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2)
孩子们围住说书人博格沃兹,用刺耳的吵闹声表达着他们的不满。最后,铁匠的儿子康纳——他是这群孩子中最年长、最强壮也最勇敢的一个,也是他给说书人端来了一大锅卷心菜汤,还有配上煎熏肉片的土豆——走上前来,作为代表陈述大家一致的看法。
“这算什么?”他大声问道,“你说‘就到这里’是什么意思?这么结尾真的好吗?你在吊我们的胃口吧?我们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们可不想等你下次来村子再听,那没准儿一晃就是六个月甚至一整年!继续讲!”
“太阳都下山了,”老人答道,“该上床了,小家伙们。如果你们明天干活儿时打哈欠,你们的父母会怎么说?我知道他们会说:‘老博格沃兹给他们讲故事讲到半夜,让他们满脑子都是歌谣,还不准他们上床睡觉。下次他再经过这村子,啥东西都别给他。不管荞麦粥、土豆还是咸肉,都别给。直接赶跑那个老混球就好,他的故事只能带来麻烦和灾难……’”
“他们不会这么说的!”孩子们齐声高喊,“再多讲点儿吧!拜托!”
“唔唔。”老人嘟囔着,看了看消失在雅鲁加河对岸树梢下的夕阳,“那好吧,不过有个条件:你们得选个人跑回自己家里,拿点乳酪来给我润润嗓子。至于剩下的人,你们得商量好要听谁的故事,因为就算我讲到明天早上,也没法讲完所有人。这次想让我讲谁的故事?你们得作出选择。其余的就得等下一次了。”
孩子们又大呼小叫起来,像在比赛谁的嗓门更亮。
“安静!”博格沃兹晃了晃手杖,大吼道,“我是要你们作选择,不是像松鸦一样呱呱叫!你们决定好没?到底想听谁的故事?”
“叶妮芙的。”妮妙尖叫道——她是听众里年纪最小的,因为身量娇小得到个外号叫“小矮子”——她摸了摸在自己膝头酣睡的小猫咪,“告诉我们,那个女术士后来怎么样了?她是怎么用魔法逃出秃山的女巫集会去救希瑞的?我想听这个。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当个女术士!”
“没戏的!”磨坊主的儿子布罗尼克大叫道,“你还是先把鼻涕擦干净吧,小矮子。女术士不收鼻涕精当学徒!至于你,老头子,别讲叶妮芙了,先讲希瑞和耗子帮的故事吧。他们跑去抢劫,然后痛殴……”
“安静。”康纳阴沉着脸说,“你们都蠢透了。既然今晚只能再听一个故事,那你们都给我规矩点儿。老头子,给我们讲讲猎魔人和他伙伴的故事,他们从雅鲁加河畔出发,然后……”
“我想听叶妮芙。”妮妙尖声说。
“我也是。”她姐姐奥菈插嘴道,“我想听她与猎魔人的爱情故事。我想听听他们彼此间的爱。结局一定很美好吧?他们肯定不会死吧?”
“闭嘴,你们这两个蠢货,谁在乎爱情啊?我们要听战争和打架!”
“还有猎魔人的剑!”
“不不,讲希瑞和耗子帮!”
“都给我闭嘴!”康纳凶狠地四下扫视,“不然我找根棍子来,狠狠教训你们这些小鼻涕精!我说了:都给我规矩点儿。让他继续讲猎魔人的故事,讲他和丹德里恩,还有米尔瓦……”
“没错!”妮妙又尖叫起来,“我也想听米尔瓦的故事。米尔瓦!要是女术士不收我当学徒,我就去做弓箭手!”
“就这么决定了。”康纳说,“瞧瞧他,垂着脑袋,鼻子一点一点的,活像一只秧鸡……喂,老头子!醒醒!给我们讲讲猎魔人的故事。我是说,猎魔人杰洛特的故事。从他在雅鲁加河畔与同伴们出发开始。”
“可首先,”布罗尼克插嘴道,“为了缓解我们的好奇心,先讲点儿其他人的事吧。讲讲他们的遭遇。这样的话,等你把故事讲究之前,我们心里就没那么难熬了。只要再讲一点儿叶妮芙和希瑞的事就好。拜托。”
“叶妮芙,”博格沃兹咯咯地笑了起来,“利用咒语飞出了名为秃山的魔法城堡,然后扑通一声掉进了海里。掉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周围只有粗糙的礁石。不过别担心,这对女术士来说算不了什么。她没淹死。她登上史凯利格群岛,在那儿找到了盟友。你们肯定知道,她对那个叫威戈佛特兹的巫师恨之入骨。她认定是他绑架了希瑞,因此发誓要找到他,无情地实施复仇,并将希瑞解救出来。就这样。下次有机会我再详细讲。”
“那希瑞呢?”
“希瑞还在跟耗子帮四处游荡,自称‘法尔嘉’。她喜欢上了强盗的生活。虽然当时无人知晓,但那女孩心中潜藏着愤怒与残忍。潜藏在她内心深处的所有阴暗面全都浮了上来,慢慢占据了上风。哦,凯尔·莫罕的猎魔人真不该教她如何杀戮!但在散播死亡的同时,希瑞完全没想到死神也正紧随身后。可怕的邦纳特正在跟踪她、追捕她。这两个人——邦纳特和希瑞——的对决是不可避免的。但他们的故事还是下次再讲吧。今晚你们将听到的是猎魔人的故事。”
孩子们安静下来,紧紧围着老人坐成一个圈,竖起了耳朵。夜幕正在降下。生长在小屋周围的大麻丛、覆盆子丛和蜀葵丛在白天显得那么友好,现在却变成一座座险恶而异样的森林。有什么东西在沙沙作响。是老鼠弄出的动静?还是眼神凶狠、相貌骇人的精灵?又或是渴望吞吃孩童血肉的吸血妖鸟或女巫?在牛棚里跺脚的究竟是牛,还是像一百年前那次一样,再次跨越雅鲁加河的入侵者的战马?从茅草屋顶飞过的到底是夜鹰,还是渴求鲜血的吸血鬼?又或是位美丽的女术士,正借助咒语飞向远方的海洋?
“猎魔人杰洛特,”说书人再次开口,“带着他的伙伴朝安格林的沼泽和森林进发。要知道,当时的安格林可有真正的原始森林。唉,哪像现在,那样的森林只剩下布洛克莱昂了……他们一行人向东方跋涉,奔向雅鲁加河上游,朝人迹罕至的黑森林进发。开始的时候一切顺利,但后来,老天啊……你们马上就能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说书人将那久远的过去娓娓道来。孩子们听得聚精会神。
猎魔人坐在崖顶的一根圆木上。从这里放眼望去,能看到雅鲁加河沿岸的大片湿地与芦苇滩。夕阳正在西沉,野鹤从沼地间飞起,成群结队地翱翔在空中。
一切都完蛋了, 猎魔人看看樵夫小屋,再看看从米尔瓦点燃的篝火上升起的稀薄烟柱。一切都乱了套,尽管原本却很顺利。我的同伴是些怪人,但至少他们支持我。我们有想共同达成的目标——近在眼前、清晰而又现实的目标。穿过东边的安格林,向凯德·杜进发。我们进展顺利。可到头来,事情还是乱套了。这到底是厄运,还是早已注定?
