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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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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晓光也低声说:“我不管。你弟弟是男人,我也是男人。他才几天没见郑娟?我都十二年多没见着你了。”说罢,他又将周蓉紧紧抱住,渴汉子低头凑水龙头似的,迫不及待地便要吻她。

周蓉一边左闪右避躲着,一边小声说:“我一路上只漱了两次口。”

“不管!”

蔡晓光又说出同样的话来,终于将自己的嘴对准了周蓉的嘴,吸没水的龙头似的狠嘬狠吮,似乎要将周蓉的五脏六腑吸出来。

这时,周玥在大屋里叫道:“都不饿呀?还不快弄点儿吃的啊?”

周秉昆双手捧着郑娟的脸,这才说:“不哭了啊。你陪陪大家,我做饭。”

他轻轻推开郑娟时,周蓉从小屋里出来了,脸红红的,喘了一大口气。她被晓光吻得有点儿缺氧,头晕目眩。

蔡晓光在小屋里火冒三丈:“周玥,你嚷嚷什么,晚吃一会儿饭就会饿死你了?”

周玥猜到了他为什么生气,没敢再吭声。

饭菜是现成的,秉昆己做好了,一部分热在锅里。郑娟一回来,他变了个人似的,不许别人插手,很是麻利,片刻就将饭菜一一端上桌。

除了周秉义、郝冬梅和周楠,十二年后,周家的第二代人和第三代人,终于在一起吃了顿便饭。秉昆两口子吃得很少,周蓉也不过象征性地吃了点儿。周玥和周聪早就饿了,各自埋头吃了挺多。蔡晓光基本上没吃什么,他眼里不见饭菜,只有周蓉,想要暴食一顿的也仅是周蓉的身体。周家唯一的二茬女婿,实际上对周楠的死不曾真的悲痛。他悲痛不起来,但自己的表现应该比以往更让周家人满意一些,这是他对自己一再的提醒。

饭桌上气氛沉闷,大家话都不多。

饭后,秉昆仍不许别人插手,同样麻利地撤去碗盘,擦净桌子,一个人在厨房忙着洗涮。

郑娟忽然想到一件事,让周聪打开旅行兜找出一顶宽檐的牛仔帽,作为礼物送给蔡晓光。当年出现在美国的“中国造”的东西还有限,那礼帽是地道的美国货,还算个名牌,不过是在旧物市场买的,按美元计算相当便宜。若按人民币计算,以光字片百姓人家的消费水平而论,二百多元呢,相当贵了。

郑娟从周聪手中接过牛仔帽,捧到了蔡晓光面前,动情地说:“姐夫,虽然旧了点儿,但你千万别嫌弃。我和秉昆有你这么一位好姐夫,都觉得是种福分……”她又流泪了,似乎还想说什么,说不下去。

周聪接着母亲的话说:“我妈再三叮嘱,一定要给你带件礼物,也没富余的钱,只能从旧物市场上选。这是我妈一眼相中的,说正好这个季节戴,拍戏的时候可以遮挡阳光,我们都没为我爸买任何东西……”

蔡晓光接过去往头上一戴,分外感动地拥抱了郑娟一下——她居然能在受到如此巨大的精神打击之下,还想着要为自己带件礼物,这使他非常意外。那时,他觉得自己为周家人操的一切心都是值得的,而且有了丰厚的回报。

随后,周蓉提议该走的都走吧。秉昆和郑娟也不留,他看出姐姐很疲倦了。姐弟俩都没顾上怎么亲热,也根本没单独说几句话。

送姐姐出门时,秉昆说:“姐,你回来了真好,以后咱俩找机会再长聊吧,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

周蓉转身说:“姐也是。”她顿时热泪盈眶,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弟弟一下,还和他贴了贴脸。

那是姐弟俩分离十二年后,当天唯一的亲近举动。

“照顾好郑娟,她比你更需要关怀。”周蓉说罢便走,她不愿让弟弟看见她流泪。

一位绝不落泪的姐姐——她仍想在弟弟面前保持这样的形象,并且认为很有必要。

当家中只剩下秉昆和郑娟二人时,他开始为她烧洗脚水。她却说也想洗洗头、擦擦身,说在美国时虽然天天晚上都可以洗头、洗澡,自己却只享受过一次。在北方城市,相当多的老旧宾馆房间还都没有安装淋浴设备,因为没钱改造。能在睡觉的房间里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对于普通中国人的确是一大幸福。

她说:“我也不可能有那份享受的心情啊。”

他说:“我去借个大盆。”

于是,周秉昆就去春燕爸妈家了。

春燕爸和春燕姐姐姐夫都到南方打工去了,家中只剩下春燕妈和春燕外甥女。那女孩明年也该上初中了,正伏在小炕桌上写作业。

春燕妈奇怪地问借大盆干什么?

