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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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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向阳也开始讲他自己内心里的纠结和郁闷了。他偷听过父母之间的谈话,父母说“假离婚”是权宜之策,因而他起初对父母的离婚并不怎么在乎。可后来,他渐渐感到假离婚似乎越来越真了。他发现母亲有了疑似的追求者,而母亲也仿佛暗怀心意,起码不是断然拒绝。他无法证实自己的猜测,所以特苦恼。他思念父亲,却很难见到父亲一次。他和一名同班女生早恋过,被她母亲察觉了,告发到了学校里。他被批判为思想意识不良的问题学生,让他母亲觉得名声受损。母亲好长一段日子里不愿理他,直至他产生了自杀念头,母亲才惶恐不安。为了缓和母子关系,母亲为他买了那辆“凤凰”自行车。后来有同学向他透露,他的早恋之所以成为事件,是由于和他关系最好的一名同学出于嫉妒而告密。他无法证实是果真如此,还是小人的挑拨离间。这一难解疑团同样令他烦恼。他唯一明了的就是,那名女生确实对他无情无义,不仅揭发他对她的引诱手段,还说她自己一度被爱的假象所蒙蔽。他倒不恨她,他能想象到,她是在家长与老师们的双重施压之下,才背叛了他们之间的海誓山盟,但是他从此再难相信友谊和爱情了。

听了他的倾诉,别说龚宾不知怎么去安慰,连秉昆他们三个老大哥也很无语。进步只明白个大概,幸有德宝坐在旁边,不厌其烦地在纸条上写字给他看。进步也在纸条上写了几行字:“某些人经常不讲道理,反逻辑,自以为是。即使这样,那也要相信,人世间永远有真爱和真友谊。”

吕川惊诧道:“哎呀妈呀,太有水平了!”

德宝提议:“抛他抛他!不抛他几次,太对不起他这几句话了!”

于是大家一哄而上,将进步托举起来抛了又抛。

向阳也乐了,意犹未尽地说:“我还要讲!不讲我那些不开心的事了,我要讲讲关于我改名的事,挺有意思的。”

唐向阳原名不叫向阳,而叫朝阳。

“文革”序幕刚刚拉开时,父母没像往日一样同时回家。母亲先回到家里,而父亲仍在学校开会。开什么会母亲也不清楚。

九点多父亲才回家,表情凝重。母亲问他吃没吃晚饭?他说没吃,不饿。很少吸烟的父亲接连吸了三支烟,之后把母亲叫过去,做指示般地说:“咱们的儿子得改名。”

母亲奇怪地问:“为什么?儿子的名字挺好的呀。”

父亲心事重重地说:“别问那么多,听我的,改就是。明天星期日,你记着先把这件重要的事办了。”

母亲更奇怪了,也不高兴:“怎么还成了重要的事呢?那你想给儿子改个什么名呢?”

父亲不容置疑地说:“改为向阳。”

母亲大不以为然地又问:“这我就不明白了!向阳,朝阳,有什么区别嘛!”

父亲不耐烦了:“我的姓不好,一字之差,区别大了。”

母亲则刨根问底:“有的姓确实不太好,比如姓黑、姓资、姓赖什么的。但唐姓有什么不好?你不说明白了,我怎么支持你?”

父亲恼火了:“我明白的事,非得你也明白不可吗?”

母亲对于父亲认真交代之事,一向是很服从地照办,因为父亲不仅是校长,还是党支部副书记。所谓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然而那天晚上,母亲明显表示出了完全不理解并且极其不愿执行的违逆态度。

她不解地说:“名字虽然是我们为儿子起的,但是属于儿子已经十五年了,现在突然要改他的名字,那也得听听他自己的意见吧?在家里这点儿民主还是应该有的吧?”

父亲则不再跟母亲啰嗦,高声叫儿子。

朝阳那年刚上初二,正在另一间屋写作业。他听到了父母的对话,和母亲一样,觉得父亲简直是无事生非。

他走到父母跟前,态度明确地反对父亲独断专行。从小学到中学,他的名字一直是朝阳,莫名其妙地突然改成向阳,怎么向认识他的人解释呢?

父亲坚持道:“非改不可,没必要向别人解释。如果有人纠缠着问为什么,就这样回答,自己查字典去。”

朝阳就跟父亲理论:“不用查字典我也知道,朝、向,两个字形异音异但都是同一个意思,我不改!”

父亲火了:“这事由不得你!你不懂的事多了!如果有人叫你朝(zhao)阳,你不是也得答应吗?朝(zhao)朝(chao)自己这儿就模棱两可呢,还跟我掰扯什么字形字音字意的!”