野鹤发出军号般的哀鸣。
爱米尔·雷吉斯·洛霍雷克·塔吉夫-哥德弗洛伊骑在队伍最前面,胯下是猎魔人在阿梅利亚附近缴获的枣红色尼弗迦德战马。尽管这匹马起初有些厌恶吸血鬼和他身上的草药味,但它很快就习惯了他,造成的麻烦也不比走在一旁、动不动就拱起脊背尥蹶子、像被马蝇蛰了似的洛奇更多。丹德里恩骑着珀迦索斯跟在他们身后,头上绑着绷带,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在骑马前行途中,诗人写了一首颂赞英雄的歌谣,而伴着曲调和韵律的,正是他最近的各种冒险经历。这首歌谣明显在暗示,其作者和演唱者是冒险队伍中最勇敢的人。米尔瓦和卡西尔·莫瓦·迪弗林·爱普·契拉克负责殿后。卡西尔骑着失而复得的栗色马驹,一只手还牵着一匹灰马,灰马背上驮着他们的一部分装备。
他们终于离开了河岸沼泽,朝丘陵绵延的旱地高处走去。从那里向南眺望,能看到广阔的雅鲁加河闪闪发光的水面,北边则是通往玛哈坎山脉的山路。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总在他们耳边转悠的蚊虫不见了,他们的靴子和裤子也都晒干了。在阳光照耀的山坡上,黑刺莓丛结满了果实,马儿也能找到可吃的青草。清澈的溪流自山上流下,溪水间有许多鳟鱼游来游去。等到夜幕降下,他们生起营火,躺在火边。简而言之,一切都那么美好,他们的心情也本该愉快起来。但事实并非如此。在他们第一次扎营休息时,原因就已显而易见。
“等等,杰洛特。”诗人看了看周围,清了清嗓子,“别这么急着回营地。米尔瓦和我想跟你私下谈谈。关于……呃,你知道的……关于雷吉斯。”
“哦?”猎魔人把一堆柴火放到地上,“这么说你们害怕了?现在可有点儿晚了。”
“别这么说嘛。”丹德里恩苦着脸说,“我们承认他是同伴,他也主动要求帮我们找到希瑞。他救了我的命,这一点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但该死的,我们确实有种类似恐惧的感觉。这让你很惊讶吗?你这辈子不都在追捕和猎杀他那样的生物吗?”
“我不会杀他,目前也没这个打算。这样的声明足够吗?如果还不够,就算我心里对你充满同情,也没法治好你的焦虑。讽刺的是,我们当中只有雷吉斯才会治病。”
“够了。”诗人恼怒地说,“你不是在跟叶妮芙说话,所以省省这些拐弯抹角的说辞吧。对于简单的问题,你只要给出简单的回答就好。”
“那就问吧。省去那些拐弯抹角的说辞。”
“雷吉斯是个吸血鬼。谁都知道吸血鬼吃什么。在他极度饥饿的情况下会发生什么?是啊,是啊,我们见过他喝鱼汤,而且从那之后,他也跟我们一起吃喝,就像平常人一样。可是……他到底能不能控制住他的……杰洛特,你非要让我把那个词儿说出来吗?”
“你的脑袋鲜血横流时,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欲望。给你缠好绷带之后,他甚至没去舔自己的手指。当初那个满月之夜,我们畅饮他的曼德拉私酿,睡在他的小屋里,他有绝佳的机会吸干我们的血。可你在自己优雅的脖子上找到牙印了吗?”
“别嘲笑我们了,猎魔人。”米尔瓦咆哮道,“你比我们更了解吸血鬼,可你却在嘲笑丹德里恩。我在森林里长大,我没上过学,我很无知,但这不是我的错,所以你也没资格嘲笑我。说起来惭愧,但我的确也有点害怕……害怕雷吉斯。”
“你们害怕也很正常。”杰洛特点点头,“他是所谓的‘高等吸血鬼’,十分危险。如果他是我们的敌人,我也会害怕他。可是,活见鬼,不知道为什么,他成了我们的同伴。此时此刻,他正带着我们前去凯德·杜见德鲁伊,而他们或许能告诉我关于希瑞的消息。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所以决定牢牢抓住这次机会。也正因如此,我才同意让一个吸血鬼跟我们同行。”
“只有这一个原因?”
“不。”杰洛特的回答有些不情不愿,最后终于决定坦白,“还有别的。他……他的举止很正派。在难民营的女巫审判上,他出手相助时毫不犹豫。虽然他知道,这么做会暴露他的真实身份。”
“他从火堆里取出了烧红的马蹄铁。”丹德里恩回忆道,“嘿,他直接用手拿了那玩意儿好几秒钟,眉头都不皱一下。我们当中没人能做到这种事,就算把马蹄铁换成烤土豆都不行。”
“火伤不到他。”
“他还能做什么?”
“他可以随意隐形,可以用目光施展魔法,让人陷入沉睡。在维赛基德的营地里,他就是这么对付守卫的。他可以变成蝙蝠的外形,然后飞起来——我怀疑他只能在满月之夜这么做,但我的想法未必准确。他都让我吃惊好几回了,谁知道他还藏着什么把戏。我猜即使在吸血鬼当中,他也算是个异类。他能完美地模仿人类,而且模仿了很多年。他的草药从不离身,为的是借助草药味骗过能察觉他真实身份的马和狗。我的徽章对他没有反应,这种情况相当反常。要我说的话,他可不是能轻易分类的家伙。如果你们还想知道更多,不如直接去问他。他是我们的同伴,我们之间应该无话不谈,相互怀疑和惧怕反而不合适。回营地吧。帮我搬柴火。”
“杰洛特?”
“说吧,丹德里恩。”
“如果……我是说,理论上……如果……”
“我不知道。”猎魔人诚实而坦白地回答,“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杀死他。而且说实话,我也不想走到那一步。”
丹德里恩听取了猎魔人的建议,决定消除误会,驱散心中的疑惑。出发后不久,他用一贯的手法采取了行动。
“米尔瓦!”他突然喊道,随后偷偷瞥了眼吸血鬼,“你干吗不带上弓箭到前面去,帮我们猎一头幼鹿或野猪呢?我吃够该死的黑莓、蘑菇、鱼肉和贻贝了。我想吃点儿真正的肉换换口味。雷吉斯,你觉得呢?”
“抱歉,你说什么?”吸血鬼在马颈旁抬起头。
“肉!”诗人强调道,“我正在劝米尔瓦去打猎。想尝尝新鲜的肉吗?”
“想啊。”
“还有血。要来点儿新鲜的血吗?”
“血?”雷吉斯咽了口口水,“算了,血就免了。如果你自己有兴趣,不用介意我。”
杰洛特、米尔瓦和卡西尔见证了这尴尬而阴郁的沉默。
“我明白你的用意,丹德里恩。”雷吉斯缓缓地说,“那就让我打消你的疑虑吧。我是个吸血鬼,但我不吸血。”
沉默重得像铅。可丹德里恩要能忍住不说话,他就不是丹德里恩了。
“你肯定误会我了。”他故作轻松地说,“我的意思不是……”
“我不吸血。”雷吉斯打断他的话,“已经很多年了。我早就放弃了。”
“你说‘放弃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当真没明白……”
“请原谅。这是我的私事。”
“可是……”
“丹德里恩,”猎魔人在马鞍上转过身,大吼道,“雷吉斯的意思是叫你滚蛋。他只是说得比较礼貌而已。行行好,闭嘴可以吗?”
