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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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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起看那小子,那小子像老婆还没回来的迷龙一样看着我们,我们一起找倒霉蛋儿,我们看阿译,阿译正在莳弄他的树根,哼着他的野花蓬草闲春生。

“他睡不着就哼那破歌,要死人的。”我说。

于是我们一起看着狗肉,狗肉被我们看得莫名其妙,但我们终于把它看得呜咽了一声。

我们的灾难来临了。

我坐在屋里的草堆上,我和郝老头儿一个屋,我们一起看着站在屋里那个苦大仇深的孩子,我们听着外边的狗叫,没错,是狗肉在叫。

但是狗肉这晚上不睡,它鬼叫,我们听过它咆哮和呜咽,但它本质上仍是一条沉默是金的狗,可这晚上它象土狗一样鬼叫。

但是说真的,这不怪它。

三声狗叫后,便是一个男人叫唤了一嗓子,你可以把它联想成任何什么,但就是不像叫床。

我皱了皱眉,咬了咬牙,再一次向雷宝儿展开攻势,“叫爸爸。”

“小鸡。”

迷龙的屋子里传来迷龙的叫声:“啊啊!”

雷宝儿叫得我脸色都变了,幸好我明白那并不是他那不肖之父的授意。

“叫爸爸。”我坚持。

“小鸭鸭。”

“哇呀!”迷龙大叫。

狗在叫着,迷龙也在叫着,啊啊哇呀哇呀呀的,你简直可以觉得某个莽勇过剩的贼正在发力攻打生铁铸的大门,而门里一条看门狗在给他打着鼓点儿。我们尽量装着啥也听不见,直到你根本没法再装的时候。

“这……这……这可是真太乱了。”我说。

郝兽医转移着孩子的注意力,“听不见听不见。叫爷爷,孩子。”

雷宝儿乖乖地叫:“爷爷。”

“哇呀呀!”迷龙仿佛在呼应他儿子,紧接着来了一嗓子。

我错愕地看着郝兽医。郝兽医老脸泛了花,禁不住得意,“晚上跟爷爷睡,啊?”然后他还要跟我炫耀,“没办法,真没办法,都说小孩子看得清人肺腑呢。”

“屁的肺腑。叫爷爷。”我就不相信了。

雷宝儿叫:“泥鳅。”

又来了,迷龙大叫:“啊哈哈!”

“……这是人动静吗这个?!”抱怨道,然后听着连我们这屋都震响了一下,而我明知道两屋子根本没连着,“这是日本鬼子炮击啊!拆房子啊这是!”

郝兽医摇手不迭,“小孩子小孩子!……宝儿,爷爷给你讲故事好不好?有个地方只有大老虎,没有驴子,有个人运了头驴子过去……”

雷宝儿接口:“驴子把老虎踢了,老虎把驴子吃了。”

“好孩子好孩子。有个杀猪的卖肉回来,碰见一头狼……”郝兽医换了个故事。

雷宝儿又没有让他讲完,“缘木求鱼,狼则罹之。实可笑也。”

郝兽医错愕着,我干笑着,“有钱人,家教好得很呢。我五岁就能背《出师表》,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

迷龙嚎出一嗓子:“一更啊哩呀月牙出正东呀!梁山伯懒读诗经啊!”

我活活地呛在那,那小子倒是不唱了,但我也什么都不要往下说了,我瞪着迷龙所在的方向,好像我能看穿墙。墙倒是没事,可门开了,不辣和蛇屁股,难兄难弟,一脸苦楚,抱着稻草,站在外边。

不辣抱怨:“你说他做事就做事。干吗还要唱啊唱的?”

郝兽医提醒道:“小孩子小孩子。”

蛇屁股说:“你们这屋最远。我睡你们这屋。”

不辣提出要求:“我也睡。”

“睡得着请便。”我无所谓。

蛇屁股赞叹道:“这屋好多了。”

我催他们,“请便请便。睡得着快睡。他一开工你就觉得鬼子过江了。快睡快睡。”

那两家伙当了真,忙不迭摊上草就睡。

刚趴下迷龙就开工了,“依得儿呀得儿哟哟哟哟―得儿啷叮当!”

不辣简直是跳了起来,冲着那鬼叫来的方向嚎了回去:“郎从那门前过哟!妹在那家里坐喽!”

我也扯嗓子起哄:“……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好极了好极了。你们就一路鬼叫到天明,那嗓子就够陕北沙子味了。我也就回家了。”郝兽医说。

蛇屁股恨恨地说:“什么世道啊?女人不叫男人叫,我本想听个女人声…”

迷龙接着唱:“金戒指啊不哇是啊值呀钱的宝哇!依个呀儿呦!”

郝兽医接着叹:“小孩子小孩子!”

