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我的团长我的团 >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2/2)

目录

唐基:“军里都已经在为你举杯了,难道还会晾你不成?桌子上的也还在谈,主战场是争不到了,可物资军备上还是有得讨有得还。也就是几天的事。你这里枕戈待旦着,军里的增援也没断,说声要打不是随时的事?”

虞啸卿:“几天?”

唐基:“三两天吧。”

虞啸卿:“三天还是两天?”

唐基就冷面笑样地:“三天加两天就是五天。”

虞啸卿顿时又快爆了:“我把你……!”

唐基:“两天,两天。只是两天。两天,你现在要打也来不及了,两天正好重整攻势,所幸虞师实力未损,你的刘关张兄也是把人物。两天绝守得住。两天,你要不要跟你活了三十五年的地方闹翻?你要闹翻了,那上了山的才叫死无葬身之地呢。”

虞啸卿看着唐基的眼神几乎有点可怜巴巴。

唐基伸了两个手指头,如两个金不换的保证:“两天。”

虞啸卿:“两天内必须给他们提供持续的炮火甚至是航空支援。”

唐基:“我是打仗的外行,这个要你自己对军长去说。”

于是虞啸卿像对着自己的梦境在做一个炮打不动的保证:“两天。”

我们站在被狗肉攻占的楼梯间上,这回换我们守了。我们越过阿译和全民协助的脑袋把手榴弹往下扔。阿译和柯林斯一帮十几个人是被坑道里的日军追击着跑上来的,他们狼狈得不行。其中多一半倒都负了伤。

我们把枪下垂到一个快九十度的角度开枪,下边的子弹也垂直地飞上来。对岸打过来的重炮弹隔着山体在爆响,但总也响不过我们耳朵根前的爆炸。

死啦死啦:“炸塌掉!炸塌!”

丧门星举着个冒烟突火的炸药包冲了过来,猛扔了下去,它在梯级上滚落,往下的爆炸快把我们给掀下去了,土块崩落和钢架倒塌的声音在爆炸声中几乎听不见,我们爬起来往下看的时候,刚才的梯级已经不复存在了。

死啦死啦毫无间隙地拖起了只顾倒在地上喘气的阿译:“你的人呢?”

阿译:“都在这啦!”

死啦死啦:“你把他们都扔在那里!”

然后他开始揍阿译,沉默地揍,阿译不吭声,被打倒了便爬起来,沉默地挨,我们沉默地看,全民协助上一个惊魂未定又接上了这个惊魂未定,沉默地看。

他冤枉了阿译,既无攻击压力,竹内便扔下我们这群瓮中的王八向外围搜索,阿译奋发了他人生中从未有过的英勇,开始主动攻击。我想换成谁也不可能打赢这样一战,结果如死啦死啦的第一次南天门一样,趁着迟来的炮火他带残部钻进了坑道,而我们的退路被完全截断。

死啦死啦:“说话!”

阿译:“我让能动的弟兄渡江回去啦!我只想上来看看你们!”

死啦死啦:“那又能活得几个?!”他又一脚踹了过去:“说话!”

阿译:“没有进攻!没有援兵!”

于是死啦死啦继续揍他,直到我们终于把他拉开。

我们用炮队观察镜,从顶层的了望哨里观望这一场大雾后改变了的世界。这是树堡的第三层,一个不怎么宽敞的空间。但是有也许是禅达方圆最好的视野,这里甚至有一台保养良好的留声机,连接着日军南天门阵地的各线喇叭,以往我们听飘了满山满谷的日本歌时都很想砸了它,但现在没人去管,因为我们在看山下。

未散尽的雾气和日军一防前还未冷却的尸体。从滩涂零散地铺到了日军阵前,看来阿译着实发挥了我没能亲见地悍勇,他结结实实冲进了日军的第一防线,这也是我们能安喘至今的主要原因。

死啦死啦调整着观察镜,把它调整向了东岸,没有动静,作为下水点的横澜山那里一如往昔,虞师也着实训练有素,雾未散尽便已经把一度剑拔弩张的渡江预备收拾得全无痕迹。

死啦死啦脸色铁青地让出了镜子,我看了看。

我:“没动过窝。”

死啦死啦没回应。缓慢地就着竖梯爬去二层,我也跟着,把观察镜让给了后来的人。后来地人们一声不吭地轮换看着,没一个人发半个声。

死啦死啦的脚刚从竖梯踏上了地面,抢上来的便是麦师傅。他一副末日将临的表情。

麦师傅:“我们在侦察?”

