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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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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从周家房顶扫过,雪粉落了周秉昆一身,也落了些在后衣领内,使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周秉昆那日第一次“享受”到由单位的车直接送到家门口的优待——尽管只不过是辆旧的小卡车,一路昏昏沉沉的,半点儿都没有“享受”之感。

老工人师傅问他:“小周,没大事儿吧?要觉得确实不对劲儿,那咱们去医院。”

他已跳下了车,眼睛半睁半闭地站在家门前,挥挥手说:“没事儿,你们快走吧,我是因为早上没吃东西……”

他为自己昏倒而感到羞耻,本能地予以遮掩。

另一位师傅说:“我猜也是,难怪的。”

他们便都没下车。那么冷的天,挨了两个多小时的冻,谁都想赶快回到厂里找地方暖和暖和身子。

“秉昆,发什么呆呢?”

他一抬头,见是同住一条街的乔春燕。周家住街头,乔家住街尾。乔春燕的两个姐姐也都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去了,她本以为凭这一点自己有资格分配到不错的工作,成为什么国企的工人呢。她的愿望也不算多么高,能穿上亚麻厂的工作服就心满意足了。亚麻厂在共乐区,她是共乐区的待分配青年,她和父母便以为不必送礼求人走后门的。然而,他们都大错特错了,等到春燕被通知分配到了共乐区与邻区交界处的一家公共浴池,这才悔之晚矣。她要跟一位老师傅学修脚,以便将来接那位老师傅的班。泡罢澡接着要修脚的全是大老爷们儿,她闹心极了,死也不肯从事那么一种职业。但死也不是办法呀!死又能威胁到什么人呢?还会落个拒不服从工作分配之名,所以,父母相陪着懊恼了几天,也就只有一起低头认命了。

春燕与秉昆不仅是小学同学,还是中学同学。虽然住一条街上,但从小学到中学秉昆与她的关系一直淡淡的,甚至没结伴上学或放学回家过。一者秉昆是不喜欢与女生交往的男生,二者因为春燕并非是对男生有吸引力的女生。她的身材未免太茁壮了,性格也大大咧咧的,属于假小子类型。

不过那是一九六八年的春燕,到了一九七二年,正所谓女大十八变,参加工作后的春燕不仅身材变了(尽管并没变得多么苗条,却起码变出了女性的腰形),连脸盘看上去也不似满月那么圆,显出点儿尖下颏了。总之,细端详,有几分女性特有的妩媚了。

那日春燕头戴白毛线织的贝雷帽,围鲜红的长围巾,穿件过膝的灰呢大衣,下边是双锃亮的高靿靴子——看上去挺摩登的。

秉昆好久没见过她了,一时有判若两人之感。

春燕大声问:“聋了?傻呆呆地瞪着我干什么呀?没听到我跟你打招呼呀?”

秉昆红了脸说:“厂里的车刚从江边把我送回来,正要进屋。”

春燕就走到周家小院外,隔着矮板障子问:“你们木材厂去人了?”

秉昆点头。

“街道也通知我去接受接受教育,说只要我去,可以替我要求单位多批我两天假,但前提是接受一下记者采访。我才不去呢!就因为我跟杀人犯住在前后街,从小互相看着一天天长大,我就应该去接受那么一种教育啊?不接受教育,我也绝不会像涂志强那样往歪路上走哇!你信不信?信不信?”

春燕一边问,一边用垂在胸前的长围巾的编穗儿抚秉昆的脸。

秉昆说:“我信。”

春燕一向说话很跳跃,中学同学因而给她起了个绰号叫“袋鼠”。

她问:“我怎么样?”

秉昆佩服地说:“你从来都不愿任人摆布,不像我,明明自己觉得心里别扭的事,别人的态度一硬,我就只有服从了。”

春燕说:“我问的是我现在的样子!还像袋鼠吗?”

