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2)
进步立刻将门关严。
赶超望着于虹,自知理亏,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其实,他因见了秉昆高兴,只不过想炫耀点儿什么。他目前的人生最无可炫耀,唯有那小貂可作一下炫耀的资本,逗大家开心开心,不料却激怒了妻子。
那时,他的样子好生可怜。
郑娟将小屋的门关上了。
小屋里传出于虹的哭声。
在她的哭声中,秉昆四人沉默无语,怔怔地看着龚宾和孙胜逮小貂。他俩终于将小貂逮住了,放入笼中。
秉昆等四人这才缓过神来。
秉昆指点着德宝,想说什么,张张嘴,一个字没说出来。
“干活,干活,我早就说该干活了!”国庆猛起身,将德宝几个一一推出屋。
屋里只剩秉昆一人,他愣了几分钟,起身进入小屋——郑娟和于虹坐在炕沿,郑娟正在劝慰她。
秉昆朝郑娟使了个眼色,郑娟闪到一旁去了。秉昆上前两步,低声劝道:“好于虹,别哭了。德宝和赶超,他俩还不是在开玩笑嘛。我们十几年没往一块儿聚了啊,一时高兴,哪句玩笑开过了,值得你生这么大气吗?你刚才当着儿子的面说了那么一番让赶超下不来台的话,你就全对吗?你在屋里再哭起来没完,儿子在外边听着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儿啊!儿子都那么大了,咱们大人也得照顾照顾他们的自尊心吧?你忘了?你和赶超,你俩可是在我家认识的、相好的,一日夫妻百日恩,贫贱夫妻别自分!你和赶超离,且不论他,你的日子会更好过了吗?儿子的感受会更好了吗?你刚才那番话火气太大,连我的心都被伤着了,算我求你,你今天发的火到此为止,行不行?”
周秉昆说得自己心里也难受起来,想还说什么,嗓子发紧,说不成了,怅怅地转过了身。
郑娟噙着泪说:“除了一句,你刚才劝于虹的话我都同意。就是贫贱夫妻那句,咱们几家都贫这不假,可谁家也不贱,咱们谁家也没做过什么贱事。你那一句,我要替你更正。”
秉昆说:“于虹,你要记住你嫂子这句话。我和她生活二十多年,头一次听她说了这么一句有水平的话,你要记住啊。”
于虹终于不哭了。
孙胜却在大屋里哭起来。
秉昆两口子赶紧离开小屋,一起去劝。
周家的房子,如今成了光字片看上去最糟糕的房子。尽管当年打了地基,后来又在屋里支过钢架子,但别人家的房子,十二年间年年有人修,里外墙皮越抹越厚,保护了墙皮内的土坯没变酥。周家的房子,十二年间里里外外没再抹过墙皮,地基以上土坯暴露的地方,用抹子一扎,酥得掉渣。
国庆叹道:“惭愧,十二年里咱们都没替他家抹过一次墙,对不住好哥们儿三个字啊!”
赶超说:“我抹我家墙的时候想过,可心烦的事一多,往往又给忘了。”他们还住在太平胡同的家。他和于虹一下岗,连在别处租房子的念头都不敢起了。
德宝一边抹墙一边说:“光字片的人家,除了盼望咱们市发生一场大地震,除了政府灾后重建,估计住上好房子的希望很渺茫了。”
进步马上提出质疑:“那得死多少人?死后升入天堂才能住上好房子?”