然而,担忧和怀疑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直到一行人停下来过夜,气氛依然凝重,就连米尔瓦在河边射下的白颊黑雁都没能缓和他们之间的紧张。他们给那只鸟抹上泥巴,架在火上烤熟,美餐了一顿,连最小的几块骨头上的肉都剔得干干净净。饥饿得到了缓解,但焦虑仍在持续。尽管丹德里恩努力活跃气氛,他们之间的对话仍很尴尬。诗人的唠叨变成了独白,最后连他自己都察觉到了,只好闭上了嘴巴。唯有马儿咀嚼干草的声音扰乱了营火周围死一般的宁静。
夜色已深,但所有人都没有睡意。米尔瓦用锅在火上煮了开水,就着蒸汽梳理起皱的箭羽。卡西尔在修理一只靴子的搭扣。杰洛特削着一块木头。雷吉斯的目光依次扫过所有人。
“好吧,”最后他说,“看来是不可避免了。有几件事,我在很久以前就该向你们解释清楚……”
“没有人指望你解释清楚。”杰洛特回答。他把自己辛苦削了半天的木头丢进火里,抬起头。“我不需要什么解释。我是个守旧派。如果我朝别人伸出手,接纳他做我的同伴,那么对我来说,其意义胜过在公证人监督下签署的合同。”
“我也是守旧派。”卡西尔继续修理他的靴子,头也不抬地说。
“我不知道还有这么个解释的传统。”米尔瓦干巴巴地说,将另一支箭放到蒸汽里。
“别在意丹德里恩的自言自语。”猎魔人补充道,“他只是忍不住而已。你也用不着向我们坦白或解释任何事,毕竟我们也没向你坦白。”
“但我还是觉得,”吸血鬼微笑着说,“你很想听听我打算说什么,虽然没人强迫我开口。我只是觉得,既然你们接纳我为同伴,我也有必要对你们开诚布公。”
这一次,没人再多说什么。
“我首先要说,”片刻后,雷吉斯说道,“所有与我的吸血鬼身份相关的担忧都是毫无理由的。我不会袭击任何人,也不会在夜里四处游荡,把牙齿插进某人的脖子。我指的不仅仅是在座几位在守旧方面与我不相上下的同伴。我一直滴血不沾。今后也不会。我不再吸血,是因为它给我带来了麻烦。非常棘手、难以解决的麻烦。
“事实上,这个麻烦的出现和产生负面影响的过程,简直就像教科书上写的一般。”过了一会儿,他续道,“就算是我,年轻时也喜欢……呃……交友。在这方面,我跟大多数同龄人没什么不同。你们应该明白的,毕竟你们也曾年轻过。只不过,人类有复杂而繁多的规定和规矩:父母的权威,监护人、长辈与上级的约束——还有最重要的,道德。而我们没有类似的枷锁。我们的年轻人能享受到彻底的自由,并加以利用。他们会形成自己的行为模式,当然都很愚蠢,名副其实的年少无知。‘你不喜欢吸血?你真是吸血鬼吗?’‘他不吸血?千万别邀请他,不然聚会的气氛就全毁了!’我不想破坏气氛,光是想到可能失去社会认可就让我惊恐万分。于是我开始参加聚会。寻欢作乐,彻夜畅饮。每个月圆之夜,我们都会飞去村子,吸食遇见的每个人的血。哪怕最低劣、最污秽的……呃……体液。只要有……呃……血红蛋白,对我们来说都没有区别。没有血怎么能叫聚会?而且面对吸血鬼女孩时,我总是特别害羞,只有吸过血才能有所好转。”
雷吉斯沉默下来,陷入了沉思。没人催促他。杰洛特突然觉得自己也想喝点儿什么。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变得越来越野蛮,”吸血鬼续道,“聚会的场面也越来越不堪。我不时去参加狂欢,然后连续三四个夜晚不回墓穴。只要喝上一小滴那种体液,我就会失控。当然了,这并不能阻止我继续参加聚会。至于我的朋友们,好吧,你们也知道朋友都是什么样子。其中有几个劝我别再去了,但这让我很生气。另一些对我只有不好的影响,他们会拽着我去墓穴外狂欢,嘿,甚至给我安排过几个……呃……玩物,然后取笑我出丑的样子。”
仍在整理箭羽的米尔瓦恼火地嘟囔一声。卡西尔修好了靴子,似乎正在打瞌睡。
“后来,”雷吉斯继续讲述,“令人担忧的症状出现得越来越多。聚会和交友都不再重要了。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再需要这些。我需要的只有血,真正重要的也只有血,即便……”
“自己对着镜子喝?”丹德里恩插嘴道。
“比那还惨,”雷吉斯平静地回答,“因为我压根没有影子。”
他又沉默了半晌。
“然后我遇上了一个特别的吸血鬼女孩。我们开始认真地交往——至少我是认真的。我过上了安定的生活。但那生活没能持续太久,因为她离开了我。于是我比先前吸得更凶了。你们也知道,失望和悲伤是最好的借口。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明白这个道理,我也觉得自己明白。我所做的只是把理论付诸实践而已。你们是不是已经听烦了?那我尽量长话短说吧。最后我开始干些不受欢迎的活儿,没有吸血鬼愿意干的活儿。我开始给其他吸血鬼跑腿。有天晚上,他们派我去个村子弄点儿血,而我的攻击失了准头,跟一个走向水井的女孩擦身而过。我就这么全速撞上了井口……那些村民差点杀死我,不过还好,他们不清楚到底该怎么做……他们用木桩把我刺穿,砍掉了我的头,用圣水洒遍我的全身,然后把我埋进土里。你们能想象我醒来后的感觉吗?”
“我能。”米尔瓦审视着手里的箭。所有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她。女弓手咳嗽一声,转过头去。雷吉斯露出微笑。
“我就快讲完了。”他说,“在坟墓里,我有充足的时间反思……”
“充足?”杰洛特问,“有多充足?”
雷吉斯看着他。
“你这算是职业病吗?大概五十年。等重新长出身体,我决定控制住自己。这并不容易,但我做到了。从那以后,我再没吸过血。”
“一次也没有?”丹德里恩欲言又止。但最后,他的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一次也没有?从没有过?可是……”
“丹德里恩,”杰洛特略微扬起眉头,“去边上自己想。别说话。”
“请原谅。”诗人嘟囔道。
“不用道歉。”吸血鬼安抚他道,“还有你,杰洛特,别为难他了。我理解他的好奇。我——说得更明确些:我虚构出来的人类身份——也拥有跟他一样的人类的恐惧。指望人类能彻底摆脱恐惧,完全是异想天开。恐惧在人心中占据的地位比其他任何情绪都重。没有恐惧的心灵是残缺的。”
“照这么讲,”丹德里恩恢复了镇定,“如果我不怕你了,会不会说明我就是残缺的了?”
有那么一瞬间,杰洛特以为雷吉斯会亮出獠牙,治好丹德里恩所谓的残缺。可他错了。这位吸血鬼显然并不喜欢戏剧化的举动。
“我说的是扎根于意识和潜意识深处的恐惧。”他平静地解释道,“请别介意我的比喻:如果乌鸦能克服恐惧,落在稻草人身上,它就不会再怕挂在木棍上的帽子和外套。但风吹动稻草人时,乌鸦还是会仓皇飞走。”
“乌鸦的行为可以看作是为生存而自保。”卡西尔在暗处评论道。
“乌鸦聪明着呢。”米尔瓦不屑地说,“乌鸦才不怕稻草人,它怕的是人,因为人会朝它丢石头或射箭。”
“为生存而自保,”杰洛特点点头,“是所有生物的本能,无论人类还是乌鸦。谢谢你的解释,雷吉斯,我们完全接受。但你别再去人类的潜意识深处翻找原因了。米尔瓦说得对。看到饥渴的吸血鬼时,人类的恐慌并非毫无来由,而是求生意志导致的结果。”
“专家如是说。”吸血鬼朝他微微欠了欠身,“一位出于职业自豪感、不愿收钱去跟虚构的怪物搏斗的专家。这位怀有自尊的猎魔人只会与真正危险的邪恶生物搏斗。但不知这位专家是否愿意解释一下:为什么吸血鬼比巨龙或野狼威胁更大?别忘了,后两者也有獠牙。”
“或许是因为,后两者使用獠牙只为捕食和自卫,而不是为了找找乐子,好融入朋友的社交圈,或是克服对异性的羞涩。”
“但人类对此一无所知。”雷吉斯反驳道,“你是早就知道了,可其他的同伴都是刚刚才得知真相。普罗大众深信吸血鬼吸血并非为了取乐,而是以血为食,并且除此以外什么都不碰。不用说,我指的是人类的血。血是供应生命的液体,失血会导致身体虚弱,生命力流失。因此你们的理论是:让我们流血的生物就是我们的死敌,以我们血液为食的生物更是邪恶百倍。它们夺走我们的生命,却让自己的生命力得以增长。只要它们种族繁荣,我们就必将衰落。可要知道,尽管你们清楚血液有供应生命的特质,但你们依然厌恶血液本身。你们有人愿意饮血吗?我很怀疑。有些人一见到血就浑身无力,甚至晕厥。在某些社会里,人们相信女人每个月都有几天是‘不洁’的,还会将她们隔离起来……”
“只有蛮族才会这样吧。”卡西尔插嘴道,“而且我认为,只有北方人才一见到血就头晕。”
“跑题了。”猎魔人抬起头,“本来只是个简单直接的话题,却被我们绕成了复杂的哲学讨论。雷吉斯,就算人类知道,你们只把他们看作酒吧里的酒而非猎物,这又有什么区别?吸血鬼会喝人血,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被吸血鬼当作伏特加痛饮的人类会失去力量,这也是事实。这么说吧,一个人的血被吸光,那他肯定会失去生命。他会死。很遗憾,不过你不能把对死亡的恐惧和对血液的厌恶——无论是不是经血——相提并论。”
“你们的对话太深奥了,搅得我头都晕了。”米尔瓦讽刺地说,“还有这些关于女人裙底的睿智言论。可悲的哲学家们。”
“那我们暂时抛开血液的象征意义吧,”雷吉斯说,“虽然这些传闻是有事实根据的。我们可以把重点放在一些普遍公认却毫无根据的传闻上。所有人都听说过:被吸血鬼咬过却没死的人,自己也会变成吸血鬼。没错吧?”