“我爷爷也喜欢唱戏。你们把他埋了。”小孩子说。

郝老头儿心痛得不行,“嗳哟,可怜孩子,过来跟爷爷睡。”

雷宝儿是早困了,拱过去就睡。

我一边撕着纸片堵着耳朵,一边看着老头子对那小混蛋轻拍轻摸的,“我们才是可怜孩子。这动静小孩子是不怕的,我们?我宁可迷龙来这屋敲锣打鼓。”

我一边说一边用脱下来的衣服包住了头,把颗头包得严严实实像颗布头:“我给他一个钟头,我看他能闹腾过一个钟头。”

蛇屁股、不辣一看这行,连忙模仿,连郝兽医也学。

不辣吹嘘:“要我的话,一个钟头就不大够。”

我把我的布头脑袋拧向了那个大言不惭的小子,“哼!”

然后我把自己砸在草堆上。

鸡在叫。晨光初见。

“八月呀秋风啊冷飕飕哇——!”迷龙还在唱。

蜷在哨上的满汉被惊得猛弹了一下,然后挣扎着醒了,“……泥蛋,你怎么不来换我岗啊!”

泥蛋就睡眼惺忪从他窝里出来,“我困的啊。睡不着。”

“王二姐坐北楼好不自由哇哎哎咳呀-!”

狗肉轻轻叫了一声,然后呜咽了一声。迷龙赢了,狗肉已经累趴下了。

我们的屋里现在很挤,因为那几个——丧门星、阿译、克虏伯也都来了,我们坐着,躺着,趴着,用布包着头或者不包着头,塞着耳朵或者不塞着耳朵,瞪着眼或微阖着眼,咬着牙或者不咬着牙——并且我们又有了新的声源:克虏伯在屋里都找不着地方放他的胖大身躯了,丫不包头不塞耳朵,仅仅是往墙上一靠,便睡得鼾声连天。

一夜引亢,直至天明。

离叫驴迷龙最远的屋被认为世外桃源,人们络绎地赶来印证一个真理:桃源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一去六年没回头呀,想二哥我一天吃不下半碗饭……”

迷龙一直唱,我们就是听着,已经不抗议了。但克虏伯的鼾声顿转高亢,以酣梦表示着抗议。高亢到连我都扯掉了包头,表情怪异地看着克虏伯。

阿译躺着,失神地望着屋顶,“嗳呀。”

桃源还是存在的,存在于一个死胖子油腻的心里。

不辣忍无可忍,拿小石头瞄克虏伯,问题是他瞄了半天也是听风辩器,根本就不扯掉他的包头——最后摔我脸上了。

我生气地说,“把尿片子脱了行吗?我早受够了呀!”

“脱了脱了。捂死我了。”不辣扯掉他的包头便瞪着克虏伯发呆,“猪也都醒了,他怎么就还能睡着?”

阿译失神地躺着,望着屋顶,又“嗳呀”一声。

我揉着被石头摔过的脸悻悻报复,“是啊,猪也都醒了。”

蛇屁股是把头拱在墙角里这了这晚上,而现在他在呜咽,“一晚上啊一晚上,这是个人吗?”

我绷着一夜未眠熬成了青白的脸,“是个人。鸟人。”

蛇屁股问丧门星:“你叫董刀,你懂刀还是懂剑啊?”

丧门星看着不那么憔悴,他一副抵御心魔的样子打着坐,虽然这让他看起来很有德的样子——问题是他那样盘了一晚上。

因为打着坐,丧门星也谦逊地回答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我不懂剑。”

蛇屁股追问:“那你就是会家子啦?”

“……谈不上。学无止境。”

阿译望着屋顶,失神地躺着,接着“嗳呀”。

“你们会家子能搞一晚上吗?”蛇屁股想问的原来是这个。

丧门星弊了很长时间,吁出口长气,“……心净,自然凉。”

不辣蹦了起来就去摸丧门星,“你让我摸摸,我看你怎么个凉。”吓得丧门星左支右搪招架不迭。

似乎睡着的郝兽医其实没有睡着,闭着眼对我们要死不活地念经:“小孩子啊小孩子啊。”

阿译失神地躺望屋顶,“嗳呀。”

我打断他,“行行好,你嗳呀一晚上了。”

阿译反击我:“你们也行行好吧,你们也整晚上连炒带炸呀,几百只三黄鸡啊,上海城隍庙啊。你昨天不是做过了吗?你都说累死了累死了,累死了倒头睡啊!你怎么也这么大反应啊?!”

郝兽医念叨着:“小孩子啊小孩子。”

我瞪着阿译,这小子活是一晚上憋出来的,猛力地一下回击还真让我噎住了,最重要的是他直中要害了。

“……我饿了!”我说。

“我也饿了。”我们瞪着像是从不曾睡过的克虏伯,他瞪着我们——原来只要说饿了便可以让他不再打鼾。

“……今天吃什么?”阿译问。

郝兽医说:“没存粮了。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送来。”

我看看克虏伯,说:“这里有一张口顶得八张口,就是万一送来了怕也是不够。”

不辣问他:“嗳,胖子,你没地方去吗?”