“你今天吃错药了咋的?怎么尽说屁话?”国庆旗帜鲜明地反对德宝。
“住在这种地方的人家,肯定户户都有下岗的、失业的,有的人家还肯定不止一个,基本上都是在苟活。”德宝说得来气,将抹子插在墙上。
德宝来秉昆家之前也窝了一肚子火。他说自己在吃“文艺饭”,只说了比较光明的一面,不怎么光明的一面是,常常是他去表演,过后却拿不到钱,或拿到的仅是讲好的出场费的一半。像他这样的人,背地里被叫作“艺混混”。想要先拿到钱后演出?门儿都没有,人家有帮有伙的根本不带他玩,所谓“文艺饭”也就吃不成。今天来秉昆家的路上,他绕了个弯去向一个“招呼人”讨钱,对方却说被自己花了,只能下次找机会补给他。可他正等着那笔钱,准备带老母亲去看病。老母亲八十多岁,风烛残年,说不定哪天发一次烧也许就离世了。
德宝的气话刚说完,走出屋的秉昆接了一句:“为了下一代不再苟活,咱们这一代苟活也得活。”
德宝说:“秉昆,不管我的话你爱听不爱听,请别跟我抬杠。我来一是为了看看你,二是为了帮你家修房子。你被关了十二年,现在自由了,作为哥们儿我必须及时来看你,否则对不起咱们当年的友谊。我再说一遍,今天谁也别跟我抬杠,我心里起火冒烟呢!”
赶超说:“哪儿跟哪儿啊,莫名其妙!”他本也在抹墙,结果反而弄出了个大洞,不得不用砖砌。
秉昆说:“你们都听着,我让你们一个通知一个到我家来,其实主要不是请你们帮我修房子。有沙子、水泥和砖,我自己从从容容地修,四五天也就完工。我请你们来,主要是为了当面向你们表达一种深深的内疚。如果再不表达,我心里憋得慌。”
赶超笑出了声:“又一个莫名其妙,比第一个更莫名其妙。”
龚宾怕弄脏了他那体面的保安制服——起码他自认为是体面的,并且一向是新的。脏了后貂场会有人替他洗干净,熨得板板正正;旧了,则发给别人穿,再发他一套新的。他不干活,只监督,不时指出别人哪里做得不细致。
德宝说:“你把制服脱了,也帮着干点儿!既然来干活,你穿这么一身算怎么回事?”
国庆说:“他就没想来干活,他是来显摆的。”
进步说:“他可以不干。”
龚宾说:“是的,我可以不干,在哪儿我也什么都不干。”
居然没谁对秉昆的话有什么认真反应,他忍不住说:“你们都停一下。”
大家这才做出认真反应,都停了手中的活。
秉昆将龚宾扯到一旁,命令道:“你先站这儿别动,我下面的话跟你没什么关系,只跟他们四个有关系。”
德宝、国庆、赶超、进步四人都诧异地看着他。
秉昆说:“我对不起你们,请你们今天同时接受我的歉意。”言罢,他深鞠一躬。
德宝等四人你看我,我看他,一个个大不自在。
德宝窘窘地说:“秉昆,你如果因为我刚才的话不满,冲我一个人来。别弄这景,连累他们三个也一头雾水,不尴不尬的。”
秉昆郑重地说:“你别误会,跟你刚才的话没半点儿关系。你那是气话,虽然我不知道原因。我是真心实意的,在里边的时候我就想象得到,你们每家的日子肯定不好过。我呢,有个亲哥是当官的,还算是个不小的官,我很希望在找工作这一点上他能主动帮帮你们,那也算给了我这个弟弟莫大的快慰,让我觉得配得上你们这么好。可是呢,十多年里,他从没有那点儿主动性,好像在他眼中,我这个弟弟根本就没有你们这些好朋友……所以,我今天一定要表达自己的内疚。我在里边的时候就经常想,出来后首先要做的是这件事。”
他一说完,操起锨来就开始和泥。
德宝们又互相看看,还是有点儿不明白。
龚宾冷不丁大声说:“你们快干活啊!不抓紧干今天能结束吗?”
于是,他们都默默干起来。到了中午,周家的房子从外看又像有人住了。休息时,龚宾分午饭,每人一个面包、两根香肠,还有新蒸的馒头,一箱可乐随便喝。郑娟忙着拌两小盆凉菜,再做一道汤。于虹终于被郑娟劝得心情好了些,也同儿子与大家一块儿吃饭。
于虹问儿子,在所有叔叔中,谁的人生他比较中意?