“没错。”丹德里恩说,“甚至有首歌谣……”
“你懂最基本的算术吗?”
“我学过所有的七门文科课程,还拿到了最优等生的称号。”
“世界融合,或称‘天球交汇’之后,留在这个世界的高等吸血鬼大概有一千两百个。其中有许多禁血主义者——就像现在的我;也有不少过量吸血者——比如过去的我。不过前者的数量远远大于后者。不管怎么说吧,从统计学的角度看,正常的吸血鬼会在每个满月之夜吸血,因为满月那天对我们来说是个神圣的日子,而我们庆祝的方式通常都是……呃……喝上一小口。按照人类的历法,每年有十二个满月之夜,那么理论上,每年就该有一万四千四百人被咬。从世界融合之日算起——依然是按你们的律法——大概过去了一千五百年。那么,哪怕只是简单的计算,我们也能知道,此时此刻,世界上应该有两千一百六十万个吸血鬼。如果再算上指数增长……”
“够了够了。”丹德里恩叹了口气,“我没有算盘,但我能想象这个数字有多大。事实上,我完全想象不出,但我明白你的意思:这种传闻只能是荒谬的编造。”
“谢谢。”雷吉斯鞠了一躬,“我们接着讨论下一个传闻吧。传说吸血鬼原本是死掉但没死透的人类。他在坟墓里没有腐烂,也没化作尘土。他躺在那儿,脸色红润,精神抖擞,随时准备吸别人的血。这种传闻不正来自你们潜意识里不愿与挚爱分开的念头吗?你们崇拜并怀念死者,又梦想着永生不死。在你们的神话传说里,永远都有死而复生、征服死亡的人。可如果你们德高望重的曾曾祖父当真钻出坟墓,要人拿酒来喝,带来的后果就只有恐慌了。我对此并不意外。生命进程结束之后,有机物会分解,其外观会令人相当厌恶,尸体会散发臭气,溶解为烂泥。你们的传说故事里不可或缺的‘不朽灵魂’会嫌恶地抛弃臭气熏天的躯壳,‘灵’走高飞——请原谅我的俏皮话。灵魂是纯粹的,值得尊敬。但接下来,你们又发明了另一种行为叛逆的灵魂,它不会飞走,也不会抛弃死尸,嘿,而且被它占据的尸体居然不会发臭。这简直反常到令人厌恶!在你们看来,活死人是所有畸形怪物中最令人作呕的。某个蠢货甚至发明了‘不死者’这种词汇,而你们尤其喜欢用这个词称呼我们。”
“人类,”杰洛特微微一笑,“是个原始而又迷信的种族。如果有这么一种生物,他的身体被木桩刺穿、脑袋被砍掉,还被埋在土里整整五十年却仍能复活,他们根本没法理解,更没法给出恰当的命名。”
“真的不能吗?”吸血鬼对猎魔人的嘲弄无动于衷,“你们人类的手指甲、脚趾甲、头发和表皮都能再生,你们却无法理解在这种方面更加优于你们的物种?你们的错误不是因为原始。恰恰相反,真正的理由是自大,是因为你们坚信自己才是最完美的。比你们更加完美的东西必定是可憎的怪物,而这也正好符合社会学上的目的。”
“见鬼,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米尔瓦用箭头撩开额头的发丝,平静地说,“我只听到你们在讲传说故事。虽然我是个来自森林的蠢丫头,可就连我也听过一些传说。所以看到你不怕太阳,雷吉斯,当真让我吃了一惊。在传说故事里,阳光会把吸血鬼烧成灰。这个说法也是虚构的?”
“当然。”雷吉斯确认道,“你们相信吸血鬼只在夜晚才能构成威胁,相信阳光会将我们烧成灰烬。归根结底,这些传说源自你们的祖先在营火旁讲述的故事,源自你们的‘阳光情结’,也就是你们对温暖的热爱。毕竟你们的昼夜节律以白昼活动为主。对你们来说,夜晚寒冷、幽暗而又骇人,而且充满危险。朝阳则代表了生命里的又一场胜利,代表了崭新的一天和存在的延续。太阳会送来阳光,而阳光在激励你们的同时,还能摧毁对你们怀有敌意的怪物。在阳光之下,吸血鬼会化为灰烬,巨魔会变成石头,狼人会变回人类,侏儒会捂住眼睛逃之夭夭,夜行的猛兽也会躲进巢穴,不再威胁你们。直到日落之前,世界都是属于你们的。我要再强调一遍:这些传说源自你们的祖先在营火旁讲的故事。而今天,它就只是传说而已,因为现在,你们的住处也能提供光和热。尽管你们依然受到昼夜节律的支配,却成功地适应了夜晚。同样,我们高等吸血鬼也离开了古老的墓穴,适应了白天。完美的类比。亲爱的米尔瓦,我这样解释,能让你满意吗?”
“满意个头,”弓手又抽出一支箭,“但我确实听懂了。我也在学习。我早晚能当上个学者。社会学、神话学、狼人学、狗屁学。在学校里,他们会训斥你,会用教鞭抽你的屁股,但跟你们学习就愉快多了。我的头有点儿疼,但屁股至少完好无损。”
“有件事毋庸置疑,而且显而易见。”丹德里恩说,“阳光没能把你晒成灰烬,雷吉斯。你能赤手空拳从火里取出烧红的马蹄铁,太阳的温度自然更不会对你造成影响。但还是说回你的类比吧:对我们人类来说,白天始终是适合活动的时间,夜晚则更适合休息。这是我们的生理结构决定的。比方说,我们在白天比在晚上看得清楚。当然杰洛特除外,他什么时候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但他是个变种人。你们能适应白天,也是因为基因突变吗?”
“可以这么讲吧。”雷吉斯承认道,“虽然我更想说,如果基因突变持续得够久,它就不再是突变,而是进化了。对我们来说,适应阳光的确是迫不得已的手段。为了生存下去,我们必须在这方面效仿人类。但我更喜欢称之为‘拟态’。因为这么做也会带来相应的后果。打个比方吧,我们就像躺在病榻上。”
“什么意思?”
