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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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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们那位重机枪手又一次猛拉开马克沁的枪栓,“呔!要逃命的就地扔下八斤半!”

我和阿译等等一帮老兵油子在试图把我们的五百来人整成一个队形,那几乎是徒劳。

溃兵被我们拦截着把枪扔下,它渐渐地成了一个小堆。

死啦死啦一边忙着把自己绑扎得像个枪库一样,一边对着我们嚷嚷:“整好一队就去捡枪!每人四十发子弹!”

迷龙冲着他吼回来:“咱们就三种子弹!缴下来的枪倒有七八种!”

“那就路上再抢!”

狗肉看起来和他一样好战,很欢势地对着这个那个猛扑,我们不止一个人被它扑得连滚带爬地摔在地上。

死啦死啦鬼扯虞啸卿已经打过怒江,可我确定他是一听到虞啸卿死啦,便立刻比狗肉还要欢畅。我便一边吆喝着那帮刚吃几天饱饭就要拉去挨枪的炮灰兵,一边想着他和虞啸卿到底是怎么个见鬼的交情。

我们破破烂烂拼拼凑凑的队伍行进在禅达的街道上。百姓早藏没了,目中所见尽是跑都跑得没个方向的溃兵。我们拉杂的队形在街道上排挤着迎面而来的溃兵前进。

迷龙又拿回了他的机枪,这回是七点九二的捷克造,豆饼又背着大堆零件弹药在他身后连呼带喘。郝兽医背了足三个医药箱。丧门星又背了砍刀。不辣像在南天门上时一样,连绳子带装具在自己身上绑满了长柄手榴弹——不管愿与不愿,我们关于战争的记忆多少复苏。

死啦死啦一定很高兴虞啸卿死了。这样他就不用等命令了,我们几十个打过仗地,拉扯着几百个没打过仗的,抬着挺推不动的马克沁,拿着驴唇不对马嘴的枪和子弹。向东岸江防前进——这是死啦死啦地命令。

我小声地和打了鸡血似的死啦死啦嘀咕:“你又要来次南天门吗?虞啸卿死了呀,你独个儿靠这堆破烂把日军打回西岸?”

“别老惦记虞啸卿,他跟你们一路货。死了你们没什么大不了,死了虞啸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还是你们。”死啦死啦说。

阿译说:“跑的人太多了呀。现在怕是半个师都跑掉了。这样到了江防,我们怕也成撞石头的鸡蛋了。”

这倒是提醒了死啦死啦,“散开,把街堵了。谁要还顶着我们逃,开枪。”

我们立刻都沉默了,也没一个人去发他的号令。

死啦死啦喝道:“一个跑的能卷走十个,十个卷走一百个!你们知道为什么总打败仗!最后日军还要指着尸体说,这是沙子堆出来的军队!”

我们没动静。

我们太知道了。因为通常我们就跑在他要我们以枪相向的对面。

死啦死啦大叫:“给我堵街!排头兵上弹!”

我们散开了,我们上弹。但我们拿着上了弹的枪就像拿着烧火棍子。溃兵仍在向我们涌来,想从我们中间挤出一生路。

我们没有人开枪,死啦死啦砰砰地往他们头上开了两枪。

“后退一步,格杀勿论!虞啸卿死啦!你们掉过头!川军团担任反攻!”

那边立刻就回过来了,“日你妈的川军团!”砰砰的两枪从我们头上飞过,投桃报李,也是两枪。我们轰的一下,把枪都抬了起来,但只有一个开枪的——死啦死啦一枪洞穿了对面开枪兵的头颅。

我们看着对面那个濒死的兵,枪摔掉了,他被几个同僚扶着,脑门上带着一个弹孔,瞪着我们。

迷龙便把机枪对空了,轰轰地搂了一个火,弹壳烫得他周围人连闪带退。

“都他妈掉头啊!这疯子真杀人的!”迷龙嚷嚷着。

溃兵惊得往后退了一退,那个挨枪的兵没了凭依,也就直挺挺摔在地上了,迷龙不愿意去看他,因为那是曾被他打断条腿而没去成缅甸的羊蛋子。

死啦死啦对溃兵说:“虞啸卿指挥不当,死不足惜。可你们这么乱哄哄跑散了编制,是要再来回野人山吗?掉头回去。川军团死顶,你们看我们打得怎样再决定上与不上。”

