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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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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奇怪地问:“你送嫂子送哪儿去了?怎么一个多小时再没进家门?也没戴棉帽子,耳朵都冻红了,快到炉子那儿暖和暖和!”

秉昆在炉旁坐下,瞪着郑娟说:“你给我过来,也坐下!”

郑娟说:“你暖和暖和咱俩就吃饭吧,我陪你坐那儿干吗呀?”

秉昆火了:“叫你过来,你就过来!”

郑娟一愣,忍气吞声地坐了过去。

“你可真生了一个好儿子!”秉昆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聪聪一早就跟楠楠出去了,什么时候又做错事了?”

聪聪正处在男孩子招猫逗狗的年龄,常常鼓捣出些事来,比如晚上与几个孩子把一块并不算大的石头搬到谁家门口,还用粉笔写上“王屋山”三个字;或把一块糖砸碎了摆在谁家外窗台上,吸引蚂蚁爬遍人家的窗台。所以,如果丈夫由于儿子生气,郑娟首先想到的责任人自然是小儿子。相比之下,大儿子楠楠可要懂事多了,不但在学校里是优秀生,在街坊四邻的眼中也是好少年。

不料丈夫冲她吼:“我说的是楠楠!”

“楠楠?楠楠怎么惹你生这么大气了?”郑娟吃惊了。

于是,秉昆把嫂子冬梅告知他的事以及他到姐姐家实地查看的经过讲了一遍。

“你是说……他俩好?”郑娟还是没怎么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那不叫好!他俩表姐表弟的关系,好是我们应该高兴的事。”

“是啊,我也这么想的呀!”

“你二百五哇?他俩那是不正常的好!他俩早恋了!”

“是吗?我可从没看出来!”郑娟笑了。

“你怎么还笑?”

“以他俩的年龄来说是太早了,但从根本上来说也是好事呀……”

“怎么在你这儿倒成了好事了?”秉昆的脸气红了。

“你想啊,他俩没什么血缘关系,只不过就是名分上的表姐弟,将来要是真做了夫妻,那不是亲上加亲吗?有什么不好呢?”郑娟居然显出很憧憬的样子。

“郑娟我今天把话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别忘了他是谁的种!他将来怎么可以成为我姐姐的女婿?别说我姐反对不反对,我周秉昆也绝不允许你的白日梦成为事实!”由于生气,周秉昆的话说得特别伤人。

郑娟顿时被训得满眼眶泪水,自尊心仿佛被一锤砸碎了。

秉昆又大声说:“他这是恩将仇报!”

郑娟两眼含泪默默起身走进了小屋。

而秉昆烦恼地吸起了闷烟。

两口子谁也没吃午饭。

在周蓉任教的那所大学的游泳馆里,穿着泳裤、泳衣的楠楠和玥玥并排坐在泳池边,腿浸在水中,亲密地小声说话。

年长两岁的表姐玥玥先学会游泳的,她一再坚持要做表弟楠楠的教练。游泳馆供暖早,温度宜人,正是中午时分,只剩下他俩。

“你怎么敢去见他呢?万一他是坏人那多危险啊!”玥玥说的是骆士宾,而楠楠已经与他有过接触。周秉昆如果知道了这一点,肯定会寒心透顶。

楠楠说:“他先派人守在学校门口,送了一封信给我。我看了信,决定要见见这个自称是我生父的人。”

“愿意让我看看那封信吗?”

“不敢留,撕了,扔了。”

“那个人是干什么的呢?”

“开公司的,公司租了一层楼。他的办公室挺大,挺气派。人就是个一般男人,形象和我爸爸没法比。”

“我小舅是多有样的男人啊!那个男人他对你亲吗?”

“亲不亲我没法说,总之见了我特激动,哭得一塌糊涂,抱住我不想放开。”

“你相信他是你生父?”

“不愿相信,但也不由得有几分信。”

“如果确实是你生父,那你将会怎么办呢?”

“我还是认为,我首先是周家的人,并且应该永远这么认为。但他如果资助我出国留学,我会考虑的。”

“那你愿意去哪个国家呢?”

“日本我是不去的,我最想去法国。”

“我也有你那种想法,我妈和我两个爸爸都表示支持。咱俩说定了吧,不管谁先到了法国,都要等着欢迎对方,行不?”