“我们有理由相信,从长远来看,阳光对所有生物都是致命的。有种理论认为,据保守估计,大概五千年后,这个世界将只剩下在晚间活动的夜行生物。”
“还好我不会活那么久。”卡西尔叹了口气,又打了个呵欠,“我不清楚你们怎么样,但昼夜节律提醒我该睡觉了。”
“我也是。”猎魔人伸了个懒腰,“再过几个钟头,杀人不眨眼的太阳就要升起来了。但在睡意征服我们之前……雷吉斯,以科学和传播知识的名义,再驳斥几个关于吸血鬼的谣言吧。我敢打赌,你至少还留着一个没讲。”
“的确。”吸血鬼点点头,“还有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但其重要性绝不亚于先前那些。就是由你们的性恐惧造就的传说。”
卡西尔哼了一声。
“我把这个传说留到最后,”雷吉斯上下打量他一番,“因为我本来没打算提。但既然杰洛特向我发出了挑战,那就别指望我会放过你们了。源自性的恐惧对人类影响颇深。处女被吸血时,会在吸血鬼怀中昏厥过去;年轻男子则会落入女性吸血鬼的魔爪,被她的嘴唇吻遍全身。你们就是这么想象的。即所谓的‘口奸’。吸血鬼利用恐惧,让猎物无法动弹,然后强迫他们给自己口交。或者说,某种对口交的拙劣模仿。这样的性交方式令人厌恶,因为说到底,它与生殖本身没有半点关系。”
“是你自己的看法而已。”猎魔人嘟囔道。
“这种行为与生殖无关,为的只是感官的愉悦。”雷吉斯续道,“而你们却把它改编成了恶毒的谣言。你们自己的男男女女会不知不觉梦到类似的事,却不敢跟你们的爱侣这么玩,于是只好推到吸血鬼头上。这就是你们虚构出来的吸血鬼——一种令人着迷的邪恶象征。”
“我说什么来着?”等丹德里恩向米尔瓦解释完雷吉斯刚才的话,她立刻大叫起来,“你们的脑子就不能装点别的?刚开始还假装又睿智又高深,结果转来转去又说回到女人的裙底!”
远方的鹤鸣缓缓消失。
到了第二天, 猎魔人回忆道,我们出发时心情愉快了许多。可随后发生的事彻底出乎了我们的意料:我们再一次卷入了战争。
他们穿过一片毫无战略意义又空无一人的乡村地带,这里覆盖着大片浓密的森林,对入侵者来说毫无吸引力。尽管尼弗迦德帝国就在不远处,只有大雅鲁加河宽阔的水面挡在他们与帝国领土之间,但这段路却相当难走。也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如此震惊。
在布鲁格和索登,战争的景象蔚为壮观,地平线每晚都会被火光照亮,白天则能看到分割蓝天的一道道黑色烟柱。而在安格林,风景就没那么美好了。这里的战况更加惨烈。他们突然看到一群乌鸦在森林上空盘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叫。没过多久,他们就看到了死人。尽管尸体都被剥去了衣物,难以辨认身份,但从清晰的伤痕判断,显然并非自然死亡。这些人是战死的,而且已经死了一阵子。大部分尸首都倒在灌木丛间,还有些残缺不全的尸块挂在树上,躺在燃烧殆尽的柴堆上,或被木桩刺穿。尸体散发着恶臭。整个安格林都弥漫着可怕而可憎的暴行气息。
又没过多久,他们被迫躲进了溪谷和浓密的灌木丛。因为在他们的前后左右,大地因战马的蹄声而颤抖。越来越多的军队从他们藏身处附近经过,掀起阵阵尘云。
“又是这样,”丹德里恩摇着头说,“我们都不清楚谁在打谁。我们不知道后面是谁,前面是谁,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往什么方向。不知道谁在进攻,谁在撤退。但愿瘟疫带走他们所有人!我忘了有没有跟你们说过,在我看来,战争就像一座着火的妓院……”
“你说过了。”杰洛特打断他,“说过一百遍了。”
“他们到底在争夺什么?”诗人吐了口唾沫,“刺柏丛和野草莓吗?我是说,像这种乡下地方,也就只剩这些东西了。”
“灌木丛里还有精灵的尸体。”米尔瓦说,“跟以往一样,松鼠党突击队也在往这边进军。多尔·布雷坦纳和蓝山的志愿兵正通过这条路线去泰莫利亚。但有人想拦住他们。这就是我的想法。”
“有这可能。”雷吉斯承认道,“泰莫利亚军确实有可能在这儿埋伏,准备对付松鼠党。但要我说,这一带的士兵太多了。我猜尼弗迦德人已经跨过了雅鲁加河。”
“我也这么想。”猎魔人看了看表情僵硬的卡西尔,皱起眉头,“看看今早发现的那些尸体的伤痕,杀死他们的应该是尼弗迦德士兵。”
“两边都一样坏,”米尔瓦厉声说道,她竟出人意料地站到了卡西尔这一边,“所以别再敌视卡西尔了,因为你们都有过同样的经历。如果他落到尼弗迦德人手里,他会死;而你们不久前才刚刚从泰莫利亚人的绞架上逃脱。现在没必要分清谁在跟谁打了。谁是伙伴?谁是敌人?谁好谁坏都无所谓。因为现在,不管他们穿着什么颜色的制服,他们都是我们的对头。”
“说得对。”
“真奇怪。”丹德里恩说。此时已是第二天,他们正藏在另一条溪谷里,躲避另一支从旁经过的骑兵队。他又补充道:“军队浩浩荡荡开过,雅鲁加河边的樵夫却在若无其事地砍树。你们听到没?”
“也许他们不是樵夫,”卡西尔猜测,“应该是军队的工兵。”
“不,是樵夫。”雷吉斯说,“很显然,什么也阻止不了他们开采安格林的黄金。”
“什么黄金?”
“仔细看看这些树吧。”吸血鬼的语气就像一位无所不知、高高在上的圣人,正为头脑简单的凡人指点迷津。他经常用这种语气说话,让杰洛特有些恼火。“这些树,”雷吉斯重复道,“是雪松、悬铃木和安格林松。都是昂贵的木材。这里到处都是木料码头,他们会把砍倒的圆木放进河里,顺流漂下。他们四处砍伐树木,斧子日夜不停。我们亲眼所见并亲身感受到的这场战争开始有了意义。你们也知道,尼弗迦德已经征服了雅鲁加河口、辛特拉、维登及上索登地区。眼下或许还要加上布鲁格和下索登的一部分。这就意味着从安格林漂流而下的木材都供应给了帝国锯木厂和造船厂。北方诸国想阻断木材的运输,尼弗迦德人想尽可能砍伐并运走木材。”
“而我们一如既往地陷入了困境。”丹德里恩点点头,“因为我们必须穿过安格林和这场木材战争的正中央,才能赶到凯德·杜。就没有别的路能走吗?”
等到马蹄声消失在远处,周围安静下来,我们也终于可以继续赶路了, 凝视着雅鲁加河上方的落日,猎魔人回忆起来,我问了雷吉斯同样的问题。
“另一条去凯德·杜的路?”吸血鬼沉吟道,“好绕过山丘、避开士兵?是有这么一条路。不算特别好走,也不算安全,而且路程更长。不过我向你保证,那条路上不会有任何士兵。”
“继续说。”
“我们可以转道向南,试着穿过雅鲁加河的河曲低地。走伊格斯。猎魔人,你知道伊格斯吧?”
“知道。”
“你在那片森林里骑过马吗?”
“当然。”
“听你平静的语气,”吸血鬼清了清嗓子,“你好像赞同这个主意。好吧,我们有五个人,包括一个猎魔人、一名士兵和一位弓箭手。我们有经验,外加两把剑和一张弓。这点实力没法对付尼弗迦德的突袭部队,但穿过伊格斯应该足够了。”
伊格斯, 猎魔人心想。方圆超过三十里的沼泽和烂泥,其间点缀着小湖。还有将沼泽分割开来的昏暗森林,里面长满了诡异的树木。有些树树干上长着鳞片,根部是洋葱一样的球茎形状,自下往上越来越细,最后是浓密而平坦的树冠。其余树木低矮畸形,树根如章鱼触手般扭曲,树身覆盖着胡须般的苔藓,光秃秃的枝头挂着干枯的沼泽地衣。这些“胡须”摇摆不止,但不是因为风,而是因为有毒的沼气。伊格斯的意思是“泥坑”。更贴切的名字应该是“臭泥坑”。
那些长满浮萍与水草的沼泽、小湖和水道看起来生机盎然,但栖息在伊格斯的并不只有河狸、青蛙、乌龟和水鸟。这里还聚集着许多危险的生物,它们有钳子、触手和能抓握的肢体,能捕捉、伤害、撕碎或溺死猎物。这样的生物实在太多,没人能彻底辨别和分类。就连猎魔人都做不到。杰洛特很少来伊格斯追捕猎物,他更没到过下安格林。这儿地广人稀,沼泽边缘为数不多的人类居民早已习惯将怪物们看作地貌的一部分。他们与之小心地保持着距离,也很少会想到雇个猎魔人消灭这些怪物。很少,但不代表没有。所以杰洛特了解伊格斯和它的危险之处。
两把剑,一张弓, 他心想,还有我的猎魔人技艺和经验。如果齐心协力,我们应该能顺利通过。我会骑马走在最前面,仔细观察每一样东西。腐烂的树干、茂盛的野草、矮树丛,还有其他的植物,包括兰花。因为在伊格斯,有时看起来像是兰花的东西,其实是剧毒的蟹蜘蛛。我还得管住丹德里恩,确保他什么都别碰。因为这里什么都缺,却唯独不缺想用肉类补充养分的植物。这些植物的芽与皮肤接触后,其毒性堪比蟹蜘蛛的毒液。当然了,还有沼气。更别提毒烟了。我们得想个办法捂住口鼻……
“怎么样?”雷吉斯打断了他的沉思,“你赞成这个计划吗?”
