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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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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啦死啦:“活人在泥里,死人在天上。尘归尘,土归土。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阿弥唎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谛阿弥唎哆毗迦兰哆伽弥腻伽伽那抧多迦隶莎婆诃。”(文心阁注释:往生咒佛教净土宗信徒经常持诵的一种经咒。亦用于超度亡人。)

我发现是我在俯视着他,然后我发现我飘离了自己的身体,我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家伙俯在我身上,念着我做了鬼也不知道啥意思的经文。从我们阵地上的枪火一多半是那挺马克沁向我射来,没有惊骇,我一片空虚地看着它穿过我的身体,我追随着它的弹着点,弹着点在我已经能俯视,而我做活人时已仰望了两天两夜的阵地上,阵地上那个窝在九二重机枪旁边,用一枝三八步枪乱射的家伙,多半就是要了我命的神崎。

我看见康丫,康丫一切如昔,坐在日军的阵地前沿,看着我,看着子弹从他身上穿过。

我仍在升腾,几乎已经升过山腰,于是我看见要麻,看见南天门之役战死在我身边的袍泽,很多人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是我清晰地看见他们,我这辈子一不,我上辈子看任何人与事都从没有过这样的清晰,我看见他们仍在南天门之上,做着生前的那些琐碎,行走于日军的阵地之上,南天门、祭旗坡和横澜山的炮火在他们身上和身边做毫无意义的穿梭。

我从不相信灵魂,直到我的灵魂被我看到的击碎。我看见我战死的弟兄仍在南天门之上,伶仃于杀死他们的活人之间,生平的未竟之事将永成未竟,他们悲哀地看着我和他们没有两样的灵魂。再无生命的烦恼。

只剩下思念,思念我从前视为地狱的一切——苦难、欢乐、酸楚、沉闷、狂喜、绝望、安逸、悲伤、愤怒。恐惧的不是死亡本身,是以后要永远隔着一条冥河与希望对视——那东西只属于活着的人。

我飞升过南天门之上最高的树顶,那棵成了碉堡也成了妖怪的巨树,现在我再也不因它而恐惧,因为我再也不用去征服它了一它将永成我的未竟之志。

我忽然明白我的团长为什么要过一种神经病一样永不安份的生活,这件事上他没说假话,他真的看得见死人。

我随着风飘飞,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我现在在怒江之上。我看着我身下的怒江,东西两岸在交织着他们永无休止的愤怒。几千个枪口喷出的火焰之下,将黑夜炸成白昼的炮火之下,一个活人背着一个死人,在砾石如刀地西岸滩涂上爬行。

第二十五章

我睁开了眼,我不知道是处身天堂抑或地狱,但书籍所载天堂或地狱都没有这种造物:一个被绷带缠了满身的家伙。绷带从他四肢和腰胯延伸了出来,像是蜘蛛网又像是蜘蛛的八条腿本身,把他挂在几根看起来晃晃悠悠的竹竿之上。

我瞪着他。

那只怪物也从绷带的缝隙里露出一双眼睛,炯炯地瞪着我,然后清晰之极地对我冒一句禅达话:“我没事。”

我听天由命地打量这个新世界,它是白的,但快成了灰的,几块介乎灰白之间并不能遮风挡雨的布从顶上搭下来,形成了一个偷工减料的棚子。周围的某些器具看来属于一个糟糕的穷光蛋医生。我倒是有床,我就躺在床上,床很硬,我很痛。

然后那只怪物开始向外边怪叫:“他没事!”

于是一群牛鬼蛇神从外边钻将进来,打头的是只叫郝兽医的老妖怪,然后是迷龙不辣这帮子神头鬼脸。连越来越臭不要脸的柯林斯也混在他们中间。

郝兽医:“你们瞧瞧他!我可算救活了一个!”