那边没吭气,不知道是被他打动还是慑于我们成街阵列的枪口,这个不得而知了,因为从斜刺里射出来的成排重机枪子弹打碎了顶上的屋檐,我们两厢都往后退着,这样的速射根本不长眼睛。

一辆威利斯从斜刺的巷里挤了出来,我不知道它是抄什么近道才想起挤那么条仅容一车的道儿。虞啸卿站在车上,架着车载的勃朗宁1919机枪,他家张立宪、何书光们四面八方地卫护。四个亲信全身倒有七八个随时可以喷出子弹的枪口。

“他说了八个字,我现在补上。后退一步。格杀勿论——这没有道理好讲。”虞啸卿说。

我明白了一件事情,在虞师的嫡系眼中,虞啸卿在他们眼中的威望远高过死啦死啦在我们眼中的威望,对我们死啦死啦要费唇舌,对虞啸卿,从他现身。嗡的一个声音在溃兵中间传开了,刚才还逃得人模鬼样的家伙们脸上便绽现了光华。

虞啸卿也就再不废话,“张立宪,何书光,去带他们组织反击。”

那两位利索得很,下了车挥手便走,满街溃兵全跟去了,除了死掉的羊蛋子没一个拉下。然后虞啸卿便在车上看着我们,他扶着机枪,所以枪口也好像有意无意对着我们。我们还好点儿,反正虞啸卿也不屑于看,可怜的是死啦死啦,被他看得一脸难堪。

虞啸卿问:“你刚才嚷什么来着?”

“川军团反攻。”

“你有逆流而上的勇气,也有漏船载酒的运气。做人做到如此晦气。何不赚个爽快?”

“虞师座殉国,”死啦死啦涎不知耻地说,“幸好是个谣言。”

“我本来就死不足惜。说我的指挥失当。”

死啦死啦就一脸暧昧地笑笑,“师座最近一直在忙和我一样的事吧?”

“你忙的什么?东拼西凑?偷蒙拐骗?强丐恶化?挖人墙脚?”虞啸卿有一种“你当我不知道吗?”的表情,“我没有这份天才。”

死啦死啦说:“都是养家糊口的琐事,师座自然是做得上流些。”虞啸卿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于是死啦死啦便改口,“我真是蠢人,看见日军在对岸筑防。就高兴了,安心了,真以为会给我个整年来练得兵精马壮。结果呢,哄得我们埋锅造饭,他们再呼的一下杀过来!这贱招从东北一直使到西南!最贱的还是我,居然就上当!”

虞啸卿冷眼瞧着,死啦死啦小丑也似,不轻不重地打着自己,虞啸卿就一脸阴晴难辩地看着他打。

“最贱的还是我,不光上了当,还被指着和尚当贼秃骂。”虞啸卿说。

死啦死啦便不要脸地笑,“国人太爱安逸啊,没了安逸就怨天尤人。连师座这样的人杰都没逃得过去。”

“谢你苦药。好像还有?”

“还有就是师座实在太人杰啦。”

“我现在心情很糟,什么马屁都会拍错地方。”虞啸卿面无表情地说。

死啦死啦说:“岳爷爷,人杰也,可他死了,岳家军就散啦。师座的兵龙精虎猛,可一听师座成仁的谣言就溃了。师座露一脸就力挽狂澜,师座要露不了这个脸就一江春水了。这样的虞师是纸搭的房子。禅达的雨水很多。师座,这样仰着跟你说话,两个人都很累。”

他那种说话的语气实在让我们捏了把汗,因为像和我们说话一样缺德,余治和李冰都快把他瞪死了。虞啸卿在沉吟,然后下了车,放弃了那个比死啦死啦足高出整车的高度。

当他和我们同一个高度时,我们发现虞啸卿很黯然,很疲惫,甚至有一种压抑着的疯狂。我们注意到他身上的血迹,但此时此地倒并不值得稀罕。

虞啸卿对死啦死啦说:“川军团别管啦,来做我的主力团团长吧。”

失惊的是我们所有人,而虞啸卿只盯着死啦死啦一个人,他张开手,让死啦死啦看他手上的血,“前主力团团长,我胞弟慎卿,把江防管得外紧内松,自己又阵前失惊,我刚去弹压,把他砍啦。”

