃了力量。如果我没那么做,现在就能救他的命了。我可以治好他。我很清楚。但现在太迟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感觉就像我亲手杀死了他。”
凯尔比的嘶鸣打破了沉默。然后是丹德里恩模糊的吸气声。
他们全都目瞪口呆。
一头白色独角兽钻出迷雾,高昂着美丽的头颅,轻盈、灵巧而无声地奔跑着。但这些并没有那么不寻常,他们都读过传说故事,知道独角兽能轻盈、灵巧而无声地奔跑。奇怪的是,这头独角兽正跑在湖面上,却没激起半点涟漪。
丹德里恩倒吸一口凉气,这次是出于敬畏。特莉丝被心中的一股情绪彻底压倒了,那是极度的欢欣。
独角兽的蹄子敲打在湖边的石块上。它摇晃鬃毛和独角,发出一串音调优美的嘶鸣。
“伊瓦拉夸克斯,”希瑞对他说,“我正期待你的到来呢。”
独角兽靠近过来,再次嘶鸣,蹄子埋进坚硬的卵石路面。它垂下头,长在头上的独角突然闪耀光辉,驱散了周围的雾气。
希瑞摸了摸那根角。
特莉丝响亮地倒吸一口凉气,她看到女孩的双眼充斥着炽热的白光,光晕甚至裹住了她的头颅。希瑞没听到她的声音。她没听到任何人的声音。她用一只手抚摸独角兽的角,另一只手触摸着猎魔人。一条闪光的缎带从她指间飘出。
没人知道那一刻持续了多久。这一幕太不真实了。
就像一个梦。
独角兽喷了喷鼻息,刨了几下地面,动了动脑袋,仿佛在指着什么。特莉丝朝那边看去。在低垂的柳枝之下,她能分辨出雾气中的一道黑色轮廓。那是一条飘在水上的小船。
独角兽再次晃动独角,逐渐消失在白色的雾气里。
“凯尔比,”希瑞说,“跟他走吧。”
凯尔比喷出鼻息,摇摇头,顺从地跟在独角兽身后。它的马蹄铁踩在鹅卵石上,鸣响声在四周回荡。然后那声音戛然而止,就像母马飞上了天空,消失不见,或是失去了肉身的形体。
小船停在湖岸,又过了片刻,等迷雾散去,特莉丝才看清它的样子。那是一条破破烂烂的旧驳船,外形丑陋,活像谷仓里的猪食槽。
“帮帮我。”希瑞的语气坚定而果断。
起先,没有人知道女孩要他们帮什么。但诗人最先明白过来,也许是因为他想起了他经常讲述并歌唱的传说。他用双臂抱起叶妮芙,为她的娇小与轻盈吃了一惊。他敢发誓,有人在帮他。他敢发誓,他感觉到了卡西尔双臂的搀扶。他还瞥见了米尔瓦的发辫。他敢发誓,把女术士抱到船上时,他看到了安古蓝的小手稳稳地扶着船身。
两个矮人抱起猎魔人,特莉丝帮忙抬着他的头。亚尔潘·齐格林眨了眨眼睛,因为他看到了达尔伯格兄弟。卓尔坦·奇瓦敢发誓,是卡莱布·斯特拉顿帮着他把猎魔人抬上船的。特莉丝·梅利葛德相信自己闻到了外号“珊瑚”的丽塔·尼德的香水味,又在黄绿色的阴霾中看到了凯尔·莫罕的柯恩。
笼罩洛赫·艾斯卡洛特湖的迷雾让他们的头脑产生了幻觉。
“准备好了,希瑞,”女术士呆滞地说,“你的船在等着呢。”
希瑞拂开额前的乱发,吸了吸鼻子。
“请代我向蒙特卡沃的女士们道歉,特莉丝。”她说,“但我只能这么做。如果杰洛特和叶妮芙不在了,我也不能留下。真的不能。她们肯定会明白的。”
“她们会的。”
“那就再会了,特莉丝·梅利葛德。保重,丹德里恩。保重,大家。”
“希瑞,”特莉丝低声道,“我的小妹妹……让我跟你们一起走……”
“你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特莉丝。”
“我还能再见到你……?”
“当然可以。”她打断道。
她爬到船上,船身摇晃了几下,立刻驶离岸边。它消失在雾气中。岸上那些人没听到丝毫水声,湖面也没有任何涟漪。它像幽灵一样凭空消失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看到了希瑞娇小的轮廓,看到她用一根长篙撑向湖底,看到她让飞快的小船持续加速。
随后,周围只剩下了雾气。
她撒了谎 ,特莉丝心想。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见不到了,因为……vaesse deireadh aep eian。有些事结束了。
“有些事结束了。”丹德里恩说。
“但有些事会迎来开始。”亚尔潘·齐格林替他说完。
在城市的方向,有只公鸡发出响亮的啼鸣。
雾气迅速散去。
透过眼皮传来的光影跃动让杰洛特睁开了双眼。他看到了头顶的树叶,万花筒般的树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还看到了结满枝头的苹果。
他能感觉到轻柔碰触自己鬓角和脸颊的指尖。他熟悉那些手指。他爱它们,甚至到了痛苦的地步。
他的胃袋、胸口和肋骨都隐隐作痛,紧紧包裹腹部的绷带让他明白,利维亚城里的干草叉并非噩梦。
“安静地躺着,亲爱的。”叶妮芙说,“躺好。别动。”
“我们在哪儿,叶?”