德宝说:“你这话就问得特‘二’,我们自己都很恼火的人生,你儿子哪里会中意?如果赶超说你‘二’,你又会和他恼。”
于虹不好意思地笑了。
孙胜却说:“我觉得,龚宾叔叔的人生我就挺中意。”
大家都一怔。
孙胜又说:“什么工作不愿干了,想换就换,不愁失业,还不必老老实实干,喜欢干才干点儿,等于白拿工资。他也没家庭负担,活得轻松愉快乐乐呵呵的,我向往那样的人生。”
“我侄子这话我真爱听!”龚宾喜笑颜开。
“儿子,龚叔叔那样的日子可不是谁都有幸能过上的。第一得先疯过,第二最关键,得有一个有地位的小叔。”赶超难以接受儿子的说法,嘲弄道。
“儿子,妈不是经常教导你人活一口气吗?你那么想太没志气了吧?我认为,你进步叔叔的人生才是你该中意的。妈希望你将来也能娶一个模样好性格好的妻子,妈也会把她当女儿看待,你们有了孩子,妈替你们照顾。一家四口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不求过得多么富足,只求过得平平安安。”于虹还是对赶超生气,她借机教育儿子。
“都听到了吧?她亲口说的吧?一家四口,没我什么事了!那我也得像进步的爸爸那样干脆成为烈士呗!成为烈士也得碰机会吧?我至今还没遇到,怨不得我吧?”赶超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起身往外走。
秉昆立刻跟了出去。
屋里的气氛一时又有些压抑。
郑娟端上凉菜——无非是拌黄瓜、西红柿、粉皮什么的,她觉出了气氛异常,反问道:“谁又惹谁生气了?秉昆和赶超呢?”
国庆说:“到小院吸烟去了。”
德宝说:“嫂子,你别疑神疑鬼,没什么情况!你就快去做汤吧,都等着喝口热的呢。”
德宝起身将郑娟推回厨房,搂着龚宾肩说:“咱们这么多人,谁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呢?”
国庆笑呵呵地说:“我肯定不是,我只觉得阵痛一阵阵痛在身上,有时真想喊他妈的好痛啊!”
于虹搂着儿子说:“我们一家三口连亲戚们都算上,没一个尝到改革开放的甜头的。”
德宝说:“我们两口子也不是。‘红霞洗浴中心’改来改去改没了,组织上没处安排春燕,才把她往妇联随便一塞。”
进步问:“你指我?”
德宝用另一只手捋了他后脑勺一下,笑道:“别自作多情,你算哪门子受益者呢?”
德宝接着又说:“没有我会问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我搂着这家伙啊!没有改革开放,就没有那么多私企。没有那么多私企,这家伙只有一个当公安干部的小叔,还是没法混到今天这如鱼得水的地步!所以,他是咱们中唯一一个改革开放的受益者。孙胜说自己相中他的人生了,那会儿我就暗想,孩子说得没错啊!改革既得利益者的人生,忍受着改革阵痛的人谁不羡慕呢?你小子自己说,你是不是改革的受益者?是不是?”
德宝一次次使劲儿按龚宾的头。
“是,我是,我千真万确是!”龚宾哈着腰,朝后反伸双臂,如同被批斗似的,做出悔过自新的样子。
于虹说:“德宝你别欺负他,看人家刚过上几天好日子来气呀?”
德宝这才罢手,笑道:“可不嘛,以前见他一次心疼一次,想到时也心疼。现在见他一次生一次气,想到时也生气,想不生气都没法。”
龚宾说:“你嫉妒朋友是不道德的。”
“我踹你!“德宝嘴上这么说,却从后将龚宾拦腰抱起,抡悠了一圈又一圈。
龚宾笑道:“再来,再来,看你有多大劲儿!”
国庆、进步和于虹母子便都笑了,连郑娟也从厨房探出头看着笑。
直到这时,周家才真的有了几分老友相聚的欢乐。
德宝放开龚宾,喘道:“老了,没劲儿了,这小子胖了,沉多了。”他搂了龚宾一下,拍拍他的脸说,“好龚宾不许生气啊!我刚才的话可都是玩笑话,我可受不了老友相聚一个个愁眉苦脸,逗着开心解愁哩!”
