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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琴从集市上买来了种子,在池塘边新开出来的大片空地上,种上了菠菜、苏州青、水芹、芋头、芫荽、黄花菜。她甚至还种了一畦澳大利亚的奶油生菜。在新丰莉莉曾经嘱咐她不论如何都要栽上紫藤的木架边,春琴毫不犹豫地种了一溜丝瓜和扁豆。

没有电视。没有报纸。没有自来水。没有煤气。没有冰箱。当然,也没有邻居。当手机的电池耗尽之后,我与同彬的联系也一度中断。

我们用玻璃瓶改制的油灯来照明,用树叶、茅草和劈柴来生火做饭,用池塘里的水浇地灌园,用井水煮饭泡茶。春琴在屋后挖了一个地窖,用来储存吃不完的瓜果蔬菜。我们通过光影的移动和物候的嬗递,来判断时序的变化。

其实,在我和春琴的童年时代,我们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我们的人生在绕了一个大弯之后,在快要走到它尽头的时候,终于回到了最初的出发之地。或者说,纷乱的时间开始了不可思议的回拨,我得以重返时间黑暗的心脏。不论是我,还是春琴,我们很快就发现,原先急速飞逝的时间,突然放慢了它的脚步。每一天都变得像一整年那么漫长。就像置身于台风的风眼之中,周遭喧嚣的世界仿佛与我们全然无关,一种绵长而迟滞的寂静,日复一日地把我们淹没。在春琴“骨头都长出苔藓”的抱怨声中,我则暗自庆幸——便通庵,或许真的是我那料事如神的父亲所留给我的神秘礼物。

我和春琴渐渐地适应这里的生活之后,她脸色也逐渐地红润起来,身体开始了报复性地发胖。当她打喷嚏的时候,短袖衬衫的纽扣随时都有崩飞的危险。我曾多次催促她去街上再买一张床,可是春琴总是借故推托。她说,反正她一个人睡觉也害怕,不如就这样凑合下去算了。她睡东头,我睡西头。

当金灿灿的丝瓜藤开了花,当紫色的扁豆花爬满了屋前的木廊架时,盛夏在蝉鸣和暴雨中悄然结束,硬朗的西风渐渐透出了一丝凉意。在无事可干的晌午和晚上,我们就躺在床上说话。

有一天晚上,天黑得很早。我们俩躺在床上磨牙,春琴忽然对我说,只要一闭上眼睛,过去村子里发生的那些事,就会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浮现。“将来有一天,等我们两个人都死了,这片地方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也许没人知道,这里原先有过一座千年的村庄,村子里活过许许多多的人,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有说不完的故事。”

听她这么一说,我心里若有所动。我告诉她,其实我一直有个愿望,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试着把这些故事写下来。春琴既没有反对,也没有表示赞成,只是说:“你辛辛苦苦写了半天,我又不识字,给谁看?”我说,我可以把写下来的故事读给她听。这时,春琴的心思已经转到了别的地方。她一骨碌从床上翻身坐起,对我说:

“我们两个人,孤男寡女,被扔在一个荒野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这到底算是怎么回事?我和你,到底算个什么关系?”

我当时已经有些困了,一丝甜蜜而安宁的睡意,正要把我拽入梦乡。我迷迷糊糊地对她支吾道:“你说什么关系,就什么关系,管他呢!”

可春琴身上那股子蛮劲又上来了。她不由分说,跨在我身上,捏我的鼻子,揪我的耳朵。我拿她没办法,只好爬起来,拥着被子,和春琴并排靠在墙上,假装在思考她所提出的问题。

是啊,我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春琴虽然只比我大五岁,按照辈分,我应当叫她婶子。可是,当春琴和我在一只脚盆中洗脚——因为怕水烫,她总是将脚搁在我的脚背上;当她坐在床沿上纳鞋底,看到我进屋,本能地移向床头,给我腾出坐的地方;当我在写故事,她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给我端来一杯刚摘的新茶;当她把实在喝不下的半碗粥推给我,命令我少废话,把它喝得一点不剩的时候,恍惚中,我觉得她就是我的妻子。

但我也知道,我们被什么东西隔开了。我们什么话都可以说,但德正除外。我们搬到新田几个月后,就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样,一次也没有提到过德正。他离开我们已经很多年了,但他仍生活在我们中间。既不能置之不理,又无法把他绕过去。

这年初冬的一天,似乎永远不会死的牛皋,终于死去了。

老一辈的人都从各个地方赶来,为他送葬。柏生、定邦、定国、梅芳、永胜、宝亮、宝明、银娣、虎平,凡是活着的人,都来了。就连远在江都的王曼卿,得到消息后也早早地赶了过来。曼卿把头发染成了酒红色,新装了一口假牙,釉质又亮又白,我差一点没认出她来。这些幽灵般的人物,仿佛突然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个个蔫头耷脑的,就像是在同一个枝条上干瘪、枯萎的花朵。春琴本来想躲着不去,最后还是改变了主意。临走前,她反复嘱咐我,到了牛皋的葬礼上,尽量不要跟她走在一起,也别跟她说话,最好要装出彼此不认识的样子,以免叫人说闲话。我只能答应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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