一片死寂,虞啸卿的那种表情让炮声都似乎离我们很远。虞啸卿忽然摇头,发着怔,忽然对自己摇头,“不是的。我砍人不会沾血。身上的血是抱慎卿的时候沾上的。”

那家伙现在又脆弱,又疯狂,我们默然着,并不是被他的伤恸打动,他现在什么都干得出来,我们是害怕。

“是的,照你说法,慎卿没大错,只是太信他只练兵不育人的老哥。主力团给你,你是我听到在大叫反攻的第一个人。”

死啦死啦声音很低,“……还是川军团我信得过。”

现在我们不为虞啸卿讶然了,我们为死啦死啦讶然,虞啸卿也同样在讶然,兼并之以愤怒。

“主力团用不着你再去做那些下九流的事情,你可以全心全意做你该做的事情。”这样的劝诫让虞啸卿恼火,因为他从不劝诫,他用一种看垃圾的眼神扫了我们一眼,“你是短兵相接的天才,这种本事不是用来跟痞子和官僚婆婆妈妈。”

死啦死啦也看我们,而我们绝不敢抬头看他俩位。

“没脑袋的刑天,已经给了我啦。我欠了债,要赖债就要有人没脑袋啦。”死啦死啦说。我于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正好被他瞄见,便冲我挤一个让虞啸卿看了加倍生气的笑容,“有个讨债的跟我说,我欠南天门上一千座墓。”

虞啸卿不再说了,他那人能说到这种地步已经让自己都惊讶了,“好吧。与你的川军团共存亡。知道我为什么没调你们上战场?因为怕江对面的竹内连山,一见这样一堆破烂儿,呼的一下便打将过来。”

一师之长,当面辱绝自己的部队,我们知道虞啸卿已经出离愤怒。虞师为嫡系。主力团是虞师嫡系,背景比袜底子还臭的死啦死啦刚对着嫡系的热脸蛋送上了冷屁股。

而死啦死啦还要回嘴:“那可倒好。竹内呼的一下打过来。我们这堆破烂儿呼的一下把他们盖到江里。然后那么多不破烂的一看,呼的一下就打过江去啦。”

“好吧。”虞啸卿这两字说得比上一回还冷淡,“川军团,祭旗坡,本来那里不打算设江防的,现在看是宁滥勿缺了。”

死啦死啦说:“我没物资。”

快气成烧夷弹了的虞啸卿讶然之极地看着死啦死啦那张绝不知耻的脸。看了看死啦死啦对他摊开的手。

“原来你真是个补袜子的。”他说。

日本人的炮火在横澜山的江防阵地上远远地炸,我和死啦死啦,还有狗肉,坐在虞啸卿的吉普上,连同老虞的司机和车上的机枪,这是我们仅有的一辆车,带着笼络来的垃圾兵向祭旗坡推进,死啦死啦一直在研究车载机枪。

死啦死啦显示了他的气节,有气节完啦就开始要饭,要了装备要兵员。要了主阵地要侧翼防护,要了侧翼防护要炮火掩护,最后连虞啸卿的座车也被他要了,连同司机和车上的机枪,最后虞啸卿只好现征了运输营的卡车做临时座驾。”

死啦死啦问我:“传令官。这个勃朗宁怎么使?”

我帮他解决卡住的工序,边说:“咱们是固防,老掉牙的马克沁其实比勃朗宁好使,不用换枪管,只要有水有子弹就能打到死。”

那家伙聪明得很,立刻就会学会了。“有才。烦啦。跟着我,你会不会觉得……”

我看他用啮牙咧嘴和痛不欲生的表情来表现我可能觉到的东西。“活见鬼?”

死啦死啦说:“委屈。”

我多少吓了一跳,“委屈?!”

“装了满肚子用得上的学问,还从不乱掉书袋子,还满嘴粗话。一个打了四年还没死的读书人,宝贝儿。”死啦死啦坏笑着说。

“一个恶嘴恶舌的死瘸子。”说完我不看他,装着忙活把被他捣腾过的机枪复位。

这是他头回说了句让我觉得温暖的话,不是因为褒奖,我当那是挖苦,是因为他问我委屈,我每分每秒都在为我和周围的混蛋觉得委屈,也不光因为这个,也因为他刚选择了和我们同命。

“……我说你呀。”我说。

死啦死啦问:“怎么?”