“赞成。我们走吧。”
出于某些原因, 猎魔人继续回忆,我不想把穿过伊格斯的计划告诉给队伍里的其他人。我还要求雷吉斯也不要提。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说。到了现在,一切都彻底搞砸了,我完全可以说自己当时察觉到了米尔瓦的异样,察觉到了她的不安,还有她显而易见的症状。但这些不是事实:我什么都没察觉到,即使察觉到了一些也选择视而不见。我就像个白痴。于是我们继续往东,拖延着转向沼泽地带的时机。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幸好我们选择了拖延, 他一边想,一边拔出剑,用拇指拂过剃刀般锋利的剑刃。如果当初,我们径直赶去伊格斯,我也就得不到这件武器了。
天亮以后,他们再没看到军队的身影,也没听到行军的声音。米尔瓦骑马走在前面,跟其他人拉开了一段距离。雷吉斯、丹德里恩和卡西尔边走边聊天。
“我只希望德鲁伊能放下架子,帮我们寻找希瑞。”诗人担忧地说,“我见过德鲁伊教徒,相信我,他们就是一群执拗、沉默、冷淡又古怪的隐居者。他们也许根本就不会跟我们讲话,更别提用魔法帮助我们了。”
“雷吉斯认识凯德·杜的德鲁伊。”猎魔人提醒他。
“你确定这段友谊不是三四个世纪前的事?”
“我们的友谊比你想象的近得多。”吸血鬼露出神秘的微笑,向他们保证说,“而且德鲁伊往往很长寿。他们常年待在户外,被原始又无污染的大自然包围,而这一切会对健康产生神奇的功效。深呼吸,丹德里恩,让你的肺充满森林的空气,你也能健康起来的。”
“在这荒山野岭再多待一阵子,我身上都能长毛了。”丹德里恩用讽刺的口吻说,“睡觉时我会梦到酒馆、美酒和公共浴室。让原始的瘟疫带走这原始的大自然吧!我当真怀疑它对健康会不会真有什么神奇的功效,尤其是心理健康。我们刚刚提到的德鲁伊教徒就是最佳的例子,因为他们是一群古怪的疯子。他们对自然的保护极其狂热。我见过他们向当权者请愿,次数多到我都数不清。不要打猎、不要砍树、不要把污水倒进河……还有类似的胡言乱语。最愚蠢的当属他们派去希达里斯王宫请愿的代表,他的脖子上戴着槲寄生环。当时我碰巧在场……”
“他要请什么愿?”杰洛特好奇地问。
“你们也知道,希达里斯的大多数百姓都以捕鱼为生。德鲁伊要求国王下令,只准使用规定网眼大小的渔网,并严惩用细眼网捕鱼的人,这让埃塞因王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然后,那个戴着槲寄生环的家伙解释说,限制网眼大小是防止鱼群灭绝的唯一办法。国王领着他走上阳台,手指海洋对他说,王国最勇敢的水手曾经向西航行两个月,最后因淡水不足被迫返回,可仍没能在海平线上发现任何陆地的踪迹。他问德鲁伊,在如此辽阔的海洋里,鱼群真有可能灭绝吗?当然可能,德鲁伊回答。虽然作为从自然界获取食物的直接手段,海洋渔业可以存在很久,但总有一天,鱼儿会被捕捞殆尽,而人类也将面临饥荒。所以使用大网眼的渔网捕鱼是完全必要的,这样就只能捕到发育成熟的鱼,小鱼苗则能幸免。埃塞因王问德鲁伊,在他们看来,可怕的饥荒时代何时才会到来。他说根据预计,大约会在两千年之后。于是国王礼貌地向他道别,叫德鲁伊过一千年再来找他,他会用这段时间认真考虑。戴着槲寄生环的家伙没能理解他的笑话,开始抗议,于是国王叫卫兵把他赶出了王宫。”
“德鲁伊全都这个样子,”卡西尔附和道,“在我的家乡尼弗迦德……”
“逮到你了!”丹德里恩得意地喊道,“‘在我的家乡尼弗迦德’!就在昨天,我叫你尼弗迦德人,你的反应还像被黄蜂蜇了一样!你是该好好决定自己到底是哪儿的人了,卡西尔。”
“对你们来说,”卡西尔耸耸肩,“我当然是尼弗迦德人。我也看出来了,我根本没法说服你们。但为准确起见,你们应该明白,在南方帝国,‘尼弗迦德人’这个称呼专属于首都及其周边地区,也就是阿尔巴河下游河段附近的居民。而我的家族发源于维可瓦罗,所以……”
“都给我闭嘴!”走在最前面的米尔瓦突然粗鲁地下令。
他们立刻闭上嘴巴,勒停了马。根据先前的经验,他们知道女孩看到、听到或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或者是什么猎物,而且是能悄然接近并用箭放倒的猎物。米尔瓦的确抬起了弓,摆出准备放箭的架势,但她没下马。这说明她发现的不是猎物。杰洛特小心翼翼地向她靠近。
“烟。”她直截了当地说。
“我没看见。”
“用鼻子闻。”
尽管烟味非常微弱,但弓手的嗅觉没搞错。这烟也不是从他们身后的火场飘过来的。
这股烟味, 杰洛特心想,闻起来很香。好像是营火,而且正在烤东西。
“要绕过去吗?”米尔瓦轻声问。
“先去看看再说。”猎魔人下了马,把缰绳交给丹德里恩,“最好弄清我们要绕开什么。顺便弄清我们后面是哪边的军队。跟我来,米尔瓦。其他人待在马背上。保持警惕。”
在森林边缘的灌木丛里,可以看到一片开阔的空地,地上摆放着成堆的圆木,木材堆间升起一股细细的烟柱。杰洛特稍稍放下了心,因为他的视野里没有东西在动。木堆之间的空间也很小,藏不下太多人。米尔瓦跟他看法相同。
“没有马。”她小声说道,“所以肯定不是士兵。我猜是樵夫。”
“我也这么想。但我要过去确认一下。掩护我。”
他轻手轻脚绕过木材堆,谨慎地靠近,耳边突然听到了说话声。他又走近了些,不由大吃一惊。与此同时,话语清晰无误地传到他耳中。
“梅花一对儿!”
“方块小满贯!”
“桶子!”
“过。你们先出!亮手牌!把牌放桌上!这他妈……”
“哈哈哈!只有一张j和几张小牌。这下你们惨喽!不等你们拿到小满贯,俺就叫你们好好吃点苦头!”
“走着瞧。我出j。什么?有人压我?嘿,亚松,你他妈真是个废物!”
“蠢货,你干吗不出q?呸,俺真该拿棍子抽你……”
也许猎魔人本该再谨慎些。说到底,会玩桶子牌的人并不在少数,名叫亚松的人恐怕也有很多。但在这时,一个熟悉而粗哑的叫声打断了牌手激动的对话。
“真他妈带劲儿!”
“你们好啊,伙计们。”杰洛特从木材堆后钻了出来,“见到你们活蹦乱跳可真高兴。尤其是你们都在,包括那只鹦鹉。”
“活见鬼!”卓尔坦·齐瓦惊讶地丢下手里的牌,猛地跳起身,吓得蹲在肩头的陆军元帅话篓子翅膀拍打、尖叫不止。“真没想到,居然是猎魔人!俺不是见到幻觉了吧?珀西瓦尔,俺看到了猎魔人,你也看到他了?”