死啦死啦只是看着他,我也只是看着他。麦师傅会倒完的,他是个直筒子。

麦师傅:“这是哪一种侦察?为谁侦察?要做什么?试验人类向老鼠进化的可能性吗?”我们还是看着,而麦师傅终于愤怒地开始挥舞他手上草译的电码明文:“我的头问我们在侦察什么!我怎么回答他?不,去他妈的回答!我先要搞清楚的是,我们疯子一样难道不是为了占领这个像你一样见鬼地地方?”

我:“你在……这是侦察?”

我想我的狐疑一定让死啦死啦比面对麦师傅的愤怒更加难堪。他脸上的肌肉都有些扭曲了——不过他一向扭曲——他扭曲地看着我。

死啦死啦:“我又骗你们啦?”

我:“我不知道。跟你在一起。正常人和正常事好像上辈子的事情。”

死啦死啦最后决定苦笑:“骗人骗多啦。报应也。”

我:“这算哪门子答案?”

麦师傅:“还有,给我的回答。”

没得回答。只有得张立宪又拿过来的一张译码,他脸色难堪得很,因为他们这一拔永远是当自己与虞啸卿同命运的:“师座电文。”

死啦死啦:“说吧。听你口说出来,我会有条理些。”

我小心地看了看他,我知道了冷静只是表面,他已经混乱到了极点1——其实一向就混乱到了极点,我们就跟着这么个团长。

张立宪:“两天,定当攻上山头。期间将矢力提供一切援助。愿与你等共守南天门。虞。”

死啦死啦便吁了口气,看着呆若木鸡的我们:“答案,到了。”

我们还在发木。

死啦死啦:“……幸好,留多了几天。”可从他脸上我瞧不出半点“幸好”的意思来,他终于觉得有点拙劣了,但他继续下着命令:“麦师傅,你的电台该挪个稳当地方,你觉得竹内的房间怎么样?还有你好像得重新部署支援火力。张立宪,你带人把下边的坑道再炸一次,我要你保证日本人拿炸药也炸不开你炸塌的地方。烦啦。点点咱们过这两天的家当,弹药发下去,可让他们省着用,吃的收上来,还有,想想水怎么办,空气潮出霉来还靠着江,咱要是渴着了,死于枪下的鬼们要笑话啦。”

我们愣着,麦师傅毫不犹豫地对他伸出了中指。可死啦死啦给他又扳上来一个指头,扳成了个v字。然后他苦涩地笑了笑。又怎么样呢?现在美国佬也要和我们一起体会一种叫作“认命”的心情了。

死啦死啦派我去收缴食物和下发弹药,是因为知道我的促狭一定能派上用场的,我精细地没漏过一个人,没放过一个包甚至是一个衣袋,最后我总能拿着一包饼干、一个罐头或者随便什么能入得嘴的东西,在人的威胁甚至半真半假的打骂下逃开。

两天。是个乍一听活得下去的数字,我们开始清理能让我们活下去的物资。还活着,并且把自己关在这鬼地方的林林总总一百多人,拥有成堆可以爆炸和穿透血肉的东西,奇缺可以送进嘴里让自己活下去的东西。迷龙又翻腾几桶日军用来发电的汽油,全民协助表示改成喷火手用的燃剂,并且他还能用一堆垃圾玩意制造出喷射剂,只是发射时他必须离喷火手远点。

我在那搜罗着迷龙的包,这小子吃的没少带,而迷龙只好眼不见心不烦了。他连比带划地在问他的美国佬朋友。

迷龙:“what?……远,很远?……为什么?”

全民协助苦着个脸,比划出一个不辣曾经比划过的从自己身上开始燃烧的姿势:“这样。会这样。嘭!”

迷龙就看着何书光哈哈大笑,他们俩不对付,很久前就不对付:“输光的。你到底是输光还是烧光呀?”

何书光又很想急,迷龙架着全民协助做盾牌:“来华洋人全民协助!打不得啊乖乖!”