第二天,父亲带着户口去派出所替唐朝阳改名去了,却没改成。派出所的人说,改谁的名字谁得亲自到场,任何人不能代理。即使改小孩子的名字,那也得领去或抱去,以验明正身。

父亲只得与朝阳一同去派出所。

仍没改成。派出所的人也认为,唐朝阳,多好的名字呀,叫起来也上口。改成唐向阳,意思没变,叫起来可就不怎么上口了。如果大舌头一叫,听着像“唐浆盐”了。究竟为什么要改?得说出个理由。

父亲想了想,说出一种很勉强的理由,“向”字比“朝”字少了些笔画,写起来简单。

偏偏那天父子俩遭遇了一位较真的民警,他用手指在桌面上写完“向”字又写“朝”字,板起脸说:“改成向阳,只不过少写六笔。谁也不会每天写许多次自己的名字,仅仅因为需要写名字的时候可以少写六笔就非改名字不可,太任性了吧?如果都像你们父子俩,我们民警整天还有时间干别的吗?要改是你们的想法,批准不批准得按我们的条例规定。对不起,您的要求不符合改名的条例规定。”

父子俩只有无奈地离开了。

在回家路上,朝阳挖苦地说:“不是我不配合吧?一上午你两次去派出所了,值得吗?”

不料,父亲愈来愈坚定,他说:“我还要去第三次,今天非把你的名字改了不可。”

父亲一到家接连打了几番电话。

他下午又去派出所的时候显得胸有成竹,回来时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对妻子和儿子宣布:“有的事,再麻烦也得办。儿子,从今天起你的名字是唐向阳了。”

不久,“文革”迅速折腾得邪乎起来。唐向阳父亲所在的中学给他贴出了许多大字报,多数是批判其“执行资产阶级‘白专’道路”的。那样一些大字报,用词再吓人,校长们特别是中学校长们,内心里是不怎么恐慌的。执行者不过就是按上边的方针行事,便有种天塌下来上边顶着的心理。上边顶不住了,还有众校长顶着,总不能将全体校长都打倒吧?全国那么多学校,短期内统统将校长换了谈何容易?他们怕的是那类具有诛心性质的大字报,因为那类大字报直指人心里想的什么,只要被莫须有地予以揭露,往往让人百口难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心不可以像从兜里掏出东西似的,从胸膛里掏将出来供人审视呀!看大字报的人宁肯相信被揭露的人心里一定有坏思想,也不肯相信没有。

唐向阳父亲也摊上了一张被诛心的大字报,标题是《看唐近朴内心深处在想什么》。大字报一剑封喉,从他儿子唐朝阳这个名字开始抽丝剥茧地进行批判:“秦时明月汉时关”,中国的历史早已翻开了崭新一页,迈入了伟大的社会主义阶段。可是总有那么一些人,内心深处依然迷恋封建社会。为什么呢?因为在封建社会,“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他们希望代代都是“治人”之人。身为一校之长、党支部副书记的唐近朴,便是这种人。何以见得?且看他给自己儿子起的名字:唐朝阳—一唐朝的太阳嘛!毛主席说‘你们年轻人,好比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指的是新中国的太阳,不是什么唐朝的!毛主席还有诗词曰:‘唐宗宋祖,稍逊风骚。’则是以伟大的谦虚,含蓄地嘲讽了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封建皇帝。唐近朴,难道这些你都不知道吗?你必须老老实实给革命群众一个明明白白的回答!

在批斗他的全校大会上,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儿子的名字,在‘文化大革命’真正开始之前就已经改了,叫唐向阳。”

人们不信。派出所离学校很近,便有人骑自行车前往了解。

结果当然证明了他说的话属实。

但仍有人继续发难:改名本身恰恰证明他心虚,揭发批判之有理有据,否则为什么要改?