无论如何,这是让人感动的,我强撑起半拉身子,试图报之以我从未有过的热情。

迷龙:“你救活个屁!你瞧瞧满汉,瞧满汉被你治成个啥样”

我这才发现我旁边吊的蜘蛛精原来是满汉。

郝兽医就脸红脖子粗:“我哪知道嘞!他伤口发炎嘛,他发炎就给他吃磺胶。哪晓得他就浑身都烂。过敏成那样!”

我:“叭…”

不辣:“烦啦不是你救活的。他是伤重得你没法下手,你没动手。他才保了条小命。”

蛇屁股:“郝老头你就安心啦。一个人都没救活过的医生天下有几个你就乖乖儿的,不要晚节不保。”

郝老头发了性子,抬手就给蛇屁股一拳,不辣和蛇屁股抓着老头子抡王八拳的手,嘿嘿地乐。

我:“…我说”

总算有个人注意到我,柯林斯手上拎了瓶威士忌,给我倒了一杯。他笑嘻嘻地凑过来,那真让我觉得温暖。

柯林斯(英语):“祝我亲爱的翻译官…”

郝兽医不打架了,郝兽医冲我们嚷嚷:“漏!漏!伤成那样给他喝酒,要他死呀”

迷龙:“哪里来的酒”我真难为了他们,除了no和ok外基本什么都不懂,还居然能手舞足蹈比划出个意思:“哪里酒哪里来的”

柯林斯也不是盖的,装了个背着手的麦克鲁汉,然后扮演了一个三只手指的行窃,然后往自己嘴里灌,同时这家伙很会亡羊补牢,找了水就往酒瓶里灌。

迷龙:“偷麦师傅的行啊你。我尝尝。”他那一尝,柯林斯按盎司倒的酒立刻也就没了:“难喝死啦。再来一口。”

于是柯林斯忙不迭地把酒瓶往身后藏,一群家伙拥上去抢。

我:“嗳,你们大家…”

没人理我,他们还在那争着抢着。我看了眼满汉,满汉很落寞地看着我。

我挣起身,从那个世界回到这个世界,我很高兴,但那种高兴却被十倍的悲伤掩盖了。我暂时无法承受这样的欢乐。我离开这里。

我走过空地,今天很冷清,没人训练,好像每个人都在放鸽子。我和端着一盆臭鞋正要去洗的豆饼擦肩而过,然后他才想起我是孟烦了,我才想起他是豆饼。

我:“喂。”

豆饼和他的盆一起向我鞠躬:“长官好。长官没事了。”

我:“怎么没训练”

豆饼:“教官去师里啦。”

我:“团长救我回来的”

豆饼答非所问:“团长在他屋里。”

我点点头,其实我并不想和人说话,现在我只想一个人想想我去过的那个世界。我转头掉开。

豆饼:“长官我扶你”

我摇摇晃晃地走着,一边摇着我的头。

我摇摇晃晃地走过树林,我不会丧命了。但是失血过多让我虚弱不堪,我得挣扎过这平时并不算长的一段路程。我的胸肩交接处各插着一根竹签。没在我伤口里的药棉上沾着药剂,我知道这样的治疗法一定是郝兽医的杰作,但我现在真的已经无心抱怨了。

我排开了枝叶,然后我就看见了我苏醒后第一个想来看的东西:我看着南天门。它又回复了静谥,我呆呆地看着它,以前我总是很仇恨地看着它。而现在我看着它,已经无法不带着难以言喻的感情——我看它时的眼神越来越像死啦死啦,他经常这样,整个小时地看着南天门,那是我在濒死之际所见的死人的目光。

我看着西岸,我再也看不见我已死的弟兄,因为我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活人。我再也看不见他们了,我以为我早已忘掉他们,当我得像一根会走路的羊肉串那样活下去时,我才知道我一直想念他们。

后来我开始做一件我从来不做的事情。我掰了几根树枝,插在地上以为香火。我跪下,我很想像不辣那样捶胸顿足,哭天抢地,但我做不到。我只是从地上掬了整捧的土,我把脸深埋在这捧土里,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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