“为个炮灰团,干吗开罪翻脸就能把自己亲弟弟一刀两段的人呢?”

“……他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做。再利的刀也不能拿来砍死树疙瘩。”

“谁管姓虞的。说你呀。为个炮灰团。”

“也不为你们。”死啦死啦说。

“为什么?”我问。

死啦死啦似乎并不想说这个话题,草草地用“本该如此”结束了这个话题。而这时我们已经抵近了祭旗坡下,他转向车后跟着奔死的人渣们,立刻找到了自己有兴趣的话题,“我说弟兄们哪!临战在即,可我旁边这个家伙叫我们炮灰团!”

他可太他妈缺德啦,立刻就骂声一片,尤其是迷龙不辣那伙人,本就跑得气不顺啦,捡了泥巴石头照我砸。

可那家伙绝对不是要损我一德就拉倒地,他更可劲地嚷嚷:“我喜欢这个名字!这个死瘸子实在是太会起名字啦!我叫死啦死啦!你们是死啦死啦的炮灰团!一帮天杀地!一炮灰跟我冲啊!”

然后他又一次发出在缅甸、在南天门都发出过的那种鬼叫,但他不是冲在第一个的,狗肉一狗当先,我们呜哇喊叫地飞扬着手上拼凑的器械,似乎要踏平那座我们曾爬过一次的山丘。

我们在山路上连滚带爬,手足并用。

火车不是推地,泰山不是堆的。不吹牛皮,哪怕现在山头已被日军占领,我们也能像在南天门上一样把他们撞下去。因为我们已经决定同命。

阿译这回本来又要滑下去的,但居然抓住了一棵小树,亡羊补牢。

山脊线在我们摇晃的视线和呼哧大喘中接近。

当我们追随着狗肉的身影冲上山脊,原来还远的枪炮声一下就近在耳边了,火线在两岸和江面上穿梭织网,烟尘、爆炸、呛人却让我们觉得久别了的硝烟味,东岸发射的炮弹在西岸炸开,西岸发射的炮弹在东岸迸射。日本人的飞机从江谷里呼啸而过,在我们头上压低。然后机枪弹在我们邻接地横澜山阵地上迸射。

死啦死啦大叫:“掘壕!找掩蔽!”

我扑倒在地上,开始像别人一样给自己狂刨一个散兵坑。我们都在忙这样的事情,就像一群士拔鼠。迷龙端着机枪冲到一棵树后找好了隐蔽,豆饼惯性地往他身前一趴充作枪架,被迷龙一拳砸开——他的捷克造是好的,用不着人肉架。

迷龙冲豆饼喝道:“帮老子挖坑去!”

我的小铲头上下翻飞。连呼带喘,这种由低至高的冲刺真是每次都要人半条命。郝兽医也在我身边忙活,喘得你还得担心他死过去。

郝兽医劝我:“歇歇歇会儿……歇会儿……”

我不敢歇,铲子倒挥得更猛了,“他妈的我得挖两个!”

郝兽医呼哧带喘地说:“……帮你……帮你……我挖了也用不上,待会儿就满地爬……伤员……到处都是伤员。”

我在百忙中抬望眼,死啦死啦在树后使用着他的望远镜,转过头来看了我们莫名其妙的一眼,那种莫明其妙不是对我们而发,是他从望远镜里带过来的。

“停!”他说。

我们这些靠前边的算是停啦。后边还在不要命地挖,我们停了的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而支着机枪拉了半天架子的迷龙也莫名其妙地转过头来,冲着死啦死啦抱怨,“也不打我们呀?”

