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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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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周蓉母女,工作问题并不像她们想的那么容易。

周蓉以为,只要通过各种渠道将自己回国的信息发布了,即使早先工作过的那所大学不再青睐自己,省里市里别的大学也会主动找上门来,与她洽谈工作之事。

她完全想错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没有任何一所大学的人联系过她。倒是她的博导汪尔淼先生柱着手杖敲开过她的家门。导师已经完全秃顶,秃到以后不必理发的程度。十几年不见,他已显得老态龙钟。大学里有些老先生八十多岁了还鹤发童颜,精神矍铄,导师的身体显然和他们没法比。周蓉开门时,他因为爬了三层楼梯而在门口气喘吁吁。

周蓉一见是导师,在门口抱着他,强忍着才没哭出声。

导师却笑呵呵道:“我是来探个虚实。好,好,真回来了就好。还能住进这么一幢不错的楼里,更好。先进屋行不?让别人看见了会奇怪的。”

周蓉这才止住眼泪,喜滋滋地将导师搀入家门。

导师竟有兴致将她的家参观了一番,欣慰地说:“不错不错,真是不错的一个家。我又有一名学生安居了,我又多了一份愉快。”

周蓉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实在是沾了丈夫蔡晓光的光,并问导师的居住情况怎么样了。

导师笑着说:“住进三室一厅的教授楼,条件好多了。上厕所不必出家门,在家里也可以洗上热水澡,有自己的书房,睡觉再也不必往低矮的吊铺上爬了,托改革开放的福了!”他的幸福之感溢于言表,仿佛从天堂归来。

周蓉又问师母身体可好。

导师的表情瞬间一变,忧伤地说,老伴已病故,没能在教授楼里住过一天。他女儿常住精神病院,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肯定照顾不了女儿,没法子。他的退休金,除去交女儿的住院费,也就只够自己一个人花了。很想请个阿姨照顾照顾自己,却又请不起。

“不过,除了退休金,我还能另外挣点儿,写写文章,编编教材,参加会议做一次主题发言,也有些收入。不再挣点儿攒点儿,那也不行啊。哪天我走了,女儿怎么办呢?她是不折不扣的‘双无’人,我不给她留点儿钱,她不惨了?周蓉,她只比你小一岁啊,也五十出头了。有时候我到医院看她,一个老头儿面对一个五十多岁患精神病的女儿,她又不跟我交流什么,只不过反反复复说要回家,那会儿我还真是很无奈。”

即使说这些话时,导师居然还是乐呵呵的,如同在讲小说中的情节。

周蓉听得鼻子发酸,关切地问导师身体如何?

导师说,他早就戴上“三高”帽子了,经常这儿痛那儿不舒服的,总之身体的各种器官都老化了,连学校每年一次的福利体检也放弃了。说也怪,一不在乎,反而感觉身体不那么糟了。

导师说,他是为她的工作问题而来的,问她首选的工作方向是什么。

她说,当然还是在大学里从教啦。

导师摇头说:“周蓉啊,面对现实吧。现今,失业工人也罢,求职的知识分子也罢,刚毕业的大学生也罢,没考上大学的待业青年也罢,都不能奔着自己喜欢来找工作,只能转变观念,要求自己适应市场的需求。”

周蓉困惑地问:“难道所有大学都不缺老师了?”

导师说,不是。几乎所有大学都在升级扩招,原来是市重点的想变成省重点,原来是省重点的想变成全国重点,原来是学院的迫切地要升级为大学,大学里的系又纷纷变成学院。学科多了,学生多了,中国的教育发展壮大了,也是好形势。但是,大学毕竟不是工厂,不可能成批成批地招教师。所谓教师缺口,无非就是这个学科缺一两名、那个学科缺一两名而已。嚷嚷着缺教师声音最响亮的大学,一次最多也就进五六名。

“小周啊,大学里的情况也与十几年前大不相同。你评上副教授时,是出类拔萃的。如今,全国多少博士培养出来了,不少‘海归’博士也回来了。一个学科的一个教师岗位,往往有近百位博士竞争,有硕士学位的人根本没有机会。侥幸进了大学,也只能做学生辅导员。你当年也没把博士学位读完啊。如今的博士,从校门到校门,年轻的不到三十岁,和他们比,你没有年龄优势啊。哪所大学会招一名再过七八年就退休的教师呢?你又不是著作等身的名家大家、翘楚人物。文史哲学科也日益边缘化,日薄西山,不再是才子才女云集的学科。从本科、硕士到博士,快成清一色的女子学科了。国家急需的是经济分析、企业管理、科技创新人才,不再需要那么多的文史哲专业毕业生了。”

导师一席话,如同往周蓉身上泼了一大盆冰水。

然而,周蓉虽然内心里拔凉拔凉,却始终笑眯眯地听着,尽量表现出一副轻松淡定、波澜不惊的样子,为的是保住在导师面前那种曾经有过的才女的尊严。

导师说,他担任过本校和外校的学术委员会委员,讨论教师人选,一个岗位少说也有二三十份简历。因为供大于求,条件就很苛刻,常常让他对求职者心生怜悯。

周蓉暗想,导师兴许听到了对她简历同样苛刻甚至不屑的话,所以才柱杖找上门来,大约在做了充分铺垫之后才切切告诫的。

她内心虽然不是滋味儿,却静静地微笑着洗耳恭听。

“周蓉,尽管你没读完我的博士,但我始终视你为我的好学生。我的意思是,人贵有自知之明……我的学生不可以自取其辱……那是不可以的……明白吗?”