他就请求允许他直起腰,抬起头。

获准后,他对着由别人举向他的话筒说:“革命的人们,现在我不能尊称你们革命的师生们了,因为我已经不配了。革命的人们,我在大学学的是理科,我承认我汉字知识很差。为了提高,我自学了一点儿古汉字知识。不学不知道,一学吓一跳。原来,‘朝’字是一个客观字,一点儿主观色彩也没有。朝阳是指固定的方位,可是地球在不停转动,固定的朝阳的方位,也会随之改变接受阳光的程度。当将朝读成朝(zhao)时,也是一个客观字,由‘乾’字的左半边加一个‘月’字合成。乾属阳,月属阴,朝(zhao)是天地阴阳交际,东方虽明太阳尚未升起时刻。‘向’字则不同了,它是主观字,所以我们说‘一颗红心向着党’,形容我们那样的红心如同‘葵花朵朵向太阳’。同样道理,我们不会将‘向党表忠心’说成‘朝党表忠心’。搞清楚了‘朝’字与‘向’字的实质性区别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开了一次会,一致决定将儿子的名字改成向阳。在这一点上,儿子的态度最为积极。革命的人们,我们一家三口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热爱是无比真诚的。在复杂的阶段斗争和路线斗争中,也许我们会偶尔迷失方向,但我们主观上永远向着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向着它就是向着唯一正确的方向!此心拳拳,何虚之有呢?”

结果批斗会开不下去了。

向阳当时就在台下,他说那一天不但对父亲刮目相看,而且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一天,他对“知识就是力量”有了全新的理解。

第二天,那张“诛心”的大字报不见了,据说是贴大字报的人自己半夜偷偷扯去的。并且,由于他将名字改为向阳,本校几名叫秦朝阳、宋朝阳、晋朝阳、郑朝阳、阮朝阳、袁朝阳的学生,也都将名字改成“向阳”了。

秉昆怀有几分疑问地说:“姓氏中的阮、袁与元朝的元也不同字啊。”

向阳笑道:“那他们也改了,跟风呗!”

那会儿进步被老太太找去了,没听到向阳讲的这后一件事。德宝不必边听边写,听得格外专注。

德宝感叹道:“看来咱们普通百姓的儿子倒也幸运,在这种好人坏人难以分辨的年头,不必摊上些乱七八糟的事。”

向阳却问:“哎,你们怎么都不笑呢?”

吕川反问:“你真觉得好笑吗?如果我们都傻乎乎地笑给你看,你心里真的会觉得好受吗?”

听了他的话,向阳眼眶一红,低下头,快哭了。

秉昆突然感到多此一举,却又感到不吐不快。他示意吕川和德宝跟他到外边去,小声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问他俩怎么看?

吕川立即表态:“好想法,双手赞成。”

德宝苦笑道:“秉昆主意是你出的,你跟他讲。”

秉昆说:“行,我讲就我讲。”

三人进屋后,秉昆对向阳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刚才是为你出去的。我们三个以老工友的资格决定,以后休息时,如果你能讲真正有意思、确实让大家开心的事,而不是刚才讲的那种所谓有意思却令大家哭笑不得的事,那么你就可以比我们多休息十分钟到二十分钟。”

德宝补充道:“每次给你打分的啊,五分制。如果你得满分,那么可以多休息半小时。半小时啊,向阳!”

秉昆问:“向阳,你愿意吗?”

向阳想了想,有所领悟地说:“试试看吧。”

于是,秉昆与他三击掌。

这时进步回来了,拎着个布兜子。他母亲患慢性支气管炎,一到冬季就犯。老太太听人说邻省有位老中医的方子是冬病夏治,终于问清楚了对方的联系方式,亲自写信寄钱为进步母亲买到了药……

然而,秉昆他们有重任在身,得为“五一”会演排练节目。好在出渣房已今非昔比,有向阳他们三个新来的工友足够了,秉昆他们只是偶尔抽时间回去看看。

“五一”当日,秉昆三人很是出了一次风头,他们的节目虽不能说大获成功,却可以算相当精彩。他们送了十几张关系票给国庆和赶超,国庆和赶超不仅约了吴倩、于虹一起去观看,还动员了些木材加工厂的青年工人前往捧场。“亲友团”的座位是挨着的,有利于起到带头鼓掌的影响。秉昆说一段快板他们就大声喝彩,德宝出一次洋相他们就发出响亮的笑声。按国庆和赶超的要求,木材加工厂的全都穿着工作服。吴倩和于虹也不例外,不但穿着各自的工作服,还带去了写有自己单位名称的牌子。一有掌声、喝彩声和笑声,她们便高高举起一次牌子。她们的捧场使观众席的气氛显得特热烈,也具有极大的迷惑性。别人一见不是酱油厂的观众都那么喜欢台上的表演,以为是节目水平的客观效果,自己也跟着鼓掌、喝彩和笑。