死啦死啦也不说话。又开始使用他的望远镜,炮火连天的倒是很热闹,可根本不落在我们这,他干脆是连隐蔽姿势也放弃了,我们一帮老油子也凑上去看。

南天门上袭来的火力几乎完全着落在横澜山上,即使偶有落在我们祭旗坡上的。恐怕也是那个打晕头了的瞎眼炮手。即使这样,战局仍是一边倒的局势——完全倒向东岸江防的局势。横澜山主力团的筑防本来就做得十足十,日军的炮火和平射火力根本不妨碍横澜山那些隐蔽良好的阵地里射出火线,把在江面上乱成一团的强渡者逐个射杀。

而虞啸卿显然也已经把他的后院整理好了,榴弹和烧夷弹飞越横澜山,在西岸江滩进退两难的日军之中开花。

我们只能带一种闪了腰似的表情,呆呆地看着。

如果祭旗坡上有日军,我们一准儿把他们摁回怒江吃水,如果有的话。可现在是怒江的漩流太过热情,把日军留住了吃水。聪明人做出蠢事来能把傻子气死,竹内连山把固防的文章做了十足,却在一条暗流赛似鬼打墙的江里吃了瘪,他们的强渡兵力根本无法在东岸做有效集结。

不辣喃喃地说:“……根本不鸟我们呀。”

死啦死啦瞪了他一眼,忽然开始鬼叫:“支上重机枪!”

于是开始打架子筑掩体支我们仅有的一挺马克沁和一挺1919,重机枪组现在舒服啦,他们一挺机枪足有十多个无所事事的人在伺候。

那是泄愤。照我团刚翻了一倍的重火力来看,南天门上的日军也许会鸟我们一眼,然后继续向横澜山的十几门平射炮和上百挺重机枪发射愤怒的子弹。

罗金生坐在他的马克沁后边,连枪声响得都是有气无力的,空空空,空空空。

那挺勃朗宁也在响着,当当当,当当当。

两道火线钻进庞大无比的南天门,根本没动静,照旧没人理我们,倒是横澜山的集火打得惊天动地,西岸还想强渡的日军早已经被炸收摊了,现在是直瞄和曲射火力都在集歼仍困在江心和少部侥幸过到了东岸的日军,而南天门上的火力集中于横澜山,力图抢回那么一小部分的攻击部队。

我们早已经不再掩蔽,也无需掩蔽,我们像路人一样站在祭旗坡上,看着横澜山与南天门的交火。

迷龙拿肩膀拱着罗金生,“我打会。我打会。”

罗金生怀疑地说:“你会吗?会吗?这是马克沁!”

迷龙吩咐道:“……豆饼,把咱们家伙架上!”

死啦死啦说:“轻机枪打不着。浪费子弹。”

迷龙便求援地看我。

我赞同死啦死啦,说:“绝对浪费子弹。”

迷龙坐下来的动静就像臭炮弹落了地。而我们继续观望。

喊完了天杀的炮灰,却连一颗枪子儿也不曾光顾。我们闪了腰,我们也丢失了一个被人看得起的机会。

日军打过来时主力团就跑剩了一个营,就这一营人也把冲得七零八落的攻击给顶住了,到跑掉的人被虞啸卿堵回阵地时,结果也已经定下来了——主力团大功独揽,我辈则如臭炮子的青烟。

我看死啦死啦,那家伙脸色不好看,瞪着江心打着旋已剩不下几个的日军。

逆流而上的勇气,漏船载酒的运气——虞啸卿一语中的。他为了这么个虚无的结果开罪了最不该开罪的人,我打赌他本是想在祭旗坡上扳回一本,现在,他与我们同殇了。

死啦死啦阴晴不定的脸色终于定了,是偏向于阴,并转了雷阵雨,他转头看了看我们的神情,我们大部分乐着,小部分茫然着,无论如何,这是件快乐的事情。

死啦死啦连连说:“丢人!丢死个人!丢个死人!”

我说:“嗯,怒江今天煎饺子啦。日本饺子。”

“我说的是我们!我们所有人!可耻!无能!孬种!杂碎!熊人!孱蛋头!哈卵!蔫孙!瘪三!不三不四!人五人六!七七八八的夹缠不清!”

我们都呆了,你很难听到谁把这样五湖四海的骂人话混一句里骂将出来,更重要的,我们没见过他这样无节制地骂人——他从来出格,但很有节制。

不辣个不知死活地还要嘀咕:“这个是好嘛……”

他被死啦死啦由上而下的一记扣得一声怪叫,死啦死啦此时虽未跳脚,那动势胜似跳脚。

“没怒江你们一帮孙子大概都跑得离禅达五十公里远啦!兔子他爹得管你们叫小妈!你们要不要拜拜这条江啊?上柱香什么的?日本人管吹垮了元朝舰队的风叫神风,你们要不要管怒江叫圣江?”