小院里,秉昆和赶超听着德宝的话,也相视一笑。
赶超又掏出了烟盒,秉昆制止道:“少抽一支。”
赶超犹豫了一下,将烟盒揣兜里,推推栅栏说:“都成这样了,也得修了。”
秉昆说:“以后我自己修。你呀,不要再跟于虹闹别扭了。日子本来就难,你俩这样还怎么往前过?再说孩子也大了,得照顾孩子的心情。我就闹不明白,于虹亲戚上赶着帮你找工作,你为什么搪三拒四的?”
赶超叹道:“如果我连工作都得靠她亲戚找,我在家里更没地位了。这十几年里,我也不是没往家里挣过钱。我接连两个冬天当刨粪工,还叫我怎么样呢?我是游手好闲、怕苦怕累的人吗?我总想找个稳定点儿的工作,可往往一个月半个月没活干,她就整天絮絮叨叨!”
秉昆说:“一个月半个月没活干,她的生活压力可不就大了吗!你的话就不识时务,稳定的工作能轮到咱们吗?”
赶超又叹道:“别劝了,你不劝我也明白,只不过有时候不死心。今后我听你的,跟你说几句心里话你别生气。我和国庆还真对你哥不满过,但一想连你这亲弟弟也没沾上他什么光,心理就又平衡了。何况他当的是外市的书记,情有可原。如果他当的是本市的书记,明知我俩在水深火热中,却一点儿都不主动帮忙,我俩肯定就不再登你家门了……”
正说着,秉昆嫂子郝冬梅来了,两手都拎着两三个盒子。
秉昆迎出小院,诧异地问:“嫂子,你不是前几天看我哥去了吗?”
冬梅说:“正好有车回来,你哥让我跟车回来一次,替他挨家挨户送这些东西。车上还有呢,跟我去拎吧。”
郑娟听到冬梅的话走出来,她与冬梅拥抱了一下,转身匆匆回到屋里接着忙起来。
秉昆和赶超放下接过的东西,跟随她而去。
一辆面包车停在马路口的路边,冬梅从车上递下十来个盒子,掏出手绢擦擦汗,这才说:“不敢让车往你家门口开,怕被人看见说闲话。你哥支持那个市的残联办了个糕点厂,终于正式生产糕点了。中秋节快到了,糕点厂提前生产了一批月饼、粽子,试销一下,看看市场反馈。他用自己的钱买了不少,我跟车回来,按他写的名单送给朋友们。这些可不是剩下才给你和你的朋友们,你的朋友们也都在名单上,人人有份……”
秉昆说:“正好他们都在我家,嫂子跟我回家见见他们,喝杯水,聊聊天吧。”
冬梅说:“不行啊,秉昆,还有几家没送到呢。有件事干脆就这会儿告诉了你吧。北京已正式来了调令,你哥被调到教育部去了。报到时间紧。我送完车上的东西,随车再回他那边去,得帮他整理整理衣物啊!替我跟郑娟解释,我连你家门都没进,她别见怪……”
周秉昆双手拎着糕点盒子,望着那辆车开走了,顿时生出前所未有的孤独,他自言自语说:“我们周家,从此只有我一家在本市了。”
赶超也失落地说:“这下咱们都彻底指望不上你那个哥了。一门心思当官,当了那么多年,听到过不少要重用他的传闻,结果重用到官场的边角去了。教育部,唉……”
确如郝冬梅所言,那些糕点、月饼、粽子,连唐向阳和龚宾也有份儿。每份的盒盖上不仅写着姓名,背面还贴了张红纸,写着“人间自有真情在”“山河依旧,友谊长流”之类的话,并有周秉义工工整整的签名。
大家都已吃饱喝足,却还是打开盒子吃了点儿,都说好吃。
郑娟与秉昆有同感,眼泪汪汪地突然起身进小屋去了。
于虹随之也跟入了小屋。
下午,郑娟、于虹母子和龚宾也都上手了。不知为什么,大家的话都少了,活干得快多了。