然后我们又一次听见那个恐怖的声音,我们曾在第一次南天门之战时听过,我们从没想第二次听来它更加恐怖:日军山呼海啸的万岁声从左从右从前从后,甚至从地底传来,最后让你产生一种错觉——它也在我们的头顶上——似乎是来自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似乎我们完全被包裹在其中了。

一个看不见而听得着的东西实在比真枪实弹的面对更让人恐惧。我蹿到了二层,从炮眼边抢走了张立宪正拿着的望远镜。他也有点木了,在恐惧中不发一声。

我从炮眼里往外看着,什么也看不见,最要命的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声音,和就将完全散尽地雾气。

消灭了佯攻兵力,也没等来真正的进攻,稍做休整,竹内开始转身对付我们。我们是扎在他眼睛上的钉子,瘫痪了半个南天门,占着他的指挥部和卧室——现在十万个妖怪要从地下钻出来掀翻我们抽筋扒皮。

我回身看着我们的人,鸦雀无声,泥蛋把枪给掉在地上,尽管他曾经是挥着把景颇刀堵在门前乱砍地人。我找我的团长,但在人群中我看见每一个面色灰败的人,除了我的团长。

然后我们听见一个极不协调的声音加入,一段日本曲子,拉网小调,咿咿呀呀地从我们头上,也通过遍布了南天门的所有扩音喇叭传了出来。

然后便是死啦死啦那缺德之极地损腔损调:“哈漏漏漏漏漏~!”他混杂着残渣一样地英语日语还有汉语,拉着个也他认为介乎日本腔和美国腔之间的外国腔,还要人为地制造在山谷里才有地回声:“我的靶子们。早饭吃饱了没?我是你们的饲养员。我有一个好听的日本名字,我叫死啦死啦。”他根本是歇斯底里把那四字从嗓子里扯出来的,连话筒都起了金属噪音,吵得我们都只好捂耳朵:“索锐索锐,但要这样说才够意思。”

我们又一回听见他的吸气声,我们聪明地掩上了耳朵,但外边等待进攻的日军忙就没这么好运了,他又一次在噪音中把那四个字又来了一遍,有很多人要余音绕梁了。

死啦死啦:“你死啦,或者我死啦,总得见分晓的事情。哦哦,竹内先生你怎么不说话?他们跟我说你听得懂中国话。哦哦,我忘了我占着你的喇叭。哦哦,我还躺了你的床,床很硬,我副官收拾出来的猪窝都比你那软和,你这孩子很想装个男人,可是你的狗很胆小,狗随人相是雷打不动的道理……嗳嗳,我忽然有个很天才的想法,咱们让狗儿咬一架如何?我的狗输了我抹脖子,你的狗输了我借把刀给你割肚子。……唉,哥们,你再不出声小心憋死。”

他幽怨地叹着气,而我们中已经有人笑得坐在地上捶自己的肚子。恐惧?那好像是上辈子加再上上辈子的事情。我在一片哄笑声中爬上通往三层的竖梯,我觉得我像是笑岔了气的猴子。

我爬进了了望哨,那家伙正在枪眼边,端着一支日式机枪,这并没妨碍他另一只手拿着话筒。我爬上来时他瞧了一眼,尽管在声音上他拿腔做调地做足了工夫,但表情上根本是种拿枪瞄着人也被人瞄着的严肃——实际上我很少见他这样严肃。

死啦死啦:“我找见个留声机。”

我没吭声,因为那话是对我说的,殊无滑稽之意,而他再对着他的话筒时又回复了气死人的油滑:“你真没劲,你太没劲,娘们被人强暴时都会出个声,你就只好是个装娘们都装不来的男人。我替你不值,我替你指挥好了——进攻!哦,对不起,你手下听不懂。杀该厉厉!空尼西哇!哇哇哇哇!啊该你妈撕,乌哉乌哉,谁来谁栽……”

我就站在那,看着他做惹翻几千日军来把我们砸成肉泥的努力。那家伙转了半边脑袋向我:“张嘴忘词,来两句骂人话。”

我:“……八格牙路。”

死啦死啦:“八格……”

他不用磨嘴皮子了,隐藏的重机枪已经开始舔出火舌,炮弹在树堡周围和主体上落下。死啦死啦对着刚冒头的几个日军打完了一匣子弹,几个愤怒之极的日军倒下,更多抓了狂的日军冲出。

日军的子弹打在枪眼周遭,死啦死啦扔掉机枪,打着我去爬那竖梯只是几秒钟内的事。

死啦死啦:“守住!守住!”

