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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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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三上午,秉昆的朋友们又聚在他家了。除了春燕和德宝两口子,其他人都到了。真是今非昔比,秉昆家有门面,地方大了,也暖和多了。赶超、进步、向阳都是一家三口,全部出动赶来了。吴倩和进步家也搬到新区,住得都离秉昆家不远,吴倩母女俩与进步一家三口结伴而至。半个多小时后,唐向阳一家三口也来了。他开的仍是公司的车,把龚宾也捎来了。

向阳说,曾珊将那辆半新的帕萨特车批给他作为专车,自己只不过每月承担部分油钱。他讲这些的时候,话语间流露出对女老板发自内心的感激,也有几分沾沾自喜。秉昆和郑娟从没见过向阳那口子,一见都十分亲热。向阳的爱人是中学化学教师,如今业余经常进行课外辅导,收费不低。她说自己的收入不比在公司当副总经理的唐向阳少,听得吴倩和于虹很是羡慕。他们的儿子唐迪已经高三了,是市重点高中的学生,还多次在省市奥数竞赛中取得过较好名次。向阳自豪地说,他儿子已考过“托福”了,下一步打算申请哈佛或剑桥,最起码也要考入哥伦比亚或斯坦福。看得出,两口子都因儿子而特别骄傲。向阳说那些外国大学的名字,郑娟、吴倩、于虹和进步媳妇从没听说过。于虹知识面略宽点儿,也只知道“托福”是怎么回事。听了于虹的解释,郑娟、吴倩和进步媳妇不禁感叹:真是龙生龙,凤生凤,父母是不是大学生,下一代就是不一样!

向阳说他其实也没在儿子身上费多少精力,儿子有出息,主要是他妻子的功劳。

于虹她们又不禁感叹,看来下一代如何,不仅要拼爹,更要拼妈,都觉得很惭愧。

进步媳妇对女儿说:“将来你也得替爸妈争气啊!”

那高二女生说:“我明年就高三了,再努力也比不上唐迪哥哥。”

进步媳妇就叹气。倒是进步想得开,他劝妻子说:“别对女儿要求那么高,女儿能考上一所一本大学,我就很高兴很知足了。”

女儿立刻信心满满地说:“这我可以保证。”

赶超便说:“好,有这志气就行,比你孙旺哥强!你孙旺哥连你那种话也不敢对我们说。那小子偏科,一个男生,偏偏像女生似的喜欢文科。前几次模拟考试,数理化的成绩一次比一次差,能考上二本就不错了!”

龚宾也参与这个话题了,他说:“当年酱油厂的哥们儿,就出息了两个上过大学的。一个当干部,一个当副总,找的爱人自然也都上过大学,有了孩子自己都能当不错的家庭教师,孩子的学习肯定从小冒尖啊!这就叫知识改变命运嘛!不仅改变自己的命运,连下一代的命运也一起改变了。”

秉昆不爱听这种话,成心将话题往龚宾身上引:“龚宾能把道理讲得如此明白,可见病是彻底好了。”

龚宾马上说:“好得没法再好了。”

不知为什么,他没穿保安服,穿的是一件俄罗斯的银灰色军大衣,脱掉后里边是一套西服,整个人显得洋气多了。

赶超问:“你哪儿来的军大衣?”

龚宾说,不知道什么人送给他小叔龚维则的,他小叔不稀罕穿就给他了。

“苏联都解体了,我叔怎么会穿他们的军大衣!太不吉利,送礼的人没长脑子!”龚宾忽然想起自己也有东西送给几位嫂子。

向阳经他一提醒,立刻去车上替他拎来了四个塑料袋。龚宾送的是貂皮筒子,可以当围脖,每条的毛色都很漂亮。

“我亲自挑的,绝对上等货!”他一一向嫂子们敬献。

女人们一个个喜不自胜。

赶超问,怎么没有向阳爱人的?

向阳爱人说,在车里呢。

秉昆也问:“你不是从貂场私自拿的吧?如果那样可太不对了。”

龚宾说:“怎么会!私自拿不就叫偷了吗?我一开口要,老板二话不说就开了库房让我挑。我叔经常帮他解决麻烦,我要他几条貂皮筒子算什么啊!”