秉昆说郑娟回来了,要洗洗头发擦擦身子。

春燕妈便找出了她家的大盆——白洋铁皮做的,比宾馆里的浴缸小不了多少。

春燕妈叮嘱说:“秉昆,小心点儿用啊。自从春燕当经理的那个澡堂子黄了,全家大人孩子洗澡都成了问题。你叔一赌气,咬咬牙跺跺脚买的。现在四口人只剩我这没用的老东西在家了,我和小秀洗身子还得用它,要不我们一老一小上哪儿去洗呢?总不能一年到头不洗一次澡吧?可千万小心别踩漏了,要放在你家的平地上洗,预先扫扫地,别让小石头硌了盆底。”

秉昆说:“婶放心,我会小心的。”

春燕妈见他要拿起盆,忙劝阻道:“别急着走啊。陪婶聊几句嘛!你说你叔他们三个,不在一处地方,互相也没个照应。哪个都不常往家写信,谁寄回钱了,我才知道谁还活着。丢给我这么个小崽子,也不好好学习,老师三天两头让好学生捎话给我,要不说上课又打瞌睡,要不说考试又不及格。秉昆,你说我这命,哪天才能省点儿心呢?”说着说着,要哭的样子,扭头见外孙女咬着铅笔瞪她,没好气地训道:“瞪着我干什么?都六年级了,还连封信都不会写!给你妈写封报平安的信有那么难吗?照着信封抄地址,还把地址给抄错,被人家邮局退回来了!你爸寄回钱,也得我去邮局取!”

春燕妈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戳着外孙女的额头。那女孩一次次躲避着,不拿好眼色瞪她姥姥。

趁春燕妈数落时,秉昆又拿起了大盆。

春燕妈抓住盆的另一边,接着说:“秉昆啊,婶儿跟你说心里话,有时我常想,我这活着的还不如你爸你妈早走的,两眼一闭,两腿一蹬,什么事都用不着再操心了!”

秉昆劝道:“婶儿,别那么想,也不能总训孩子,经常训对她的成长起反作用。以后叔他们寄回钱来,或你要给他们谁写信,就找我。”

他看出来,春燕妈寂寞又憋屈,家中只有一老一少,却都不喜欢对方。

春燕妈仍不松手,她继续说:“秉昆啊,你回来快两个月了,楠楠又出了那样的事,婶儿本应该经常去你家看看的。可婶儿的腿不听使唤了,不爱走动了,你可千万别挑我的理啊。春燕每次回来都说,在她心里你还是她干哥。如果那天我突然走了,你们可得还像从前那么好好相处,彼此多照应着把日子往前过下去,要不怎么办呢?”她说着说着就落泪了。

秉昆请求道:“婶儿,郑娟还在家等着呢,我得快回去,改日再来陪你聊。”

春燕妈这才放开了手。

秉昆将大盆倒扣身上,用头顶着,像背负着一只小船跑着回了家,郑娟却己和衣穿鞋蜷睡在大屋炕上了。

秉昆见她并没睡实,俯身小声问:“还想洗吗?”

郑娟也不睁眼,小声说:“洗。”

于是秉昆将大盆擦干净,连烧两锅热水倒入盆中,替郑娟脱光衣服,转而又往盆中兑了些凉水,这才抱起郑娟把她轻轻放到盆里。

郑娟仍不睁眼,也懒得动一下。

秉昆找出一块没用过的香皂和一条新毛巾,从头发开始,细细地替她哪儿哪儿都洗到。郑娟一直不睁眼,胳膊腿软软的,任他举,任他抬。第三锅水又热得都快沸了,他由她闭着眼坐在盆中,去将火压了,又兑了满满一壶凉热适度的水,拎着来到盆前,一手扶起郑娟,让她双手搭他肩上,与他面对面站稳,高擎铁壶,水流缓缓地冲她的头发她的身子。如此冲了两遍,他这才替她擦干,抱入小屋,服侍她躺下。

他已累得有些喘气,坐小凳子上歇了会儿,用水洗了脚。衣服裤子全湿了,便脱下泡入盆中。之后,他仅穿着短裤刷牙洗脸,不再做什么事,也上炕了。

郑娟还没睡着,她翻了个身,背朝他,微微蜷起双腿,微声细语地说:“搂着我。”

他便轻轻搂着她,那是他俩一向都喜欢的睡法。

她又说:“我就能睡着了。”

他吻了她的肩一下,小声说:“好。”