我们守在堡里,借着竹内为我们造就的空间,是上下几层地立体防线。而且我们把能用的东西全给垒上了,像是在堡垒内又搭出了街垒。

所幸距离太近,重炮派不上用场,但直接敲在堡体上的中小口径炮弹仍让我们体会着让人心悸的震动,若再加上那些枪弹,外边的金属弹丸密得像下雨一样一死啦死啦已经相当成功地把对方惹毛了。

我们分出了一部分人防守与东岸相对的正斜面,但我们主要是防御反斜面,那里是树堡的大门,无论如何,对可以从任何一个方向攻击的日军来说。它是最大的软肋。

枪弹当然也打在那钢骨水泥的门上,我们听着那撞击声。二层地迷龙几个已经就着枪眼在和外边交火,我们瞧不见外边的动静,只看见弹壳在迷龙和他的第三任副射手之间发狂地蹦跳,忽然一下全寂静了,于是我们居然听到了麦师傅在狂地敲打电台按键的声音,他正在请求火炮支援。

很难说死啦死啦向迷龙嚷嚷的时候是庆幸还是失望:“退啦?”

迷龙:“趴下啦!——小心!”他摁着他的副射手蹲下。一发失近的炮弹就打在枪眼外边,倒是没伤他们分毫,这回来的炮弹像急雨一样,枪声已经根本无法听清。

全民协助在我右边发抖,丧门星在我左边庆幸。发完消息的麦师傅加入了我们,他倒是训练有素,相形之下我身边籁糠的全民协助就欠踹死。

丧门星:“我把门封死啦,三道闩!”

他还挥动着三只手指以示强调。我瞧着那处似乎在被人拿攻城槌撞击的门——没人撞它,是直射炮打在它的上边:“一点也……”

然后轰然一声,我想至少是一发七十五毫米以上的炮弹直接命中。钢骨水泥的门像纸页一样飘了起来,它狠狠拍在地上,让我们这帮瞄着门的家伙眼前一片尘土飞扬。

我被震得都有些麻木了,于是仍然惯性地说出往下几个字:……不管用。”

然后我们就着门框给出的视野看出去,外边的草线下出没着黄潮。

柯林斯开始大叫起来(英语):“上帝啊!日本鬼子!我要喝冰淇淋苏打水!”

我真搞不懂哪根错线的神经让他连上了这么两句屁话。可他把枪扔了,然后就把自己窝了起来。我们连对他表示一下蔑视的时间也没有,因为马上就得开始射击。

射击,飞奔近前的人影翻倒,少了一个,然后又多了很多。就着一个门框射击倒是让人精力集中。可也让人有一种错觉,就是冲上来的人无穷无尽。好像全世界的日军都把自己填在一个门框里向你射击也被你射击。迷龙的马克沁轰轰地又响了起来,还加入了九二重机的发声,蛇屁股把那挺机枪设在一层的门洞里,在那个三面无忧的无耻位置上斜射。

日军并不是来做自杀攻击的,正面上吸引着我们的火力和注意,几个蹭着堡壁戴着面具的家伙溜到了门边,我们只能看得见他们晃动了一下的手,几个陶瓷体地罐形手榴弹砸在地上碎裂。

我:“毒气!”

但不是的,我们加垒的工事上腾起了怪异的蓝白色火焰,几个被沾上了的人跳起来拍打着身上无法扑灭的鬼火,日军簇射进来的枪弹和我们射出去的一样密集,他们立刻就倒下了。

张立宪:“白磷弹!”

他说对了,那玩意沾上了就如再也无法摆脱的附骨之蛆,燃烧时还释放着大量剧毒的黄烟。我们手忙脚乱地寻找着防毒面具,日军终于可以趁虚而入了,白磷弹仍从我们打不到的死角上投了进来,一发小口径直射炮弹把我们的工事一角都炸塌了。

蛇屁股玩命地打,虽然弹夹板上弹的九二绝比不上马克沁那么无间歇的悠长,但头遭摸重机枪的人大概都会像他那么爽,他们那几个砰砰轰轰的几乎没意识到这边的混乱,蛇屁股还要连哼哼带叫唤:“小东洋啊,吃点这呀!虞啸卿啊,吃点那呀!”