大家正在欣赏貂皮筒子,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门前,向阳扭头看着说:“是市委的牌子,秉昆,可能是你哥和你嫂子来了。”

秉昆一听,拉起郑娟,双双迎到了门口。

车上下来的却并非周秉义夫妇。

“吕川!”

听到秉昆一声欢呼,屋里的男人女人们一下子都拥到了门口。

这一年,吕川已在中纪委当上了副司级干部,也即将退休了。他头发没怎么少,却白了一半多。

吕川在众人的夹道欢迎下进了店里。

孙赶超拥抱着他问:“中纪委的干部操心得头发都白了?”

吕川笑道:“估计是遗传,如果连我这个级别的干部都为国家操心白了头,那国家还有救吗?”

秉昆问他:“你怎么知道大家在这里聚会啊?”

吕川说:“去过你哥家了,他告诉我的。”

秉昆心中不由得暗自一惊。吕川虽是自己的朋友,但毕竟是中纪委干部。大小官员,在位的也罢,刚卸任的也罢,若被中纪委约谈,忐忑不安的多,面不改色的少。

“你?约谈我哥?”秉昆吃惊地问。不唯他自己,连郑娟和朋友们也都难免神色不安了。

屋里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吕川笑道:“别想多了行不?我回来了,你哥曾是我领导,我不可以看看他吗?”

他这么一说,大家才心情放松,屋里立即恢复了轻松愉快。

赶超问,吕川是为公事回来的,还是为私事回来的?

他说公私兼顾,显然不想多谈自己,有意扭转话题,指着女人们手里的貂皮问:“都是龚宾给的?”

龚宾也吃一惊,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

吕川笑道:“猜的呗。”

于是,大家也都笑了。

龚宾让唐向阳把他爱人的那一条貂皮筒子先给吕川,自己日后再补给他妻子一条。

吕川坚决不让唐向阳到车上去取,说他们两口子都是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会员,反对穿皮草。

龚宾说:“是貂场养的貂皮,不是野生的。”

吕川说:“貂场养的,起先一代还不是从野外抓的?”

他接着批判起中国人的衣食倾向来,说明明是现代人了,还那么喜欢用兽皮做衣服,实在是拒绝进化的表现。欧洲人早就刹住此风了,中国人却仍乐此不疲,忘乎所以,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改。

“办养熊场,为了抽它们的胆汁,吃它们的熊掌。办养鹿场,为了割它们的鹿茸,杀死它们后用它们那点儿鹿心血为中药,还迷信鹿鞭的壮阳功效。办场养孔雀的,也是迷信孔雀胆的所谓中药功效,还卖孔雀肉。那么多人类可吃的东西,不吃孔雀肉会弱智吗?”一批判起国人的陋习,吕川更是怫然于色。

大家一时就都很窘。

于虹忍不住顶他:“吕川,你别来这套啊!咋的,开我们的现场批判会呀?再劲儿劲儿的,可别怪我带头把你撵出去!”

“嫂子,别生气我不是批判你们呀!我也是有备而来,带了小礼物想讨好你们的。”吕川边说边拉开手提包,送给每人一个计步器、两个核桃。

赶超笑道:“川儿,你就用这么两种小东西讨好我们呀?”

吕川一本正经地说:“礼轻情义重嘛!貂皮筒子只能冬天里出门时围一围,是吧?我的礼物可就不同了,如果你们不嫌,那就可以不离身不离手的,能让你们睹物思人。而且,还能提醒你们多散步。不错,核桃是我从摊上买的,很便宜,但它能保持手指灵活,促进血管微循环,比健身球还好。健身球多凉呀,核桃是暖的。”

于虹板脸道:“姐妹们,咱不听他瞎掰,都不要他的,给他个下不来台!”说罢,她从女人们手中一一夺去那两样东西,全都放在了桌上。

秉昆也笑道:“得,谁叫你一坐下就说些让她们扫兴的话,吃亏了吧?”

吕川就问于虹:“弟妹,那你们怎么才肯收下呢?”

于虹说:“谁是你弟妹?别忘了赶超比你大好几个月,先把口改过来叫我嫂子!”

吕川就恭恭敬敬叫了声嫂子,把他刚才那话又问了一遍。

于虹说,除非他一个个求她们收下才行。

女人们皆板着脸点头。

赶超敦促说:“马上要清桌面开饭了啊,愿意求就快求,不然你收起来,或者我替你收垃圾桶里。秉昆,垃圾桶在哪儿?”