她一手仍抓着长围巾下摆,举着,模特似的摆了个自认为优美的姿势,接着转了个圈。

秉昆装出欣赏的样子说:“不像了,早不像了,你变得比中学那会儿漂亮多了。”

春燕似乎有种与秉昆老友重逢般的感觉,没完没了地说:“这下咱们这条小脏街可因为涂志强出大名了!说心里话,他被处决了,我心里还挺难受的。”

秉昆也正希望与人说说话,以冲淡自己在处决现场受到的刺激。他叹道:“我也是。我做噩梦都梦不到,和我住前后小街上,从小相看着长大,小学同班,中学同校,参加工作了在一个厂里,而且整天是劳动搭档的人,忽然一天成了杀人犯……太想不到了!但杀人了那就得偿命啊,即使咱们是法官,也得判他死刑,是不是?”

春燕深有同感地说:“那是。就在他犯案的前几天,我还为他服务过!他和一小个子又瘸条腿的男人一块儿修脚。那天我师傅不在,我独自当班。他没想到是我,不好意思,脸红得像红萝卜皮似的。我倒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害羞劲儿早过去了。他称那瘸子大哥,他那大哥特绅士,不像某些浑蛋男人,成心似的,光着身子只围条浴巾就到我跟前了,他俩可是都穿着我们那儿发的短裤背心去的。他那大哥彬彬有礼地说:‘姑娘,给您添麻烦了啊。’之后不忘说句,‘姑娘,多谢了啊。’强子陪在边上吸烟,他那大哥说:‘别让人家姑娘吸二手烟,掐了。’看得出他对那大哥可尊敬了,赶紧就掐了。为他俩修完脚,那大哥朝他递了个眼色,他就给了我十元钱,两张五元的。我当然不收了,强子小声说:‘就当是你哥给你的。’我说:‘去你的!我没哥,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说:‘当然知道了。但你就不想有个哥吗?想有的话,就当我是你哥。’那时他那大哥已到修脚部外等着去了,他朝门外瞥一眼,小声又说:‘有了我这个哥,保证全市没谁敢欺负你了。’其实我心里是乐意收的,十元钱差不多等于我十天的工资呢!他既然非要给我,我也就大大方方地收下了。你说这算什么事儿,我收下过一个被枪决了的杀人犯给的小费!解放后早就不许来那套了呀……”

春燕眼泪汪汪的,想到自己所说之事,她的心情分明很复杂。

秉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家门忽然开了,母亲吃力地拎着几乎满桶的泔水迈了出来。自从家里发生女儿那件事,由于经常伤心流泪,她的眼睛患了角膜炎,再一遇到着急上火的事儿就会复发,视力已大不如前。

秉昆急忙接过泔水桶,对母亲说:“妈,你别管了,我倒。”

母亲小声问:“那姑娘是谁?怎么不请人家进屋说话?”

春燕说:“大娘,是我呀,老乔家三姑娘。”

母亲定睛看着她,微笑道:“认出来了,是春燕呀,穿得这么体面,提前过春节似的,去相亲啊?”

春燕笑道:“不是的,大娘,我去我三姨家串门儿。我两个姐姐在兵团都挣工资,养活自己不成问题了,逢年过节还都往家里寄点儿。我爸的工资只养活他和我妈老两口,每月能存个十元八元的。我呢,终于出徒了,算上奖金,不比秉昆他们当工人挣得少,我干吗不在自己的衣着上多花点儿钱,把自己打扮得漂亮点儿啊?大娘,我的想法对不?”

母亲说:“对,对,怎么不对呢!”

她走近矮板障子,端详着春燕的脸又说:“春燕你越变越俊了,就你这模样,不用化妆,眉心点颗痣,在哪儿盘腿一坐,像活观音。”

秉昆听出,母亲说的完全是一番奉承的话,不由得嘟哝了一句:“有穿双靴子的观音吗?”