珀西瓦尔·舒腾巴赫、芒罗·布吕伊、亚松·瓦尔达和菲吉斯·梅卢卓围住杰洛特,与他连连拥抱,用力拍打他的后背。等到猎魔人的其他同伴从木堆后面走出来,欢呼声更是此起彼伏。
“米尔瓦!雷吉斯!”卓尔坦大叫着,给了每人一个紧紧的拥抱,“还有丹德里恩,虽然脑袋缠着绷带,却还活得好好的!你对眼下这老套的戏剧性场面有什么看法?看起来,现实的确跟诗歌不一样!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它能承受所有的批评!”
“卡莱布·斯特拉顿去哪儿了?”丹德里恩四下张望。
卓尔坦等人闭上嘴巴,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卡莱布,”最后,矮人吸着鼻子说,“正睡在一片赤杨林里,远离了他挚爱的卡本山。黑色大军在艾娜河边发起进攻时,他的腿脚不够快,没能逃进森林……他的脑袋中了一剑。等他倒下之后,他们用猎熊的长矛解决了他。好了,不用伤心,俺们已经为他哀悼过了,这样就够了。俺们应该高兴,毕竟你们都活着逃出了那个营地。嘿,你们的人数好像还变多了。”
面对矮人锐利的目光,卡西尔略微点了点头,但什么话也没说。
“来吧,快坐下。”卓尔坦邀请他们,“俺们正在烤一只羊羔。俺们几天前发现了这只孤单又悲伤的小东西。是俺们让它不用悲惨地饿死,也不至于被狼吃掉。最后,俺们好心地宰了它,让它变成了有用的食物。坐下吧。俺想跟你聊几句,雷吉斯。还有杰洛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木材堆后面还坐着两位妇人,其中一位正给一个婴儿喂奶。看到他们走过来,她难为情地转过身。不远处还有个年轻女孩,胳膊上缠着一块算不上干净的破布,正跟两个孩子在沙地上玩耍。等她抬起头,用朦胧而茫然的眼睛看向他们时,猎魔人立刻认出了她。
“俺们给她解开了绳子,把她从着火的马车上救了下来。”矮人解释道,“她差点就遂那个牧师的意了。你们知道的,就是想要她命那个。不过她也的确通过了火之洗礼。当时火烧到她身上,把她的皮肤都烧焦了。俺们尽最大努力给她包扎了伤口,还给她涂上猪油,结果搞得乱七八糟的。理发医师,你能不能……”
“我这就去。”
雷吉斯试图剥下绷带,女孩却呜咽着往后退,用没受伤的手遮住面孔。杰洛特走上前,想按住她,却被吸血鬼用手势阻止。雷吉斯凝视着女孩空洞无神的双眼,女孩立刻平静下来,不再紧张,脑袋缓缓垂向胸口。他小心翼翼地剥下那块脏布,又将某种散发着强烈怪味的油膏抹在她烧伤的手臂上,而她连动都没动一下。
杰洛特转过头,用下巴指了指两个妇人和那两个孩子,然后看向矮人。卓尔坦清了清嗓子。
“俺们在安格林遇见了这些小鬼和女人。”他压低声音说,“他们在逃跑时迷了路,孤单、惊恐又饥饿,于是俺们带上他们,照看他们。一切都顺理成章。”
“顺理成章。”杰洛特微微一笑,“你真是个不可救药的利他主义者,卓尔坦·齐瓦。”
“咱们都有点儿毛病。俺是说,你不也一心一意想救你那个丫头吗?”
“的确。虽然情况比从前复杂了许多……”
“因为那个尼弗迦德人?就是先前跟着你们、现在又加进来的那个?”
“他只是一部分原因。卓尔坦,这些难民是从哪儿来的?他们在逃离谁的部队?尼弗迦德人,还是松鼠党?”
“很难说。俩孩子屁都不懂,两个女人也算不上健谈,而且总是没来由地害羞。只要俺们在她们旁边骂人或者放屁,她们的脸就红得跟甜菜根似的……所以你们最好也矜持点儿。不过俺们也见过别的难民——一群樵夫——他们说尼弗迦德人正在附近转悠。也许就是咱们的老朋友,在西边攻击营地的家伙们。不过说起来,这儿好像还有从南边来的部队。来自雅鲁加河对岸。”
“他们在跟谁打仗?”
“这就不知道了。樵夫提到一支部队,领头的叫什么‘白女王’之类。她在跟黑色大军作战。据说她和她的军队还开到过雅鲁加河对岸,攻击了帝国的领土。”
“会是哪里的军队呢?”
“不清楚。”卓尔坦挠了挠耳朵,“你瞧,每天都有部队从这儿经过,马蹄把道路踩得乱七八糟。俺们一直藏在灌木丛里,没敢问他们是谁……”
雷吉斯正在一旁处理女孩手臂上的烧伤,这时插了一嘴。
“包扎伤口的纱布必须每天更换。”他对矮人说,“我会把油膏留给你,还有这种不会黏住伤口的纱布。”
“谢谢,理发医师。”
“她的胳膊会痊愈的。”吸血鬼看向猎魔人,轻声说道,“再过一段时间,她年轻的肌肤甚至不会留下伤疤。但这可怜女孩脑子里的伤就严重多了。我的油膏治不好她。”
杰洛特一言不发。雷吉斯用破布擦了擦手。
“简直就像诅咒。”他低声说,“我能察觉到她血液里的疾病,能察觉它的本质,却没法治好它……”
“的确。”卓尔坦叹了口气,“治疗烧伤是一回事,但脑子里的问题连你也没辙。俺能做的就是忘掉这事,好好照顾他们……谢谢你的帮助,理发医师。俺发现你也加入了猎魔人的队伍。”
“顺理成章而已。”
“唔。”卓尔坦摸了摸胡子,“你们要走哪条路去找希瑞?”
“我们正要去东边的凯德·杜,打算去德鲁伊石环那里。希望德鲁伊能帮助我们……”
“不会有帮助,”女孩的手臂上缠着绷带,开始用清脆并带有金属质感的嗓音说道,“不会有帮助。只有流血。还有火之洗礼。火能净化,也能杀戮。”
卓尔坦目瞪口呆。雷吉斯抓住矮人的胳膊,示意他安静。杰洛特认出了这种由催眠引发的恍惚状态,但他既没说话,也没有其他举动。
“洒下鲜血之人,啜饮鲜血之人,”女孩依然低垂着头,“必将以血偿还。不出三天,一人将在另一人之中死去,而每人都会有一部分死去。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地死去……待铁靴磨穿,眼泪流干,无人可以幸存,即便不死之物亦将死去。”
“继续说,”雷吉斯语气轻柔,“你看到了什么?”
“迷雾。迷雾里的高塔。雨燕之塔……坐落于冰封的湖面。”
“你还看到了什么?”
“迷雾。”
“你感觉到了什么?”
“痛苦……”
雷吉斯没时间问她下一个问题了。女孩猛地昂起头,疯狂地尖叫一声,随后呜咽起来。等她再次抬起头,眼里真的只剩下了迷雾。
那次事件之后, 杰洛特用手指拂过刻有符文的剑刃,回忆着,卓尔坦对雷吉斯的态度恭敬了不少,先前那种随意的语气更是再也没出现过。
雷吉斯叫他们不要把这桩怪事告诉给其他人。猎魔人倒不特别担心,因为他以前见过类似的恍惚状态。他觉得,人被催眠时说出的胡言乱语并不一定就是预言,更有可能是在复述催眠师的暗示,或是从催眠师那里截获的想法。当然了,这一次并非催眠,而是吸血鬼魔法的效果。杰洛特不由好奇,如果恍惚状态再多持续一会儿,女孩会从雷吉斯身上得出怎样的思绪呢?