“行,可眼前的关系我该怎么处理呢?”

“听我的,顺其自然。一切都不是你个人解决得了的,到头来还是得大人们协商。不过,一个妈两个爸爸也没什么不好。像我,三个大人都爱我,蛮幸福的。”

“真想不到,我有一天也会多出个爸爸来。”

“别愁眉苦脸的,对于咱俩反而是福音,看着我……”

楠楠便扭头看着表姐。

“以前我想吻你却不敢。从今往后,我没有心理负担了。”玥玥捧住表弟的脸,情不自禁地吻了起来。

一阵长吻终于结束,楠楠迷醉地问:“姐,如果骆士宾是个骗子呢?”

玥玥肯定地说:“我认为,他可能还真就是你的生父。否则,一个当上了老板的人,干吗非认一个光字片的孩子是自己的亲儿子呢?”

“那我也没有心理负担了。”

于是,楠楠也捧住玥玥的脸不管不顾地长吻起来……

当天下午四点多钟,楠楠和聪聪回到家里,周秉昆立刻对楠楠严厉盘问。

“说!究竟到哪儿去了?”

“和弟弟去姑姑家了啊!”

“撒谎!”秉昆扇了楠楠一耳光。

郑娟坐在小屋炕沿没出屋。她听到了那一记脆响,眼中立刻充满了泪水。她大声说:“楠楠,跟你爸说实话,啊?”

聪聪替哥哥说:“我们就是去姑姑家了嘛!”

秉昆冲小儿子吼:“没你说话的份儿!”

楠楠平静地说:“爸,我知道你去过姑姑家了。你去那会儿,我和表姐游泳去了。”

“在哪儿游泳?”

“我姑学校的游泳馆。”

秉昆愣了愣,冲到小屋门口,大声嚷嚷:“你当妈的听到了吧?他居然和玥玥一块儿游泳!”

郑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满脸屈辱,眼泪汪汪地看着丈夫。

楠楠平静地说:“爸,你如果反对,我以后不了。”

“我当然反对!”周秉昆又大吼起来。

毕竟自己没有抓住现行,早恋的罪状也不能当面宣布,那会让事情难以收场。而且,对于楠楠的自尊心,他这位父亲必须予以考虑。

周秉昆保持住了起码的理智,他向楠楠约法三章:一是不许主动去找玥玥玩;二是如果玥玥回来了,他俩只能在家里玩,不许一块儿外出;三是不许互相写信,更不许到公共电话亭打电话找玥玥。

楠楠平静地表示绝对遵守,之后被罚面壁反省。

聪聪大声说出自己的义愤:“爸,你变成一个粗暴的爸爸了!”

秉昆气得又想扇小儿子一耳光。

而郑娟默默从小屋里抱出被褥枕头,放在大屋的炕上了。

从那一天起,秉昆郑娟这对曾经如胶似漆的两口子,形同住在同一个大车店里的赶路人了。

周一下午,玥玥出现在“和顺楼”,出现在小舅面前。

她质问秉昆:“小舅,你为什么要打楠楠?”

她这一问让秉昆更是心头冒火。

他训道:“为什么?你还不清楚吗?你是当表姐的,你自己首先应该有个表姐的样子。以后你不要再找楠楠了,最好把心思全用在学习方面。”

玥玥显然早有心理准备,她理直气壮地说:“小舅,请不要把姥爷教育你们的那套方法,用在我们这一代身上。那绝不是什么好方法。我从小见过我妈妈给我姥爷下跪的场面,给我留下了很深的阴影,影响了我对姥爷的亲情……”

秉昆不听则罢,一听更是勃然大怒。不待玥玥说完,他一巴掌扇在了她脸上。

玥玥捂着脸又说:“你们家长如果肯和我们平等对话,批评得对,我们会心悦诚服地改正,但是小舅,看来我的话说了也等于白说。”

秉昆又举起了手掌,国庆他姐及时跑过来将他推开。

又一个星期日,“和顺楼”刚开门,姐姐周蓉出现在了秉昆面前。

周蓉面有怒色。

秉昆小声说:“给我留点儿面子。”说罢把头一摆,径自朝外走去。

周蓉倒也照顾弟弟面子,一言未发跟了出去。

天更冷了,并且刮风。“和顺楼”右侧有间卖豆浆油条的早点亭子,姐弟俩站在亭子犄角的背风处说话。

周蓉问:“为什么当着你的员工打我女儿?”