克虏伯很木然地挠挠自己的头,“去哪儿?哪儿去?”

一直在爬起来又躺下去,躺下去又爬起来的蛇屁股正爬起来,于是一骨碌躺下骂广东话:“天公啊,你唔好甘样对我啦……我也饿了。”

郝兽医揉着眼睛爬起来,并且尽量不扰到睡他旁边的雷宝儿,“别闹了别闹了。迷龙都不闹了。”

这倒提醒我们了。不辣扒门上看着,“妈个巴子,他起来了。”

一直在盘膝危坐的丧门星把自己放倒在地上:“我困了……我睡了,有吃的叫我。”

不辣看了看他,“原来就是这么个心净自然凉。我再也不服气什么会家子了。”

丧门星也不理,放倒自己时被自己兄弟的骨殖差点儿没硌断肋骨,他给挪了挪位置,顺便对骨头絮叨了两句:“得罪得罪。睡啦睡啦。”

刚又一次爬起来的蛇屁股看了看闭眼就着的丧门星,又一次把自己拱回草铺里——而我们睡眼惺忪呵欠连天地起床。

我们揉着眼睛打着呵欠,站在门外。我先看见的是泥蛋和满汉,那两位像我们一样熬得脸色青白,在清晨的阳光下像欠水浇的庄稼,苦兮兮地和我们对眼。

然后我看见迷龙,那个臭不要脸的正提了几桶水,在院角里洗着自己,水自然是凉的,每一瓢下去时都叫迷龙的哼歌带着激灵声。

“……划了东墙我划西墙,划满南墙划北墙,划满墙那个不算数呢,我登着梯子上了房梁……”

不辣直犯纳闷,“你说他这会怎么就知道小声了呢?”

郝老头子苦笑着,“情难自控,嘿嘿,那会是情难自控。”

我说:“他啥时候又自控过呀?”

“——迷龙,你老婆呢?”不辣冲着臭不要脸的那个人叫。

不辣是怒气冲冲一脸恶意,迷龙却简直是一脸童贞地回过头来,还伴着凉水刺在身上的激灵声,“睡着呢睡着呢,旅途劳哪么顿呀,对不住对不住。”

我跟不辣说:“没用的。现在心情好了,你踩他都行,人只当你跟他好交情。”

不辣恨得只好抽自己,“碰上这么个人——我祖上真没积德!”

这时我们听着院子外边响起的车声,它在这里停下了,二十多天来车停在我们这里只会有一件事——于是我们奋勇地走向门口。

不辣叫着:“来了来了。”

郝兽医说:“这回这吃的来对时辰了。就是天天闲饭,受之有愧啊。”

“愧的话你就快叫蛇屁股起来做饭去!”我对他说。

郝兽医拍着脑门子就转身,“对对对对……”

他那个身没转完就僵在那块儿了,今天来的不止几个背着米面的兵,很久不见的张立宪和何书光也在其列,并且没有米面,整队人全都拿着枪,并且以精兵的效率立刻拉开了一个队列,所欠也就是没拿枪对着我们而已。

张立宪问:“这里是二十一个,全都在吗?”

迷龙拿衣服围着下身,一路飞跑着过来,也不说话就是护在他的门口,而我们对这种最好别回答的问题也保持沉默。

泥蛋答道:“……在。都在!”

张立宪简单地命令道:“全押上车。”

然后他带来的兵们便开始行动起来。我们是首当其冲的那批,而迷龙在人的推擞下可劲拧着身子和人瞪眼,这是个好事,人只对付他了,没去推开他身后的房门。

二十一个人都挤在一辆车里可实在够挤的,而我们齐刷刷瞪着在车下挣扎着不肯上来的第二十二个:那是克虏伯。他辩解着:“我真不是这儿的!我过路的!……”

脚踹在他的胖屁股上,枪托杵着他肩头上的厚肉。

然后下边擞着,我们已经在车上的也使劲儿,把这大块肥肉给弄进了我们中间。

他问:“这是去干啥呀?”

不辣阴着脸说:“枪毙!”

克虏伯又问丧门星:“咱们不闹。董师傅,去干啥呀?”

尽管被人贵称了姓氏,丧门星仍毫不含糊地“叭勾”了一声。

克虏伯木了两秒钟,便开始向车下嚷嚷:“我走错路了呀!我真不是这儿的!”

劣质燃油从排气管里喷出的烟雾差点儿没把他呛死,车已经开动了,张立宪他们那辆车在后边押着我们。

克虏伯还在努力嚷嚷:“……我就吃了一碗饭!!”