五点钟左右,吴倩骑自行车来了,一下车,她搂着国庆就哭开了——上午去应聘,等到十点钟才开始,结束时已中午了。说是公开招聘要体现透明度,不给后门、条子任何可乘之机,下午三点就张榜公布。她求职心切,没有回家,在街边小摊上胡乱吃了点儿东西,守着那地方等。
“总共招五十人,不过就七八十人应聘,我觉得面谈的人对我印象不错……我不想来告诉你的,可一到家我心口更堵得慌了。不立刻跟你说说,晚上都没法做饭。听别人说早内定了,我这种实心眼儿的人是陪衬。”她说完哭得呜呜的。
国庆没什么管用的话相劝,只得反复说:“别哭,就当没那么回事吧。”
他乐呵不起来了,别人也不知该怎么劝,只有看着,听着。
德宝小声嘟哝:“唉,只不过就是公园里的临时清洁工……”
吴倩忽地转身对秉昆说:“秉昆,你为我出点儿力吧,就算我和国庆一块儿求你了!我在公园里看到你姐夫蔡晓光了,他们在那儿拍电视剧,他和公园里招聘的人都很熟,一起说说笑笑的。你现在找他一下,我的事肯定有转机。公园里的清洁工不同于扫大街的,我做梦都希望有那么一份工作……”
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在秉昆脸上了。
他一时间满脸通红。实际上,每个人的目光都没什么特别含意,因为谁都不便表态,纯粹是一种自然反应。
“秉昆刚回来没几天,你别给他找麻烦!”国庆训斥起吴倩来。
郑娟却说:“让他去试试吧,如果办成了,咱们今天不是都高兴吗?”
秉昆将目光从吴倩脸上收回,看看国庆,看看郑娟,壮士断腕般地说:“那我就去!”
他问明是哪一个公园,蹬上吴倩的自行车去了。
周秉昆到那个公园时,蔡晓光们已离开了。有人说转移到江边去了,具体在哪儿却说不清楚。他接着赶往江边,左找右找,终于找到了。
蔡晓光见了他自然高兴,不但向他介绍自己手下的同事们,还怂恿他客串一个群众角色。秉昆哪有那份闲心呢,赶紧说明来意。蔡晓光顿时阴下了脸,一口回绝道:“晚了,已经公布,生米做成熟饭,帮不上了。听明白,帮、不、上、了!”
蔡晓光告诉秉昆,吴倩说得没错,公开招聘确实是个幌子,是为照顾一些退休基层干部的情绪才想出的一个办法。基层干部是指科长副科长们,他们退休了,一丁点儿权力“过期”了。他们也是人啊,亲戚中也有下岗失业的啊,看在眼里愁在心里啊,对改革的意见很大。采取那么一种办法为他们的三亲六故解决一份临时工作,而且不需要公共财政支出。粥少僧多,五十个名额他们之间还争来争去摆不平呢,何况已经公布录用名单了,怎么帮呢?
秉昆苦着脸问:“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
蔡晓光连连摇头,他见秉昆不悦,便又说:“我知道你跟国庆关系不一般。你看这样行不?你告诉他们两口子,就说我向你郑重保证,吴倩的事我肯定挂在心上,但要给我时间。”
“其实吴倩目前有工作,听说能多挣点儿才动了心。”获得了姐夫的保证,秉昆的表情好看了些。
“那我就帮国庆找份工作。总之,我肯定帮他们两口子忙,就算替你哥帮!”蔡晓光信誓旦旦。秉昆走时,他给了秉昆一个袋子,里边是五条烟。
秉昆说:“你忘了我戒烟吗?”