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秉昆却难以入睡,他想到了王宫、国王和王后——那是他十二年前搂着她的夜晚经常产生的想法,这种想法大大增加了自己的幸福感。除了将那样的家想象成王宫不太容易,将自己想象成国王、将亲爱的妻子想象成王后,却从没有什么障碍。

国王和王后有两位王子,四口人生活得相亲相爱,休戚与共。至于烦愁,他的阅读经验告诉自己,世界上从没有无烦无愁的国王,他们的烦愁比自己还多还大还要命呢!他明白自己的想法很阿q,却又觉得阿q精神有时候对于底层人挺好。如果完全没点儿阿q精神,日子里岂不是只剩下愁苦了?

此时此刻,他头脑里连点儿阿q精神也没有了,不仅因为大屋桌上放着楠楠的骨灰盒,还因为他想到了监狱。十二年牢狱生活,他见过了太多忧伤、愁闷和眼泪。他度日如年,盼着出狱,也是希望早日摆脱那些负面情绪的影响。现在他终于出狱了,自家的不幸姑且不论,他的所见所闻几乎桩桩件件仍与忧伤、愁闷和眼泪纠缠不休。光字片的家家户户,与他亲如兄弟姐妹的朋友们,也几乎都被人生的压力压得直不起腰杆来,一个个无法顺畅呼吸了似的。

在这个静静的夜晚,他似乎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沉重的喘息声,他想象得到,许许多多的中国人即使在睡觉时身心也难以放松——而这又与睡姿无关,一夜改变多少次也无济于事。对于他而言,监狱里与外边的区别仅仅是——在监狱里有些人要强忍眼泪,装出心态良好的样子以取悦管教们,而外边的众生想哭就哭,想发泄就可以有限度地发泄一通;监狱里有些人真有忏悔之心,而监狱外有些人的内心只有对现实的愤懑。

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悄悄爬起,披件衣服,走到大屋吸着了一支烟——扭头看见楠楠的骨灰盒,捧起来,贴胸抱着坐在小凳上。

他也想哭一通,为自己白坐了十二年牢,水中捞月一场空的遭遇,也为许许多多别人家的忧伤、不幸与憋屈。

那时,周家的另外三口人也都住下了。周聪还回蔡晓光的老宿舍去住,自己走去的。周玥住到郝冬梅的宿舍去了,冬梅在北京将钥匙交给了她,晓光开车送她过去。

在母亲、舅妈冬梅和表弟周聪看来,周玥对周楠之死这件事的表现很古怪,古怪到令三位亲人匪夷所思的程度。若说她并不怎么悲伤吧,三位亲人都觉那是不对的,因为她动不动就眼泪汪汪,分明比他们还悲伤。但她却常常说出一两句叫他们惊愕的话,让他们一致感到不合时宜,甚至不合情理得过分。那类话她一次也没当着郑娟的面说过,仿佛母亲、舅妈的意见全都是错的。就连郑娟拒绝接受十万美金这件事,她也认为都怪他们。如果说在陪伴郑娟的亲人之间闹过什么别扭,那也完全是由周玥引起的,她似乎成心与他们闹别扭。在回国途中,包括周蓉在内的三位亲人都尽量少与她说话。从北京回来的列车上,母亲和表弟都不太理她——他们的不满达到了极点。

周玥躺在床上时,无边的悲伤再次涌上心头,她忽然想放声大哭。她的古怪表现是由于心中郁积了种种难以言说的失落和憋屈。

周玥不敢哭出声来——那是高校教职工宿舍,天黑以后忽然从谁家传出一个女孩——不,一个女人的哭声,肯定会使四邻不安。何况左邻右舍一定知道,郝冬梅去北京了,她家是不该有什么人的。

周玥也明白,自己早已过了被视为女孩子的年龄,自己是一个女人了。如果母亲对她与周楠的态度并没发生过改变,那么她的初恋虽在心头留下伤口,但应已结痂了。她同样会因周楠表弟的死而万分悲痛,却将是不一样的悲痛。问题是就在法国时,母亲对她与周楠表弟的关系确已发生了态度转变,而这又使她继续做起玫瑰梦来,绣着高级蕾丝边的玫瑰梦。

结果却是那样,悲痛也就太不相同了。她的悲痛远远超过母亲、舅妈冬梅和表弟周聪,一点儿都不亚于舅妈郑娟,郑娟却是亲人们呵护和关爱的中心人物。

不但别人,亲人们也没有任何一人认为她同样更需要呵护和关爱。她竖抱枕头,将脸压在枕上,哭一会儿停一会儿,停一会儿哭一会儿,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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