导师终于摊牌了,为了他曾经的学生的尊严,也为了他自己的尊严。

周蓉微笑着说:“老师,我明白了,我一定认真考虑您的话……”

a市作为省会城市,马路上出租车往来不断。从许多方面来看,中国确乎在变,在朝向一种新的前景。

周蓉拦住一辆出租车,扶导师坐入。

兴许她替导师重系围巾的亲昵举动引起了司机好奇,车开后,司机问:“老先生,那是你什么人啊?”

汪尔淼迟疑一下,矜持地回答:“女儿。”

蔡晓光回到家里,察觉到了周蓉情绪的低沉。他问:“怎么了?”

周蓉便将导师来过之事讲了一遍。

蔡晓光与她并坐在沙发上了。

“你认为,我该怎么办呢?”周蓉问。

晓光说:“你了解我的,你不问,我就不会介入你求职的事。你既然征求我的看法,我不坦诚相告也不对。你有三种选择。其一,不放弃当大学教授的夙愿,那确实是最适合你的工作。我同意你导师的意见,如果再一味继续投简历,甚至托关系,确实会自取其辱。知道了,影响心情;浑然不知,有损声名。其二,你可以不去谋求什么稳定职业,甚至可以一个时期内不工作,以我当前的收入和积蓄,养得起你。你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比如成为自由撰稿人,或进行文学创作。将来怎样,我不敢肯定。”

她说:“其二太沉重了,可心向往之,但绝不考虑。跳过去。”

晓光接着说:“其三就是,审时度势,忘记自己过去的种种得意,面对现实,哪里有需要人的职业,并且是自己可以胜任的,就放下自尊去应聘。高才低就,相对容易,这需要你转变一下观念。”

“以前我是爱情至上主义者,后来改变了。从现在到以后,我还没思考过。”

“这可是你亲口说的。不公平,对我太不公平了!你是爱情至上主义者的时候嘛,将你浪漫的爱情义无反顾地给了冯化成,结果给错了。现在嘛,咱俩终于是夫妻了,我也成了爱情至上主义者,你倒说不清楚自己的人生观了,这太令我遗憾了吧?让我来指点迷津,从现在到以后,你要重新做爱情至上主义者,你的人生观就应该是——好好爱我蔡晓光,比我爱你加倍地爱我!咱们都要向秉昆和郑娟学习!”

“向他俩学习?”

“对!人家两口子,虽然都没宣称过自己是爱情至上主义者,可人家两口子实际是!正因为这样,他们才能在经历了重大生活变故后,一如既往的那么黏乎。别小瞧这一种黏乎劲儿,我觉得,它可是关乎人生终极幸福的最主要因素!”

“你什么时候也成了爱情至上主义者?简直后来居上了啊!”周蓉忍不住笑了。

“别笑。不错,你曾一度才华横溢似的。我说‘似的’,是指……”蔡晓光一脸严肃。

周蓉打断道:“不是似的,事实如此。我并非一度仅仅是花瓶而已。”

蔡晓光辩论似的问:“那么,请回答,你具有超乎寻常的科学头脑吗?”

“说事就说事,干吗讽刺我?”

“不是讽刺,是循循善诱,请回答。”

“当然不是啦!”她脸红了。

“你有一定的文艺细胞,但你能在文艺方面硕果累累吗?”

“我都这把年纪了,你又讽刺我!”

“最后一问,即使你如愿当上了教授,能成为文史哲方面的学问大师吗?”

“那正是我想实现的理想。”