我不知道他怎么就把虞啸卿给带上了,但就被坑得不轻的我们,也实在是顺理成章之事。然后一个身影沉稳到有些缓慢地从我眼角晃过,我们中间唯一一个在炎热中穿着皮质护具的人。笨得像狗熊,背上背得鼓鼓囊囊——何书光。

张立宪一边越过他的头顶往外投弹,一边大叫着小心,但何书光也不知道是听不见还是当没听见,在一片烟雾中他是最早戴上防毒面具的人,因为他喷火时都戴着面具。我们看着他不紧不慢地在弹雨中漫步,干脆就踩上了地上燃烧地白磷火焰——背着他的燃料瓶和压缩空气。

死啦死啦:“小心!

那都不是对何书光喊的,是对我们喊的,那位要炸起来是谁也拦不住了。我们忽拉拉地扑在工事后,把自己贴成了锅底上的煎饼。还要随时等着爆炸和上千度的热流袭来——尽管对活人来说过百度和上千度也没什么区别。迷龙趴在他的枪后嚷嚷着“何烧光”——我也不知道他是在骂人还是惋惜。

但那家伙没爆,他庄重地开始喷射。火龙炽烧了从门外探进来正要投弹的手,让白磷在投弹手身边炸开,于是我们瞧见了一场凝固汽油与白磷的决战。何书光持续地喷射着,让汽油的燃烧完全压倒了鬼火,也把已经冲到门前地日军给卷进了火焰。

张立宪:“回来!小何!”

没听见一样,他一步就迈出了大门。移动着他手上杀人又杀己的利器,开始做一个扇面喷射,从我们的角度看他把天空和地面都烧成了一片赤红,席卷着在热流中升腾直上的黑烟。日军从原本的藏身之处奔蹿了出来,带着一身的火焰和溅在身上的凝固汽油。

我们抢出了大门,占领了主堡门外的壕沟和工事,现在我们没死角了,我们猛烈地射击着,进攻受挫地日军一时没能组织还击,而何书光还在持续的喷射变成了几滴燃烧着往地上滴答的火焰——他没燃料了。

张立宪猛把他扑进了沟。摔在我们身边。

张立宪:“你发什么疯啊?你脱光了找女人去现好了,跑这来发什么疯啊?”

他都快哭了,扯掉了何书光的面具,露出一张愤怒得青筋暴露的脸。他摔开了张立宪,对着我们。他愤怒得有一会不知道说什么好。

何书光:“虞师座……万岁!”

我惊得把一个正要换上的弹匣掉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可你有什么办法呢?他就是要不打折扣地崇拜他的师长,单纯到有些暴烈。

死啦死啦也在看着他,似是羡慕,像是悲伤:“我也很想活个上万年,瞧尽人间。”

何书光不折不挠并加倍愤怒地:“虞师座万岁!”

其他人还在砰砰啪啪地放着枪。我们这里瞠目结舌。张立宪强力想把何莽子拉开。可何书光撑着不走,瞪着。倒似死啦死啦是他刚发现的仇人。

死啦死啦:“孟副官,打完了传话给还没死的,谁再对师座出言不逊,就照那啥论处。”

我:“可是那啥到底是啥呀?”

死啦死啦也知道我存心搞乱,报之以脚后这事总算揭过去了。我们投入了战斗,而何书光解下已经空空如也的喷火器坐了下来,我偷眼发现他在发抖,想必是想起了刚才自己那疯子一般地勇猛。你笑话他吗?不,我羡慕他心中有神。

我们听见了我们头顶远程炮火的破空之声,虞啸卿在这事上总算还对得住我们,在炮弹上他是毫无保留的。

爆炸的硝烟淹没了日军、南天门的山顶,和我们视野中的一切。

蛇屁股仍守在主堡翼侧的外壕里,在那挺搬换了位置的九二重机枪上卖弄着他并不娴熟的技艺,少部分人在他身边使用着轻武器,迷龙在堡内的二层用马克沁做着加强,这火力并不强大,但加上来自对岸的持续炮火已经让日军的反斜面攻势无法成形,他们只能在林子里晃动,报之以远远射来已失去威慑力的枪炮。