秉昆就将垃圾桶取过来了,放在孙赶超脚边。

吕川说:“秉昆,你啥时候也变得这么不厚道了?”

秉昆说:“你看一眼你手表,确实要开饭了嘛。”

吕川无奈,只得起身离座,对女人们又鞠躬又作揖,嫂子长嫂子短恭恭敬敬地叫着,央求她们收下自己的薄礼。

她们这才一个个接过那两样小礼物,大为开心,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向阳说:“遗憾遗憾,刚才的情形忘了用手机拍下来了。中纪委的领导向咱们的夫人们又鞠躬又作揖的,对别人讲肯定没人信。”

赶超说:“他每次回来都训我们,我对他老有看法了,今天你们女同志可算为我们男人出了口气!”

向阳说:“太有同感了!”

于是,秉昆他们对吕川开起了批判会,批得吕川连连认错。女人们看着听着,起先还都只做看客,后来一个个动了侧隐之心,开始庇护起吕川来。

老友们相聚,因吕川的意外出现气氛更加特别,非常开心。

吃饭时,吕川亲自把司机请进店里就座。

秉昆为大家斟满酒后,让吕川先说几句。

吕川说,他确实有不少话要讲,但请大家允许他先陪司机吃好饭。

大家认为他的请求是正当的,允许了。于是,他也不参与饮酒,专心陪司机吃饭。司机吃好离去后,他让龚宾坐到自己身旁的椅子上,左一筷子右一勺子地为龚宾夹菜、添汤,仿佛自己是主人,龚宾是他唯一的贵客。大家看着都有些困惑不解。

赶超说:“川儿,你秀什么呢?现在该喝几盅,讲几句了吧?”

吕川说:“是啊是啊,我还有事,不能多待了,走前必须的。”

他说着站了起来,将白酒瓶子拿过去。他一手拿酒瓶,一手端酒杯,接着说:“我对咱们这座城市太有感情了,不仅因为二十多岁前我一直生活在这里,更因为这里有你们。如果没你们,老实说,它不过就是我生活过的一座城市而已,十年八年不回来一次我也不会多想。谁会多么想回到一座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的城市呢?现在中国的城市都变得差不多,连寻找到一点儿保留在记忆中的印象都难了,但这座城市有了你们,对于我,它就与别的城市太不同了。有一种友情像胎记……”

唐向阳举起了一只手。

吕川停止了说话,大家的目光都朝向了唐向阳。

向阳说:“对不起,我要去卫生间。”

秉昆拍了他的肩一下,批评道:“要去就去,别耍怪。”

向阳离开后,吕川继续说:“他成心出我洋相,那我也得继续说。你们就像我的胎记,去不掉的。去掉了,人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所以我为友情干第一杯!”

他一饮而尽,正要自己斟满酒,秉昆走过去,想让他换最小的酒盅。

“我有数。”他坚持不换酒盅。

他为大家生活都改善饮尽了第二杯,说他此次回来比哪一次都高兴。

唐向阳是因为对吕川不满才离开的。他在卫生间吸着烟,听吕川向孙赶超和龚宾道歉,承认自己上次朋友们聚会时对他俩说的话很混账,也听到他俩都说原谅吕川的话。接着,他又听到吕川说了些祝愿大家健康的话,直到吕川说要走了,他才迈出卫生间。

他和大家将吕川送到门口,车已停在门前。

吕川转过身,环视大家,最后将目光停在龚宾脸上。

他突然和龚宾拥抱了一下。

大家归座后,进步问大家注意到没有,吕川此次对龚宾格外的亲。

赶超说:“我当然注意到了,真是怪事,龚宾在他眼里似乎倒成了香饽饽了,我心里还很不平衡呢!”

龚宾嘿嘿笑道:“他见到我的次数少嘛。”

大家便都笑了。

初三的聚餐,大家尽欢而散。

正月十四那天,邵敬文骑自行车到了希望新区,突然出现在秉昆家开的面食店里。那日大雪,老邵穿得厚,站在秉昆面前像一头直立的北极熊。秉昆把他推到门外,用棉帽子替他好一阵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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