晓光说:“没忘,你分给你那些哥们儿。都是好烟,别人送我的,我吸不过来。”
秉昆家,外墙抹完了。
朋友们一个都没走,各自洗罢手脸,刷干净工具,整理好剩下的沙子和砖,坐在周家大屋里饮茶、聊天。秉昆没回来,他骑走了吴倩的自行车,国庆两口子想走也走不了。他两口子不走,德宝几个也都不好意思走,怕吴倩觉得不关心她的事,只好陪着等结果。
进步说:“平心而论,中国还是进步了。买面包不用粮票,粮店里细粮随便买,俄式红肠也吃得到。还有水泥、沙子、砖、油毡什么的,都是过去有钱也没处买的东西,得什么领导批条子才能买到。”
德宝怪声怪气地笑道:“没想到你有这么高的觉悟,不愧是烈士的后代嘛!”
进步正色道:“跟我开玩笑别连带上我父亲啊,我要生气的。”
郑娟也说:“德宝,不许你以后再挖苦人家进步,人家说的也不是拍马溜须的话。中国这么多人口,什么事可不只能一点点儿往好了改变呗。到咱们老百姓也承认好了,当然更慢。十几年前,我哪儿弄得到茶来招待你们?那时候,秉昆他父亲做梦都梦见水泥和沙子、砖……”
大家便都默不作声了。
郑娟又说:“以后和秉昆在一起,求大家多跟他讲讲这十几年国家变好了的事,他心情会开朗点儿。他刚回来前几天,整天一声不吭像个木头人,怕主动跟别人说话遭白眼。我带着他到关系好的各家去串串门,他才去了。德宝,你丈母娘嘴快,把这十几年里光字片发生的不好的事,一股脑儿全讲给他听了——谁家跟谁家,因为巴掌那么窄的地方互相恨了几年,结果影响两家的半大儿子也互相仇恨。大年初几的,这家儿子将那家儿子一刀捅死了,判了死罪,被枪决了。谁家的女儿,因为母亲反对她第三者插足,不听劝,结果将老妈活活气死了。还有谁家的男人,因为下岗,一时憋气将干部打伤,被警察带走,结果一家人的日子更没法过了。秉昆回来后,喝了几盅闷酒,哭了,对我说他宁愿还一直被关在狱中,也不愿继续生活在光字片。今天见了你们,他才高兴起来,才肯为吴倩的事去找他姐夫。往日他可不是这样,跟我都好像没多少话可说了……”
小院里有响声,赶超起身一看,见是秉昆回来了。他朝郑娟使眼色,郑娟收住了话。
秉昆进屋后,大家见他带回五条好烟,说是姐夫给的,都以为大功告成,无不欢喜。德宝、国庆和赶超三人一时分起烟来,国庆和赶超各两条,德宝理所当然地将一条“中华”据为已有。进步不吸烟,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像看三个小孩子分糖果。
郑娟欣然对于虹说:“看来我让他去还是对的。”
于虹说:“他姐夫面子可真大。嫂子,我家赶超的工作也指望他姐夫了啊!”
赶超说:“秉昆,你姐夫介绍我干什么工作,我都会欢天喜地。你也操心着点儿我的事,啊?”
国庆对吴倩说:“你哑巴了啊?”
吴倩不好意思地对秉昆说:“秉昆,多谢你和你姐夫了啊!”
秉昆比她更不好意思,满脸通红,老大不自在地说:“可是,你那事,我没办成。我姐夫……让我代他请你原谅。”
大家一下子都愣住了。
秉昆将他姐夫的话说了一遍,大家才渐渐明白了。
德宝一拍国庆的肩,安慰道:“有他那么一句,秉昆也算没有白跑嘛!”
国庆赶紧说:“是啊,是啊。”
吴倩也说:“对对,有他那么一句话也行。我的事虽然落空了,国庆不是吃了颗定心丸嘛!”
秉昆又对赶超说:“你的工作问题,我姐夫说他也会挂在心上的。”
说得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秉昆不禁再一次红了脸。
郑娟比秉昆更有歉意,她红着脸恳求大家都留下吃晚饭。
德宝带头说不了,他家还有事,结果大家便都说家里有事,不吃饭了。
“干了一白天的活,不留下吃晚饭绝对不行,那我和秉昆心里多别扭?谁也不许走,都得留下,回家不也得吃晚饭吗?不费事,秉昆和小聪预先买了不少现成的……”郑娟一一拦着大家往外走。
门一开,周聪下班回来了。待他向大家问好后,郑娟问:“儿子,你叔叔婶婶们要走,你同意吗?”