我们就使坏了,我们侧了身子,让他看见我们后边有几个家伙确实已经撮土为香地在那拜上了,那一小撮以满汉泥蛋为首。

死啦死啦冲过去,连接两个大飞脚,于是满汉和泥蛋做了滚地葫芦。

“别爬起来!跪着,就是方便别人踢屁股!”他像个疯子一样在我们中间到处蹿着,“仗了点儿天时地利沾沾自喜,还说什么老天开眼,终有正义——全民族的虚弱!我本来有十成十的把握把冲上来的再给他摁回怒江里去!”

蛇屁股在我身后嘀咕:“还不都是在怒江里扑腾吗?”

死啦死啦便瞪我,我便忙闪身,指牢了蛇屁股,“广东腔都听不出来?!”

死啦死啦说:“不一样!他是我们亲手摁下去的!”

不辣辩解:“……不还是摁到怒江里扑腾……”

“不是!你们就再也不是残兵败将!不是还魂尸!”死啦死啦怒不可遏地站在祭旗坡临江的悬崖边,指着悬崖叫骂,“你们就是打了一场胜仗的……”

当的一声,那声子弹的呼啸与远在横澜山和南天门之间的枪炮声迥异,它很近——我们看着那个指着怒江一副投鞭断流架势的家伙,他的钢盔打脑袋上冲天飞起,而他站在再多走一步就直滚进江里的悬崖边,背着我们全无动静。

我们呆呆看着,钢盔飞起,钢盔落下,他还是戳在那里的一个背影,我们还是呆呆看着。

我想到的第一个词是怒发冲冠,第二个词是脑浆迸裂。再后来我忘掉了任何词汇而只有一个想法,他死了,像要麻一样。

我冲了上去,像我一样冲上去的还有迷龙、丧门星和郝兽医,我们想做的是抢回那具摇摇欲坠的尸体,免得它掉下去成了个一去不返的路程。

尸体摇摇晃晃,一屁股坐了下来,我猛扑在地上才省得自己摔了下去,然后尸体翻了个身,向我们爬来,我们全伙子——至少是看见他的,也跟着木木楞楞地卧倒,尸体爬到一群趴在地上的我们中间。

尸体给了我们一个诡秘之极的表情,以及做贼一般的小声说:“下面有日军。”然后他开始劫后余生地轻声大笑,“我钢盔呢?”

满汉和泥蛋这样的菜鸟干瞪着我们,看我们这帮老兵痞子像蠕虫一样在悬崖边的地上爬行,一点儿也不紧张,只要你别站在死啦死啦站的那个鬼地方,日军所藏身的江滩于我们是垂直的甚至内凹的,我们打不着他们,他们也打不着我们。我们在这爬来爬去只是因为觉得好玩。

不辣对着菜鸟们轻声地吓唬着:“砰。砰砰。”他一边做出千奇百怪的死相,让那帮傻子看得直瞪眼。

死啦死啦拿棍子绑了面镜子探出去,下边砰的一枪给他打碎了,他把棍子探出去,下边又砰一枪,他就把树棍子一直探在那,让下边的日军砰砰着玩儿,直到有个枪法准得不得了的家伙把他的树棍一枪给打得飞掉。

横澜山那边无论江面或者江滩上都已经没有活着的日军了,两岸在对射,但这种对射意义并不大。没有我们这边的尾声,按说今天已经收场了。

两个残破的日军小队。几十个幸存者,被江水冲刷到祭旗坡的悬崖之下,连强渡工具都破碎了,回去是不可能了,他们只剩一个选择。

死啦死啦扔了树棍,甩了甩震麻的手。翻个身躺在地上嘿嘿地乐。我们也心怀叵测地笑着,可以这样欺侮你的敌人,真是快乐。

死啦死啦开心地说:“老鼠掉在水井里啦。”

丧门星也高高兴兴地说:“困兽,困兽。”

“游啊游啊游啊,游到死。”不辣给我们表演了一个死老鼠的样子。

“你们几十个打过仗地,每人带几个没打过仗的。”死啦死啦做了个下山包抄的手势,“下去,摸螃蟹。”