他们和矮人及几位妇孺一起走了半天。然后卓尔坦·齐瓦示意大家停下,把猎魔人拉到一边。
“是时候分道扬镳了。”他简要地说,“俺们已经决定了,杰洛特。玛哈坎就在北面,这座山谷直通玛哈坎山脉。俺们已经冒够了风险,最终决定要回家了。回卡本山。”
“我明白。”
“唉,你能明白就好。俺祝你和你的同伴好运。说实话,你们这组合真够奇怪的。”
“他们想帮我,”猎魔人轻声回答,“这对我来说倒是件新鲜事。所以我决定不追问他们的动机。”
“聪明的做法。”卓尔坦从背后取下裹着斑猫皮、插在涂漆剑鞘里的矮人符文剑,“给你,拿着吧。趁咱们还没道别。”
“卓尔坦……”
“啥也别说,拿着就是。俺们会留在山里等战争过去,所以俺们不需要武器。不过嘛,光是想想这把在玛哈坎铸造的希席尔剑握在合适的主人手里,为了正义的事业而挥舞,俺就十分欣慰了。等你找到迫害希瑞的家伙,并用这剑屠杀他们的时候,别忘记替卡莱布·斯特拉顿解决一个。也别忘了卓尔坦·齐瓦和矮人的熔炉。”
“放心吧。”杰洛特接过希席尔,背到身后,“我一定不会忘记。在这堕落的世界,卓尔坦·齐瓦的善良、诚实和正直更值得人铭记。”
“这倒没错。”矮人眯起眼睛,“所以俺也不会忘记你和森林空地上的强盗,还有雷吉斯和火堆里的马蹄铁。说到互惠互利……”
他顿了顿,咳嗽一声,往地上吐了口痰。
“杰洛特,俺们曾在迪林根附近打劫了一个商人。一个做二道贩子发家的有钱人。他把金银珠宝都装上马车,逃出城,俺们在半道上堵住了他。他为了他的财宝凶狠地拼命,还大声求救,不过等脑袋被斧柄砸了几下,他就温驯得像头羊羔了。你还记得那口箱子吧?俺们先是自个儿背着,然后装上运货马车,最后埋到了欧河,那里面就装着他的财宝。俺们打算用那些赃物打造俺们的未来。”
“卓尔坦,干吗跟我说这些?”
“因为俺觉得,你还在被假象误导。你认为善良和正直的家伙,其实早就躲在漂亮的假面具后面堕落了。你太容易受骗,猎魔人,因为你从不追究动机。但俺不想欺骗你。所以别光看到那些女人和孩子……就觉得站在你面前的矮人既善良又高贵。俺其实是个窃贼兼强盗,大概还是个杀人犯。因为俺不清楚,被俺们暴打的二道贩子有没有死在迪林根大路旁的水沟里。”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漫长的沉默。两人同时看向北方,看向包裹在云团里的遥远群山。
“再会了,卓尔坦。”杰洛特最后开口,“也许命运之力——我慢慢开始相信它的存在了——会允许我们在某天再次相遇。希望这一天真能到来。我很乐意让希瑞跟你见见面。就算那天始终不会到来,也别忘记,我不会忘了你。再会了,矮人。”
“你愿意握握俺的手吗?俺这窃贼兼强盗的手?”
“我不会有丝毫犹豫。我也不会像过去那样容易上当了。尽管我仍不会追究别人的动机,但我慢慢学会了如何看穿别人的假面具。”
杰洛特挥动希席尔剑,将一只飞蛾斩成两截。
与卓尔坦等人分别后, 他继续回忆,我们遇见了一群在森林里徘徊的农夫。其中一些见到我们转身就跑,但米尔瓦用弓箭威胁另外几个停下脚步。原来这些农夫在不久前还是尼弗迦德人的俘虏,一直被迫砍伐雪松。不过几天前,一队士兵击溃了看守他们的部队,解救了他们,现在他们正在回家的路上。丹德里恩坚持要他们描述一下救星们的长相。他咄咄逼人地追问他们,不断提出各种尖锐的问题。
“那些士兵,”农夫重复道,“是白女王的手下。他们狠狠教训了黑色大军!他们说,他们要对敌人的后方进行‘鼬鼠作战’。”
“啥?”
“我不是说了吗?鼬鼠作战。”
“让鼬鼠见鬼去吧。”丹德里恩苦着脸挥了挥手,“好乡亲们……我是问你们:那支军队穿着什么服色?”
“大人,那可有好几种呢。他们大部分是骑兵。步兵的衣服好像是深红色。”
农夫捡起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画了个菱形。
“菱形花纹。”精通纹章学的丹德里恩惊讶地说,“不是泰莫利亚的百合图案,而是菱形。利维亚的纹章。有意思。这儿离利维亚足有两百里远呢。再说莱里亚和利维亚的军队早就在多尔·安哥拉和艾德斯伯格的战斗中全军覆没了,尼弗迦德人也已经占领了那个国家。真叫人想不通!”
“想不通很正常。”猎魔人打断道,“话说得够多了。我们该出发了。”
“哈!”诗人大喊道。他一直在思索并分析那些农民给出的信息。“我明白了!不是鼬鼠作战——是游击作战!敌后游击队!你们明白没?”
“明白。”卡西尔点点头,“换句话说,北方人的一支游击队正在这个区域内活动。他们很可能是莱里亚和利维亚联军在艾德斯伯格败落后的残存兵力。被松鼠党抓住时,我听说了那次战斗。”
“我相信这是个可喜的消息。”丹德里恩大声说道。他还在为自己解开了鼬鼠之谜而扬扬自得。“哪怕那些农夫记错了纹章,我们也不大可能再碰到泰莫利亚的军队了。而且嘛,‘两个间谍刚刚逃离了维赛基德元帅的绞架’这类流言应该还没传到利维亚游击队的耳中。就算我们遇见了游击队员,也有可能蒙混过关。”
“是啊,有可能……”杰洛特一边安抚又开始蹦蹦跳跳的洛奇,一边附和道,“不过说实话,我们还是别总想着碰运气为好。”
“可他们是你的同乡啊,猎魔人。”雷吉斯说道,“他们不都叫你‘利维亚的杰洛特’吗?”
“纠正一下,”猎魔人冷冷地回答,“我这么自称是为让名字更体面些。这样一来,雇主也会更信任我。”
“我懂了。”吸血鬼露出微笑,“那你为什么会选择利维亚呢?”
“我找来几根木棍,写了几个听上去很有气势的名字,然后抽签。这是导师给我的建议,不过那都是后话了。一开始我坚持取名叫‘杰洛特·罗杰·埃里克·杜·豪特-贝勒嘉德’。但维瑟米尔觉得这名字简直荒谬、自大、愚蠢到极点。我得说,他是对的。”
丹德里恩响亮地哼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向吸血鬼和尼弗迦德人。
“我的名字虽然很长,”雷吉斯的语气有些不悦,“但那是我的真名。完全符合吸血鬼的传统。”
“我的也是。”卡西尔连忙解释道,“莫瓦是我母亲的教名,而我祖父叫迪弗林。这一点也不可笑,诗人。顺便问一句,你的名字呢?丹德里恩肯定是艺名吧?”
“我既不能使用,也不能泄露我的真名,”诗人故作神秘而傲慢地回答,“因为它太有名了。”
“最让我恼火的,”一直在旁闷闷不乐的米尔瓦突然加入对话,“是别人用‘玛雅’、‘曼雅’或‘玛丽卡’这种名字称呼我。外人听到这种名字,总会觉得可以随便捏我的屁股。”
天色渐暗。鹤群越飞越远,鸣唳声也渐渐消失。从山岭方向吹来的风止息了。猎魔人将希席尔收回鞘中。
那是今天早上的事了。今天早上。而到下午,一切就都乱套了。
我们早该察觉的, 他心想。但除了雷吉斯,谁又懂得这种事?当然了,所有人都看到米尔瓦经常在早上呕吐,但我们都因为食物呕吐过。丹德里恩也吐过一两次。卡西尔有一回拉得特别厉害,甚至担心自己患了痢疾。除此之外,女孩还频繁下马跑进树丛,我却以为她得了膀胱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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