我们把主要的力量集中在树堡对正斜面的二层,我们用枪眼和自己的肉眼监视着外边的陡坡,日军的万岁声仍从草线下传来,但他们已经受挫过了,豁之驴的头几招已经不管用了。

我们死死地抓着就手抓到的任何武器,我们的表情有点风声鹤唳。

一个战争油子不会干出逐步投入兵力的蠢事,团长不会。竹内连山不会,虞啸卿不想。反正从日军的第一次冲击我们就知道他们要在任何时间出现在我们还不知道的任何薄弱环节了。

狗肉开始吠叫,狗肉瘸了,可还在出力。

我们把枪口转向了,树堡附近的地面开了花,根本没来自万岁声传来的方向,另一个方向的草丛下忽然冒出了许多洞,树堡的附近成了地蜂窝,日军象源源不断的地蜂一样冒出来,亏了狗肉。疑兵之计失效了,我们猛烈地射击。日军不顾死活地冒出来,抢在被射倒之前尽量多开几枪,他们掩护着那些挑着竹竿的家伙,竹竿头上绑着炸药包,是地,他们没法炸倒自己修筑的堡垒。但他们可以藉此把那玩意塞进我们的枪眼。

火力太猛烈了,冲锋的家伙也太强悍了,很多家伙连钢盔也没戴,额头上扎着布条,赤着臂膊,仅仅叫嚣了几声,仅被击中了,加入了顺着陡坡下滚的血肉泥石流,但他们也没什么觉得不值的,接着往上冲。

死啦死啦捶着我们让我们将枪口转向:“死角!死角!”

刚才叫万岁的那里现在又冒头了。打的仍是声东击西的主意,一个没留神,便被他们欺进堡下了,我们把各种爆炸物从枪眼里塞出去,中间最惊人的是堡垒里存着的集束手榴弹和用炮弹改的巨型手榴弹。我们像在沙盘上对付虞啸卿一样对付他们,但他们也像虞啸卿一样对付我们一下边的家伙好像炸不死的,竹竿挑着的炸药包仍颤巍巍地靠近我们的枪眼。

直射地战防炮弹在他们中间开花了,被炸断的竹竿连着炸药包在我们眼前飞了出去。那不是我们打的,我们没这个角度。

死啦死啦怪叫,每次一开火他就成了个半癫狂状态。想来他也知道除了这个没别的激励我们:“死胖子。再来一万炮!”

我把拿着望远镜的他从枪眼边拉开,免得被太近地炮弹炸到。

克虏伯在他隐蔽良好的炮窝里。挑了一发上边写着“我整死你”的炮弹装进了炮弹,他身边的炮弹上写满了我们每个人骂人的口头禅,死胖子一边装炮弹一边还要念叨。

克虏伯:“打你个猪蹄胖。下边是我五花肉老人家的。”

视线外地阵地早已喧哗起来,“谁放炮?”“哪个朵脑壳地擅自开炮?”这样的声音乌乍成一片。

克虏伯也嚷嚷着混淆视听:“要死啦?乱打炮?”然后他又轰了一炮。

可在一个阵地上找个连轰带炸地还不容易吗?值星官已经出现在他的炮窝外边了。

值星官:“胖子,死出来!”

克虏伯没理,撅着个大屁股在炮窝里翻寻他那发炮弹,找到了,写着“我饿了”的那发,他只管把炮弹填进炮膛。

于是外边的值星官也不会说话了,他拉开枪栓。

然后他身外也响了一下枪栓,可比他那枝卡宾枪响多了,人家那是支车载的重机枪。

“三倌儿,你滚开点好吗?碍着人家做正事。”余治的坦克车就停在炮窝之外,余治半个身子探在舱口外,手上的机枪已经调了过来。值星官便把枪扔了,跟这么几个东西玩命气并不壮。

值星官:“余连长,这事要你自己扛。”

余治:“那我就再扛多点。”

他踢车里车手的肩膀,那是个讯号,坦克震动了一下,把早瞄好的炮弹打向克虏伯的同一方向。

我们努力地射击着,现在我们没死角了,一切事情就好办了许多,暴露过头的家伙还在被日军的冷枪手射杀,但日军已经不大可能攻上他们自找的缺德地形了。我们现在在点射着眼见无望想钻回地下的家伙。

蛇屁股的机枪声停了,迷龙猛射了一气,然后也停了,他从他那位置向我们一边大划拉一边鬼叫:“屁股!屁股!”

我抓着急救包便冲向他的屁股:“你也有今天!”

可他的屁股并没有问题,迷龙意识到自己也太简约了一点,指着个方向加以明确:“屁股!蛇屁股!”