这回我们有点儿愣了。我们看了眼他让我们带的那帮半兵半农的家伙,他们站得离我们很远,并且是刻意地远一点儿。从上了这祭旗坡。他们就在那发抖——仅仅是因为横澜山那边的枪炮响得比较猛烈,现在已经稀疏下来了,但他们还在抖,他们拿枪像拿着锄头,他们也知道那不是锄头。所以看起来他们恨不得把枪给扔了——就实在是一副我们这种老兵油子都觉得惨不忍睹的德行。

迷龙不满地说:“带他们干啥?我家又不要脱砖坯子。”

不辣也说:“农忙还早。我家也不用刨地。”

我问死啦死啦:“下去干什么?小日本枪打得多准你也看见啦,干什么要下去?”

“那怎么办?现在冒头就挨枪。”死啦死啦反过来问我。

我瞪了他一会儿,我不相信他是这么笨蛋的,但也说不准,偏脑筋的人有时候就能偏死。

我建议说:“手榴弹啊。我们把手榴弹扔下去就行啦。”

那家伙的赞扬总让我觉得像个圈套似的,“对对。你扔。你扔。”

不辣踊跃向前,“我扔我扔。我背上来的我扔。”

如此积极是因为他是我们中间带手榴弹最多的家伙。我们管他呢,在他的抗议声七手八脚把他的手榴弹给抢走了一多半,不辣死死护住了剩下的几个,并且抢在迷龙之后往悬崖下扔了第二个。落差很大,我们几乎不敢让手榴弹在手上有过长的延时时间,直直地让它落下。我们听着下边传来的爆炸和惨叫声。

然后南天门上的步兵重火力开始向我们射击了,还未经修正的九二步炮炮弹在几十米外炸开。

我们回望了一眼,那帮壮丁命的兵渣子现在自觉得很,现在全趴下了,惊恐地瞪着我们。

死啦死啦冲着他们叫:“找隐蔽啊!掘单兵坑!再连点成线!挖成交通壕!”

这个他们拿手,我们身后瞬间就快成开荒地了,锄头锹头铲子头再次飞扬,泥土和草叶子满天飞溅。

我们这帮老家伙并没隐蔽,在耗了整整一天后,日军的火力现在有点儿后劲不足,跟我们曾经遭遇的那些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我们尽可以趁着夜色继续趴在崖边干我们的活儿。

死啦死啦催我:“扔啊。怎么不扔啦?”

我怀疑地瞧他一眼,又扔了一个,并且在那个手榴弹爆炸的同时扒着崖边下望了江滩,这回下边的日军残部不射击了,枪法再好也不可能顶着不断扔下来的手榴弹射击。

我懊恼地缩了回来,“下边有个死凹角!不要脸地都缩到八杆子打不着的死角里去啦。”

阿译说:“他们也都是日军的精锐。”

“什么叫也都是?我们是你说的那种东西吗?”我问他。

死啦死啦就在旁边嘿嘿地乐,他悠哉游哉地说:“要是我呀,就一开始连个石头子都不往下扔,先去弄个油桶来,填上几十斤炸药、几捆手榴弹、几十斤的碎玻璃锈铁钉什么的,往下一扔。轰隆一声,至少是死一半蒙一半,天下太平。”

我们瞪着他,这么损地招也就他想得出来,问题是他放在现在说。

我不满意地说:“不早说?!看着我们乱炸,现在下边都做缩头乌龟啦,汽油桶也炸不着!”

死啦死啦没听见似地,对着那帮运锹如飞的家伙下命令:“先挖深了,上边盖上木头,然后再挖通啦!”

“……你存心的。”我说。

死啦死啦不理会我。接着命令那些人,“散开一点儿!”

阿译在那转着脑子。终于转出个不算主意的主意来,“得派人去江滩上堵住,要不他们省过神就跑林子里去啦,不好找的。”

死啦死啦当即予以否定,“不行。江滩上光秃秃,会被西岸当靶子打的。”

我提醒他。“现在是晚上,对面看得清吗?”

“反正不行。”

我疑惑地瞪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又不理我们了,像个看农忙的闲人一样看着那帮掘壕的土豆——他们现在倒成了阵地上最忙的人。

校正过的日军步炮开始第二轮射击,已经对我们的祭旗坡阵地形成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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