从众效应在当年比如今更是一种普遍现象。如今一个人在什么事上并不从众,往往还被欣赏地视为特立独行。当年可不是这样,那有可能被别人反感甚至讨厌。

亲友团不愧是亲友团,他们的捧场比酱油厂的人还卖劲儿。

公正而论,秉昆们的节目的确还是有那么点儿意思。领导们满意它在政治思想方面毫无疑问的正确性,一般观众满足的是它的娱乐性。当年的中国人在正式演出里获得的快感太少了。秉昆三人组合的节目,在政治思想性正确的大前提下,给予了观众们最多的娱乐性。观众们对他们三人的喜欢程度的排名是吕川、德宝、秉昆,吕川虽然并没表现出任何文艺才能,但他在台上将搞笑能力发挥得极好,按如今说法,脱口秀似的一句接一句口吐莲花,观众特开心,与平时的吕川判若两人。德宝的戏份只不过是出自己洋相,毕竟也拉了几段大提琴曲,那是台下的工人及家属们都没听过的,大有耳目一新之感。功夫不负苦心人,秉昆重拾起来的快板技艺,经过十多天废寝忘食的临阵磨枪,连他都吃惊自己表演水平的迅速精进。领导干部们给出的好印象排名,则是秉昆第一,吕川第二,德宝第三。秉昆第一也是有道理的,若不是秉昆那一段段革命内容的快板打得好,那么他们的节目就接近耍活宝了。至于德宝,他只能而且必须屈居第三,谁叫他拉的是洋乐器呢?那是一切洋东西都约等于不好的东西的时代,可以有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可以有钢琴协奏曲《黄河》,但它们都属于“样板”,“样板”以外则绝不提倡。

五月三日,评选结果见报了,《小快板挑战大提琴》获得二等奖第一名。十几个参评节目中只有两个节目并列一等奖,二等奖第一名实际上等于第三名。老太太看了报,满面春风,眉开眼笑。而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小快板挑战大提琴》能获二等奖头甲,老太太的强力活动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她知道了那些议论倒也不生气,还自我表功地说:“我活动活动怎么了?别人想活动也得有那种能力,也得评委们买账吧?能者多劳嘛!为了厂里的一份荣誉,活动有理。有能力不活动,那简直该打!”

有人问,她对秉昆他们三个各自在节目中的表现如何评价。

老太太一个都不得罪,她说:“都好都好,缺了谁也不行。”

五月中旬,厂里宣布,吕川调到味精车间当一班班长,德宝调酱油车间当二班副班长,秉昆当推销员。老推销员要退休了,不久由他接班。

老太太找他们三人同时谈了一次话。

她说:“吕川和德宝,你们两个在出渣房苦干多年,现在新人来了,出渣房人员多,该让你俩转转岗位了。秉昆你呢,不过就比新人早到厂里半年,还得在出渣房卖卖力。出渣房以前没班长,实际上连个负责的也没有,那不行。唐向阳以后可以当班长,你们认为呢?”

秉昆三个就都说唐向阳能当好。

老太太要求秉昆在唐向阳当班长之前,既要跟随老推销员尽快熟悉业务,又要以临时班长的角色带一下唐向阳,兼顾出渣班工作。

秉昆正犹豫着该怎么表态,吕川替他发问了:“老太太,那秉昆操心的事是不是多了点呀?”

老太太说,多不到哪儿去,推销员的工作并不需要每天都按时上下班,与各商店的关系稳固了以后,最忙的时候也就是月初和月末那几天。其实,在秉昆他们三人之中,老太太稍微偏向的还得说是秉昆。推销员的工作时间上比较自主,并且每月多八元伙食补贴。老太太力主之下,厂里才决定由秉昆来接替老推销员。

秉昆不明所以,吞吞吐吐地说他不想当推销员。他不愿与人有目的地去搞关系。他说,自己太不擅长那样了。

吕川和德宝一齐点头,表示极为认同他的说法。

秉昆说过了不想当推销员的话后,却又有点儿悔意。他怕老太太干脆让他当出渣班班长。那么一来,唐向阳不就当不成班长了吗?虽然只不过是龚宾和进步两个人的班长,但那也意味着厂里对一名青年工人的信任啊!他希望唐向阳能被信任。

于是,秉昆补充道:“那我还是继续留在出渣班吧。我和他们三名新工友挺合得来的。有我协助向阳当班长,他肯定也高兴。”

老太太想了想说:“周秉昆,你自己可能还没意识到,你现在已是全市商业系统的小名人了。酱油一厂和二厂,既是兄弟厂的关系,也是销售指标方面的竞争关系。由你这个小名人当推销员,对咱们二厂的销售业绩大有好处。你得允许厂里合理利用你的名人效应,别再多说什么了,说了我也听不进去。”

她既然已将话说得如此不留余地,秉昆也就只得点头默认厂里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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