秉昆把楠楠与玥玥之间的不正常关系说了一番。

周蓉说:“那你也应该先教育你家楠楠。”

秉昆说:“我教育过了,还对他约法三章。是你女儿无理取闹,居然跑到这儿来跟我瞎掰扯。”

周蓉说:“总之,你不该打她。你应该首先告诉我,由我这个母亲来管她。”

秉昆说:“只怕你听了她的一面之词,会以为是我家楠楠勾引她。她是表姐,主要责任在她那边。”

周蓉说:“你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两个半大孩子之间,说什么勾引不勾引!”

秉昆说:“我觉得玥玥变了,不像小时候那么可爱了,越来越像你。自从住到哥哥嫂子那边,还添了臭毛病,以为她真成了上等人家的小公主,一种凡人不理的劲儿,讨厌!”

周蓉说:“你别扯远了,她越来越像我,怎么就不可爱了?”

秉昆说:“姐,你以为自己是盏省油的灯吗?我实话实说,你小时候还比较可爱,可你长大后让父母和哥哥弟弟操了多少心?我担忧玥玥身上遗传了你那种让人不省心的基因。估计冯化成遗传给她的基因也不怎么样。一个风流诗人,能将什么好基因遗传给女儿?你是我姐,当年我为你的事流过多少泪我认了,命嘛,没法。可你的女儿搅得我家庭不和,这不行!我心烦的事已经够多的了。今天我把丑话搁这儿,如果她再跟我这小舅犯矫情,我还会大嘴巴子扇她!”

他这番话刚一说完,自己脸上先挨了姐姐一记耳光。

“越说越放肆!真是想给你留面子,你都让你姐留不成!今天我也把话搁这儿,俩孩子那点儿事不许你再过问,由我处理!”周蓉怒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没人知道周蓉是怎么教育女儿的。或许秉昆的糙话还真说对了几分,玥玥身上确实遗传了几分父母那种任性基因。或许身为副教授的周蓉教育学生还有两把刷子,教育自己的女儿却根本不得其法。

她让事态更加严峻也更加复杂了。

玥玥给大舅妈冬梅和金婆婆留下一封信,委托同学向老师交了请假条,谎称自己的诗人爸爸重病住院,之后登上列车去了北京。

周蓉又急又气,决定亲自去北京将女儿找回来。

蔡晓光不放心,怕周蓉与冯化成发生不必要的冲突,节外生枝,便陪着她去。

周母只得回到小儿子家。

郑娟怕秉昆迁怒于楠楠,在蔡晓光行前向他要了钥匙,让楠楠暂住蔡晓光家。

蔡晓光在本市没有亲人,一直把周家每个人包括小字辈全都视为自己的家人,周家的什么事都忙前跑后,毫无怨言。

周母虽然又住回来了,却并未让秉昆两口子的关系有所缓和。秉昆有意缓和,但郑娟佯装迟钝,不为所动。秉昆这次确实将她伤狠了。所幸周母是真迟钝,丝毫看不出儿子儿媳之间的那种僵局。她一回来,郑娟立刻把聪聪的被褥抱到小屋去了,两口子各睡一屋的情况继续了下去。

四五天后,周蓉与蔡晓光把玥玥带回了a市。

玥玥无颜再住回大舅妈冬梅那儿,只好回到母亲家去了。

玥玥的老师和同学们本不知道她母亲与诗人爸爸离婚,经她闹了那么一出,差不多都知道了。这让她在学校里也不像以前那么自我感觉良好了。

冬梅和母亲的情绪也受到影响——当初知道了不说吧,是不负责任;一说呢,闹成这样。

楠楠住回来后,对秉昆变得毕恭毕敬。那种毕恭毕敬让秉昆想挑理都挑不成,别提有多伤心了。父子三人在小屋睡,楠楠嘱咐弟弟要睡中间。这么一来,秉昆与楠楠每晚躺在炕上便不言不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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