母亲不悦地说:“你别挑我的话。”

春燕却被奉承得大为高兴,眉开眼笑地对秉昆说:“就是!观音她要想化身于民间,那还不是爱怎么穿就怎么穿呀?你把泔水桶拎院外来,我得回家了,帮你拎到下水道那儿去。”

秉昆说:“不用,别弄脏了你的靴子和衣服。”

母亲也说:“春燕你快回家吧,我和他去倒。”

春燕说:“天冷,大娘你进屋吧。你穿得少,别感冒了,我和秉昆抬着。”

她说时,已看中了板障子间的一根木棍,动手便拔。

秉昆急说:“哎,你别……”

春燕却已将木棍拔起了,并说:“你家板障子反正也该修了,秉昆你开春上心修修啊!你留城就有责任把家里这类活儿全干好。大娘,我说的也对吧?”

母亲连说:“对,对,你把大娘要跟他说的话替大娘说了。”

于是,春燕高高兴兴地与秉昆抬起了满桶泔水。

整条街上只有一处倒污水的下水道口,像往年一样,周围结了厚厚的五颜六色的冰。哪种颜色都不正,一层覆盖一层,冻着米饭粒、咸菜条、萝卜皮、白菜帮什么的。虽然五颜六色,看上去却绝不美丽,比单一颜色更令人作呕。当年的任何衣服都掉色,哪户人家一冬季都得洗几次衣服。

泔水桶放在冰上后,秉昆有点儿不知如何是好——下水道口已被冻严了。

春燕问:“你又发什么呆呀?”

秉昆说:“也没处往下流啊,不跟随便一倒一回事吗?”

春燕说:“你没冬天倒过泔水啊?从来就是这样的!”

她抬起只脚,脚尖轻轻往桶上一点,泔水桶滑倒了。

在周家,秉昆确实还从没倒过泔水。哥哥姐姐在家时,他们争着倒。他们离家不久,自己开始上班了,每天早出晚归,没想到过自己应该为家里倒泔水。

他望着一桶泔水在肮脏的冰上缓缓流淌、边流边冻住的情形,内心产生一种大惭愧。母亲已经害下严重的眼病,万一再因为倒泔水滑倒摔伤,家中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那该怎么办呢?

他不敢想下去,望着春燕自言自语:“我不是个好儿子,但我一定要学着做个好儿子。”

春燕白了他一眼,讥讽道:“别以为你妈奉承我的话,我听不出来,我真有那么傻吗?全光字片的人家,有几户不夸你们周家的儿女好的?你哥一表人才,是重点中学尖子生。你姐是大美人儿,也是重点中学的尖子生。你虽然长得一般,学习也一般,跟我一样上的是破垃圾中学,但打小就是乖小孩儿,从不调皮捣蛋。哎,你是不是没从我这儿也听到几句奉承话,就觉得亏了呀?”

秉昆呆呆地看着,变哑巴了。他嘴笨,别人一讽刺他或顶他几句,往往就无话可说。有时,在外边被别人挤对了,回到家里也会发闷几小时。

春燕从兜里掏出澡票递给他:“好久不见了,给你两张澡票作为见面礼。”

他接过后看着说:“不是两张,是三张。”

春燕说:“那就三张都给你吧。我爸妈洗澡不需要澡票,只要是去我上班那儿,一说是我爸妈,谁把门儿都得客客气气地往里请。我师傅快退了,现在招不上修脚这一行的学徒来,我成了他目前唯一的高徒,关门弟子。我要不干了,去那儿洗澡的人准少一半儿。我一闹情绪,连我们领导都让几分,我成了那儿的香饽饽了。咱姐们儿每天全心全意为人民修脚,凡是热爱人民的人,就得发自内心地敬着我!”

春燕感觉良好,自我吹捧了一番。

秉昆闷头闷脑地说:“春燕,我也是热爱人民的人啊,真的,所以我也发自内心地敬着你。”

春燕被他的话逗得扑哧笑了,豪迈地说:“秉昆,那什么,三张澡票你可以全送人的。只要是到我们那儿去洗澡,你也根本不必用澡票。你提一下我的名字就行,说你是我表哥。快春节了,哪天你陪大娘一起去吧!”

秉昆回到家里,见母亲在用报纸糊墙。

他提醒道:“妈你可得小心点儿,别把有毛主席头像的糊倒了。”

母亲说:“我知道自己视力差了,可注意呢,你看那样行不?”