“这重要吗?我们在一起了。你和我。”
鸟儿鸣啭,不知是金翅雀还是画眉。药草、迷迭香和鲜花的味道一阵阵传来。还有苹果。
“希瑞在哪儿?”
“她走了。”
她动了动身子,轻轻抽出他枕着的那条手臂,然后躺在他身边的草地上,看着他的眼睛。她眼神热切,仿佛要将他的模样铭刻在脑海里,仿佛要留存到将来,留存到永远。他也注视着她,怀旧之情让他的喉咙绷紧了。
“我们跟希瑞共乘一条小船,”杰洛特回忆道,“行驶在湖面上。然后是条湍急的河。河水在迷雾中穿行。”
她的手指摸到他的手,用力攥住。
“躺着别动,亲爱的。别动。我会陪着你。发生了什么并不重要,我们在哪儿也不重要。现在有我陪着你。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永远不会。”
“我爱你,叶。”
“我知道。”
“只不过,”他叹了口气,“我还是想知道我们在哪儿。”
“我也想。”过了一会儿,叶妮芙轻声道。
“而这,”加拉哈德问,“就是故事的结局?”
“当然不是。”希瑞用一只脚揉着另一只,想要弄掉黏在脚底的砂砾,“你希望它结束吗?我可不想!”
“那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她哼了一声,“他们结婚了。”
“给我讲讲吧。”
“哈,有什么可讲的?他们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他们邀请了所有人——丹德里恩、南尼克嬷嬷、爱若拉和尤妮德、亚尔潘·齐格林、维瑟米尔、艾斯卡尔……柯恩、米尔瓦、安古蓝……还有米希尔。我也参加了,我们痛饮了葡萄酒和蜂蜜酒。然后他们——我是说,叶妮芙和杰洛特——盖了一栋房子,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像童话故事。你懂了吗?”
“湖中女士,您为什么在哭?”
“我没哭,是风吹的!没错,是这样!”
接下来是阵漫长的沉默,他们看着火红的太阳落向山峦背后。
“以我的灵魂起誓,”片刻过后,加拉哈德说,“这真是个闻所未闻的故事。您出身的那个世界真是不可思议,希瑞女士。”
她响亮地吸了吸鼻子。
“没错。”加拉哈德说着,清了几下嗓子,沉默让他的语气有些消沉,“但在我们的土地上,也有令人惊奇的冒险。比方说高文大人和绿衣骑士……或者我叔叔鲍斯爵士和崔斯坦爵士……请听好,希瑞女士。鲍斯爵士和崔斯坦爵士骑马前往西边的廷塔杰尔。他们所走的路要穿过一座未开化的危险森林。他们一边前进,一边保持警惕。后来他们看到一头白色的鹿,旁边有位全身黑衣的女士,那种黑色仿佛来自噩梦一样。但那位女士很美,比世上任何女士都美,好吧,桂妮维亚女士除外……两位骑士看到那位女士站在白鹿旁边。她摆了摆手,告诉他们……”
“加拉哈德。”
“什么事?”
“安静点儿。”
他咳嗽一声,沉默下来。两人在沉默中凝视着夕阳,就这么看了很久。
“湖中女士?”
“我说过,别这么叫我了。”
“希瑞女士?”
“说。”
“跟我去卡米洛特吧,希瑞女士。您一定得见见亚瑟王,他会对您礼遇有加的……我会……我会永远爱慕和崇拜……”
“别跪着,马上起来!不然你就别起来了。既然你还想跪着,就帮我揉揉脚吧。我的脚好凉。谢谢。你真好心。我说的是脚!不是脚踝以上!”
“希瑞女士?”
“我听着呢。”
“太阳就快落山了……”
“的确如此。”希瑞弯下腰,系好鞋子的带扣,然后站直身体,“我们给马装上马鞍,加拉哈德。附近有能过夜的地方吗?哈!从你的表情看,你对这里并不比我熟。不过没关系,我们出发吧,要么露天过夜,要么睡在森林里。黄昏到来时,我们最好别留在湖边。这儿的晚上会非常冷……你在看什么?”
“哦,”她看到年轻骑士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你想在森林的灌木丛下,以苔藓为床过上一夜?睡在仙子的怀抱里?听好了,年轻人,我一点儿也不想……”
她顿了顿,看着他脸上的红晕和闪闪发亮的眼睛。她在他并不算丑的脸上看到了某样东西。某样让她肠胃抽紧的东西。但那并非出于饥饿。
我这是怎么了 ,她心想。我到底怎么回事?
“别想那些没用的了!”她几乎在大喊,“给马装上马鞍吧!”
等他们骑上马背,她看着他,大笑起来。他也看着她,眼里充满惊奇与疑惑。
“没什么,没什么。”她轻描淡写地说,“我只是在笑我想到的事。带路吧,加拉哈德。”
以苔藓为床 ,她心中暗想,忍住没笑出声。在灌木丛下。我扮演仙子。好吧,好吧。
“希瑞女士……”
“什么?”
“您愿意跟我去卡米洛特吗?”
她伸出手。他也伸出手。他们手牵手,并肩前行。
见鬼 ,她心想,有什么不行的?我敢用全副身家打赌,这个世界也有适合女猎魔人的工作。
因为没有哪个世界,是猎魔人应付不了的。
“希瑞女士?”
“现在别说这个。我们走吧。”
二人朝着夕阳前行。他们身后是逐渐昏暗的山谷。他们身后是一片湖泊,一片魔法湖泊,蔚蓝而光滑,仿佛一块打磨过的青玉。他们身后是散落在岸边的巨石,还有山坡上的松林。
这些都被他们留在了身后。
前方则是一切。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