我从他的枪眼里望去,那是马克沁掉不过去的极侧,我刚好能看见蛇屁股被日军拿绳勒着脖子,束手扎脚抬进壕堑里的一瞬。

我们抢进了堑壕,那挺九二机枪歪在一边,其他人已经死了,大多数人死于背后扔来的一个炸弹,活着的被袭来的日军解决,几具日军的尸体是迷龙用马克沁在有限的角度内解决的,但他总不能对着绑走了蛇屁股的一堆人开枪,他的子弹能打穿一串人。

我们在硝烟弥漫中猫着腰,追寻着堑壕里的血迹,终于找到了,一堆被推开的空弹药箱后,又是一个汽油桶黑森森的口。不辣紧了紧手上的枪就要钻。

死啦死啦:“炸塌掉。”他瞧着那没头的洞口:“一个人能防住一个连。”

不辣没说话,但死啦死啦从他身上拽出两个手榴弹,把火帽拉开了,火绳拧在一起。

阿译:“我去呀,我进去!”

死啦死啦只是瞧了他一眼,然后我们听见爆炸声,从地底传来,而爆炸的尘烟也从洞口冲激出来,我们视线里暴露在双方火力的空地上,血肉和硝烟气浪一起激荡,那是一个人引爆身上所有的爆炸物才做得到的,甬道已经在那里塌落,我们省了两颗手榴弹。

阿译愣一下,猛地爬出了堑壕,爬向那里。

死啦死啦把枪口瞄向了他:“我毙了你!”

阿译没反应,手足并用,难看地爬着,我看阿译也用不着毙了,林子里的日军机枪在他周围翻腾土地,死啦死啦开枪了,是在压制日军的射击,我们也和加入合唱的迷龙一起压制。

阿译爬近那个从地下腾出来的弹坑,往里边瞧了一眼,便开始把脸在炸出的散土上蹭,好像要蹭掉自己的脸。我不知道他看见什么,也不想知道——他再爬回来时脸上已经没有人样了,即使整个二梯队葬在一防上他也没这样。虽然我们谁都知道这只是那时的积压。

阿译:“是马大志。”

我们愣忽了一下。

不辣:“马大志是谁?”

阿译:“就是蛇屁股。他搭进去五六个日本人。”

我:“……废话。”

阿译瘫了,开始哭泣,他总要这样,真烦人。我们拖着他的手脚往回拖,像日本人拖蛇屁股一样。

阿译:“碎了。都碎了。”

死啦死啦:“再搜一次,哪怕老鼠洞也给我填上。把那些用不上的地雷全部埋上。”

阿译:“都碎了。碎了呀。”

我们不理他。

阿译很烦,真烦,爆炸响时我们已经把蛇屁股从心里抹掉了,现在他又唤魂给唤回来了。他只知道内疚、内疚、内疚。

炮弹零星地在响,阻滞着已经停止攻击但仍蠢蠢欲动的日军。我们都在忙。有很多事情要忙,要重新调整刚才已经暴露出火力盲区的远程火炮部署。要把重火力移形换位以免日军过于有备而战,要为何书光调配已经用完的燃料,要加固工事,连被炸脱了棒头的门都被我们拖来做成在门前竖起的斜坡,斜坡到头就是我们垂直的掩体,要一切。仅仅为了让自己活下去。

我们使用着龙门架、吊索、沙包、断砖碎石,这树堡里能找到的一切,我们把战死者抬进统一的房间密封,不仅是尊重,也为了让活人不要在死人气息里生存。我们沉默地忙碌,甚至不是为了保命,仅仅是为了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但我时时会想起阿译在那个我们都没看见地弹坑边蹭着自己的脸。阿译真不该过去地。

现在我只好记得这些,我知道他其实不在乎捎上那些日本人,他只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些什么。像所有广东人一样,他很多话。他努力说很多比广东话还广东话的国语,有时候好像他说对了,但你更疑心你听错了。我们曾刨个坑让他对坑说,并且要他说完了把坑埋上。现在他把坑炸开了,他要在我们耳边絮叨到我们死。

我没法不想起他和不辣。很亲热,又很疏远,当一个靠上另一个,另一个便生疏远和厌离。

不辣会很愧疚,因为他没记住蛇屁股的名字,尽管屁股曾要求他记住。我尽量不愧疚。因为我就在旁边。我也没能记住。我想着这些,后来我觉得我有病了。想着这些不让我伤心,倒让我快乐。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