秉昆顺母亲手指看去,见火炕里边那面墙二尺以上的地方,报与报互相压住半边,这就使主席头像与头像之间的距离近了,一横溜儿二十几个头像排列还怪齐的。

母亲问:“那么糊没什么问题吧?”

秉昆说:“应该没什么问题。”

母亲又问:“没糊歪吧?”

秉昆说:“不歪。”

“挺好看的是不?”

“挺好看的。”

“妈给你煮了个荷包蛋,热在锅里呢,还有个两掺面馒头,吃了快去上下午班吧。”

“妈我有点儿头疼,下午不去了。”

“预先没请假,不去行?”

“行。”

“妈去你们厂替你请假吧?”

“没那必要。大冷的天,吃饱了撑的啊?”

“要不你把你们厂办公室的电话告诉妈,妈到派出所去,用他们那儿的电话替你请假,妈跟他们都挺熟的。”

“更没那必要了。妈,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别把我半天没上班没请假当成回事儿,根本就算不上是件事儿。”

秉昆将母亲为他热在锅里的午饭吃得一干二净,蹬掉鞋上了炕,脱去棉袄棉裤盖上被子倒头便睡,居然酣睡了两个多小时。全市多数人家都买不到好煤,一个冬天不暖和,周家也不例外。少数有暖气的干部家,因为锅炉有好煤保障着,才一如既往温暖如春。幸而母亲一直将火炕烧得挺热乎,秉昆竟睡出了汗。哥哥姐姐在家时,哥哥与秉昆睡外屋,姐姐和母亲睡里屋。哥哥和姐姐如今都远走高飞,为了省煤,冬季外屋的火炕就不烧了,秉昆便睡到里屋,为的也是每晚能躺在炕上陪母亲说说话。

“上山下乡”这一场运动,对于a市大多数老百姓的影响,与对全国其他城市老百姓的影响不太一样。a市老百姓的儿女去往兵团和农场的占多数,而他们是挣工资的。三十二元是工厂里一级工的月工资。如果一户人家有两个去往兵团或农场的子女,每人每月往家里寄十元钱,那户人家的生活也会大大改善。少了两个人的吃穿费用,每月多了二十元钱,就少了以往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拮据。春燕家如此,秉昆家也是这样。他一领了工资,留下几元零花钱,其余全都交给母亲。母亲也花不着他的钱,替他存着。母亲还让他写信告诉父亲,千万不必为了每月往家里多寄点儿,省衣节食地亏待自己。父亲呢,每月也就少往家里寄十元,自己那边也有余钱可攒了。

晚上,待母亲也躺下,关了灯,秉昆睡不着了。

黑暗中,母亲问:“后天是星期日吧?”

他说:“对。”

母亲说:“那你想着,星期日给你姐寄二十元钱去。”

他说:“记住了。”

母亲沉默片刻,又说:“她毕竟是妈身上掉下的肉,妈说不想她不惦记她,那是自己骗自己呀,儿子。”

他说:“妈,我明白。”

母亲说:“你放心,妈不会动你的钱,你挣的钱永远是你的。妈每年春节前寄给你姐的,是从你爸寄回家的钱中省下的。”

他说:“妈,你根本没必要分得这么清。什么我挣的我爸寄回家的,我听了心里别扭。我挣的钱你可以随便花,想给我姐寄多少我都没意见。她是我亲姐,我也想她惦记她啊,只不过不说罢了。”

母亲说:“妈也明白。”

母亲的声音就哽咽了。

自从一九六八年秋,周蓉以让母亲和弟弟难以接受的方式离家远去,四年多没回过一次家。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也不知她过着怎样的生活。她写给家里的信有的很短,有的挺长。短信分明就是为了报个平安,对母亲和弟弟的意义类似于平安电报。而长信,又只不过写些贵州山区的风花雪月、民俗村习,像是见闻式散文的“投稿”,毫无家信的意义可言。

每当秉昆念“投稿”般的家信时,母亲会不耐烦地打断他,问:“像上封一样的内容?”

秉昆只有如实回答:“对。”

母亲往往还要问一句:“一点儿别的内容都没有?”