“醒醒吧,亲爱的!最后一问直中靶心了吧?你的问题正在这里,别以为我看书比你少,思想比你浅,那是十二年以前的我!时隔十二年后,你应对为夫刮目相看。有你那种想法的,看书有个大缺点,就是只知一头往里钻,不知停住了想一想,‘学而不思则罔’。我看书没你们那么重的功利心,不是为了成为什么人物而看,所以我钻得进去,也容易出得来。出来得容易,就有新思想。中国的文史哲研究领域,二三十年代确实出了不少优秀人物,却也就是优秀而已。当时,人家从不自诩为什么大师,相互间也不好意思那么奉承,避俗。现在,为什么大师的称谓这么流行呢?因为现在这个时代太俗了啊!还因为,当年他们做学问,资料十分稀缺,拥有资料便能造就学问!今后不是那样的时代了,不再战乱不息,图书馆多了,研究资料空前丰富,文史哲研究领域的空白也少多了啊!你往故纸堆里钻吧!一边钻一边左瞧瞧右看看,哪儿都留下了别人梳理过的耙痕,你还不肯断了当大师的想头吗?即使你发现了一处空白,自己细细地耙了一遍,耙出了点儿眉目,得出了一种较新的观点,那又如何?就真的了不起了?真的当得起大师二字了?那跟自我陶醉互相陶醉有什么两样?我们把从前某些人物尊称为大师,是敬意使然。时局动荡不安,生存环境险恶,资料难寻,国故流散,还要担起整理和重评的使命,当然可敬。可今昔全然不同,都有人向我推销电脑啦!电脑一旦普及,一般资料点击即出,所谓学问可不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再加上这么多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也在故纸堆里成群结队钻来钻去,东一耙子西一耙子地耙啊耙,所谓学问已快成了自说自话。我的妻,你却还抱着大师梦不放,想要一味做下去,真真痴也俗也!”

晓光一番话,说得周蓉屏息敛气,脸上毫无表情,冻僵了一般。

晓光却不肯罢休,继续往深处扎她:“亲爱的,你以为你是谁?往更透了说,咱们这种人,也就是比秉昆和他的朋友们幸运点儿罢了!你的幸运在于上了大学,我的幸运在于到底还是沾了我父亲那光荣历史的一点儿光。包括秉义,他也不过就是底层人家的一个幸运儿而已。如果他不是沾了他岳父母的光,往最好了说,现在可能也就是一名老处长,或大学里的教授,想当上教授那他还得读研、读博,否则也是空想。对了,我、你、秉义,我们其实很像唐向阳,只不过比一般劳苦大众幸运点儿。如此而已,就有本钱想成为这样的人想成为那样的人了?不对吧?所以,还得收心,明白我们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较为幸运的人而已。那么,对于我们而言,除了真爱值得至上,还有什么别的值得至上吗?真爱多值得珍惜呀!我的切身感受是,由于人生中有真爱,我活得越来越知足,也越来越愿意做好人,越来越善良了。说一千道一万,咱俩得好好爱下去,这才是咱俩人生的根本,其他的都是次要的……同意不?”

周蓉的脸缓缓转向他,还是全无表情。

晓光笑道:“我今天是句句箴言,你今天是如醍醐灌顶,受震撼了嘛!”

周蓉缓缓站起来走向卫生间。在门口,她的脸终于恢复了常态,回头笑道:“从哪儿学的,一套一套的,这么好为人师!”

晓光也笑道:“每次请光明按摩,总向他请教人生哲学嘛。”

“佛家子弟向你宣扬爱情至上?我才不信!”

“他当然不会向我宣扬爱情至上了。在他眼里,‘四大皆空’。他总是对我讲‘得即是失,失即是得’。我的人生失去了一些机会,却最终得到了你。这么一想,我可不就成了爱情至上主义者嘛!你是上苍赐予我的。”

“你就哄我吧!”

“我是哄着爱你,爱着哄你,连哄带爱,只为了让你开心。”蔡晓光一脸纯洁和虔诚。

周蓉走到他跟前,捧住他的脸,给了他一次长吻。

当她将卫生间的门缓缓锁上,面对着镜子时,脸又像被冻僵了。她被晓光的话深深伤着了。

周蓉病了。

她并没被所谓抑郁缠住,她是对抑郁具有超常免疫力的女性,抑郁症根本沾不上她的身。她的胃病犯了,还挺严重。他们周家人除了秉昆,都被家族性胃病史折磨过。

她的胃病犯了与导师的到来,与晓光的“醍醐灌顶”有直接关系。甚至也可以说,晓光负有难以推卸的责任。他明了此点,装着糊涂,殷勤地服务她,体贴她。中药西药都吃了,未见好转,于是安排她住院。她成了护士长关铃特别爱护的病人,同病房的病人都有些嫉妒。

周蓉对关铃说:“你不能对我太好了。”

关铃说:“蔡导嘱咐过我,我也不能拿他的话当耳旁风呀。”

周蓉说:“别的病人会有看法的。”

“是吗?”关铃遂板脸问别的病人,“有看法就是有意见呗,你们有意见了吗?”

得到的是异口同声的回答:“没有!”

关铃笑道:“敢有!谁有我叫护士给他扎针时一针扎到底!”

她的话说得包括周蓉在内的病人都笑了。

关铃爱开玩笑,只要她一出现在病房,必定满室粲然,病人笑声不断,个个都会开心起来。

关铃工作态度认真负责,输液扎针的水平也高,病人们都叫她“关一针”。对老小病人,她尤其温柔体贴,还常认干妈,或让小病人认她为干妈。

病人们大都喜欢她。

周蓉也逐渐喜欢起她来。

一日,关铃问了一句:“明天是什么日子,都忘了吗?”

病人们齐声回答:“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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