周聪说:“不同意。叔叔婶婶们,都吃了饭再走吧。”
大家只得又坐下。
周聪又说:“妈,我碰到了杨姥姥,她急着要跟你说些什么话,你先去她家吧,我和我爸会把饭弄好的。”
他所说的“杨姥姥”,就是春燕妈。
“那我去去就回。”郑娟匆匆走了。
郑娟一出门,周聪从桌上抓起烟盒,也不管是谁的,点着了就大口大口吸。
秉昆说:“你怎么也吸烟?”
周聪说:“爸,让我吸这一支吧。”
秉昆严厉喝止:“不许,掐了!”
周聪却继续吸。
“我管不了你了,是吗?”
秉昆生气了。
“爸,我是有意把我妈支走的。叔叔婶婶们都不是外人,趁我妈不在这会儿,我得先告诉你咱家出不幸的事了!”周聪低着头,只顾说自己想说的话。
秉昆一愣,不理会儿子吸不吸烟,赶忙问:“你大伯遇到不好的情况了?”
儿子坐在眼前,妻子刚刚离去,周秉昆的第一反应是他哥的安危。
周聪摇头。
“你姑?……玥玥?”
周聪低声说:“她俩都挺好的,过不了多久就会一块儿回国。”
他又深吸了两口烟,眼中流下泪来。
秉昆从儿子手中夺下烟蒂,国庆又从他手中夺过去,替他摁灭了。
“可你婶白天刚来过,他们都见着了,这些东西都是她送来的!你姑父在江边拍电视剧,一小时前我刚与他分开!……车祸?!……你婶?是你婶出事了,对不对?!”
秉昆双手扳住周聪的肩,晃得他前仰后合。
“爸,是我哥出了不幸……”
“楠楠?!”
周聪哭了,连连点头。
秉昆就是没想到楠楠会遭遇什么不幸。他在美国名牌大学攻读博士,公派留学生,前程似锦,既不属于周蓉母女那种漂泊海外的人,也非周秉义那种在官场上如履薄冰的人。他会出什么事啊!楠楠在最近的一封信中,还写着自己一切都好啊!
“快说,急死我了!你哥到底怎么了?”德宝们看着听着,也替秉昆着急得不行。
楠楠在法国与周蓉和玥玥母女相聚数日后,刚回到美国的大学里,导师便愉快地告诉他,校方批准他做导师的助教了。在美国,导师有极大的自主权,威望高的教授尤其如此。因为助教有薪酬,大半的薪酬要由校方出,程序上仍须校方批准。他的导师是研究东方法制建设的权威,需要很多案例来支持立论,这方面周楠的帮助必不可少。导师乐于由他这一名中国学生来做自己的助教,不料此事引起了一些误解和嫉妒。一天即将下课之际,有位男生突然闯入教室,举枪乱射。枪口对准一名女学生时,周楠挡在了她身前。男生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手枪却卡壳了。对方旋即掉转枪口,对准了另一名吓呆的女生,周楠第二次以身掩护,手枪又卡壳了。枪口再次转向了束手无策的老教授,周楠以为枪中没有子弹,扑了过去。枪响了,一颗子弹射入了他的胸膛。
首先获知这一不幸的是玥玥,接着是周蓉。一个多小时前,就是周秉昆在江边找蔡晓光那会儿,周蓉将国际电话打到了周聪工作的那家报社……
“你哥目前到底怎么样了?是死还是活?”周秉昆再次摇晃着周聪大声问。
“爸,你要挺住……我以后……没哥了……”
周聪抱住父亲,失声痛哭起来。
朋友们全惊呆了,谁也不看谁,谁都说不出话来,一个个泥塑似的看着他们父子。
周秉昆目光发直,张几张嘴,喷出一大口血,倒在周聪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