如果秉昆回答“对”,那么母亲便会说:“别念了,好好收起来吧。”

之后,母亲就走到外屋,甚至走到小院去无声而泣。

结果,母亲的眼病就又犯了。

去年,姐姐来信说她已经与自己所爱的人结婚了,却连他俩的结婚照也没随信寄回一张。收到那封使母亲和弟弟内心忧虑纠结的信不久,周志刚回来探家了。父亲回到家里的第三天,母亲鼓足勇气将姐姐的事告诉了父亲,结果脾气一向很好、被公认特别扛得住事的父亲勃然大怒,不但斥责母亲没尽好做母亲的责任,也骂秉昆不是个好儿子,是个白养活在家里吃闲饭完全没用的东西。两个大活人整天在家,怎么就能叫周蓉她那样走成功了?父亲摔了东西,还扇了秉昆一耳光。多亏是冬季,门窗严实,没将邻居惊动到家里来。

由于母亲说起了姐姐,秉昆那晚非常想念姐姐。

他一闭上眼睛就做梦,一梦接一梦,连得乱七八糟的,先梦到姐姐寄来一张大寸的结婚照,照片上的男人竟是涂志强!

一惊,醒了。

好不容易再睡过去,结果梦到的还是涂志强!

脸白如纸的涂志强手拎一根铁钎子,挖苦地对他说:“瞧你那点儿胆儿,我自己都不怕死,你还吓昏过去了?”

又惊醒了,惊出一身冷汗。

接着梦到了春燕。

她披头散发,浑身是血,对他惨笑道:“没想到吧?强子他杀死的是我!你个傻帽儿,这世上你想不到的事儿多了,我俩一条心,就是要给你这种傻帽一个大意外,刺激刺激你们的神经!哈哈,哈哈……”

他在春燕狂笑时喊出了梦话:“哥哥快来救我!”

结果将母亲也惊醒了。

秉昆感到自己没法再在木材加工厂上班了。

厂里为他另配了一名出料工肖国庆。二人一块儿干活时,他一而再,再而三,再三再四地叫人家“强子哥”。肖国庆与他的关系蛮好,实际上秉昆在厂里挺有人缘,大家与他的关系都蛮好。他起初几次叫肖国庆“强子哥”时,人家并没太在意。频频叫,终使那性子和他一样温良的肖国庆大光其火,当胸给了他一拳,怒道:“你他妈的有完没完啊?总拿一个杀人犯的名字叫我!以为我好欺负昨的?”

他只有鞠躬道歉不止,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成心的。”

这是涂志强被枪决三天以后的事。如果不是工友们拉开,肖国庆非抄起木板拍他不可。

那三天里,只要他一进入木材加工厂大门,便觉得涂志强的身影无处不在。涂志强的声音似乎也时时在他耳边,或大声或小声地叫他:“昆子,昆子……”

在秉昆看来,与他一前一后扛木料的肖国庆的背影,仿佛是他极为熟悉的涂志强的背影。有几次,他仿佛看到肖国庆的后脑勺变成了苍白如纸的涂志强的脸,对他玩世不恭地笑,骇得他每次都大叫一声:“停!”有次还是在高高的跳板上叫起来。

一次休息时,他独自躲得远远的,望着锯台那儿。飞转的锯片旋入圆木,其声刺耳、锯末四溅的情形,使他想到了涂志强的父亲,那名舍身救人的老锯工令人崇敬的死,也想到了涂志强干过的一件坏事——

某日,涂志强踏下跳板时问他:“昆子,累了吧?”

他说:“累极了。”

涂志强坏笑道:“一会儿就可以休息了,哥保证,至少让你休息上半小时。”

他说:“半小时前刚休息过啊!”

涂志强说:“那不是才休息了十来分钟嘛。咱哥俩先不扛了,吸支烟。”

他没接涂志强的烟,怕自己染上烟瘾。

涂志强也不硬塞给他,自个儿吸着烟,靠着木料堆站那儿,面无表情地望着是他父亲徒弟的电锯手缓缓将大圆木推向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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