但是迷龙扒拉他,克虏伯对这个见面就给他一顿暴踹的人心存畏惧,立刻被扒拉到车厢里去了。迷龙现在又沉静下来了,上衣已经穿好,一边套着裤子一边看着正在远离的收容站大门,那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因为押我们的车挡掉了大半视线。

满汉和泥蛋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雷宝儿也在那里,狗肉蹲在路心。而迷龙老婆在押车已经不可能看见她时,也从院里出来了,看着迷龙拢着她的头发,似乎要尽力给迷龙留下个好印象似的。

押后车上的枪口一直有意无意地对着我们。

我们也挤在迷龙身边看着已经再不可见的收容站。这一切让我们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不辣感叹:“我说真的,这世界上事情最惨不过被自己人打死。”

蛇屁股出着馊主意,“跑吧咱们。我吼一声,咱们分头跑,上回淋雨那破庙里再碰。”

我们大眼瞪小眼地看他——包括不辣。

郝兽医抱着一丝希望说:“不能那么惨吧,哪能那么惨?”

“嗯,二十几头人呢。”不辣说。

蛇屁股提醒他:“你真没见过世面啊?上回你们去县衙门闹事,一百多头不也照开枪了?打死那个叫啥来着?”

不辣迟疑了一下说:“……那不一样……他妈的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啊?”

我们也都歇火了,也都坐下,我们又困又饿,便挤作一堆从对方身上尽可能寻找到一点儿体温。

不辣招呼着:“坐下坐下。挤挤。屁股啊屁股,我说刮风你就下雨。”

于是我们都稍安勿噪了,从他们身上逼来的温暖让我居然有了点儿困意。

我自言自语似的说:“枪毙倒是未必,未必就是也许。跑的话,押我们的人也许开枪也许不开枪,不跑,也许挨枪毙也许不挨枪毙。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克虏伯问:“……他啥意思?”

没人理他。我瞪着车顶。

我只是说,我们已经忘掉我们在南天门上做过什么了。

张立宪喝道:“王八羔子,坐下!”

我从晕晕然中张了一望,迷龙仍戳在车口站着,他没回嘴但也没有坐下,后来我们都挤作了一堆,他也一直没有坐下。

不是很近的一段路,车摇摇晃晃地颠簸着,不知要把我们带去哪儿。我们中间已经睡着了几个,阿译在那瞪着眼想着什么。

忽然“砰”的一声枪响,我们这些老兵油子自然听得出子弹根本是贴着我们的车顶划过的。

子弹声伴随着张立宪的叫声,“硬骨头的!我开第二枪你还别坐!”

我们的心理素质还没好到这个地步,没法儿在这样的动静下入睡,迷龙仍戳在车口,我站了起来,看了看押车上的张立宪,后者现在是干脆把一支毛瑟712对着我们——他用枪的方式和死啦死啦一样,也是为保精确上了枪托,那说明他也曾在某个德械师呆过。

郝兽医恳求道:“求你坐下,迷龙。再坏再坏,你给我们个安静。”

丧门星更理智一些,“不行的。这个速度,路边石头跟刀子似的,跑不掉的。”

但迷龙就是跟那儿戳着,他也不坐,他也知道跑不掉,他就是不坐下。

我挤回了我的狗友们之中,“你们管他呢。他不敢跳。他条命以前比咱们贱,现在比咱们金贵,他瞪半天了可跳不下去,他有顾忌了。是不是迷龙?”

我们沉默,我坐下,而迷龙沉默一会儿也终于坐下。押车上的张立宪终于得回了他的面子,也收回了枪。

阿译忽然冷不丁地说:“……是枪毙。”

“你别他妈的煽风点火好吗?你……”我没说下去,因为阿译抬起一张苍白而脆弱的脸,眼睛里烧得很烈,那种表情你可以说发烧,也可以说深度的失恋……但都不是。

“不是毙我们。是拉我们去看毙别人。”他说。

我瞪着他,我已经明白了但我并不相信。

蛇屁股要睡不睡地干笑着,“毙谁呀?这年头毙个人还用得着兴师动众的?”

我岔开话题:“……扯蛋。别听他的。”

扯蛋不扯蛋阿译都说出他的答案:“死啦死啦。”

“再扯一遍,还是个蛋。死啦死啦,早死啦。”我说。

阿译坚持着说:“没死。我们想他想得太狠,太想了又见不着,就觉得他已经死啦。你们有没有过这样?等一个特别关心的人又迟迟的等不来,就觉得他已经出事了?”

我竭力否定着这个可能,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满嘴跑蛋。谁想他啦?这里有谁关心他啦?因为有吃有穿有地方睡啦?”

阿译反驳我:“那我说个你爱听的逻辑好吗?孟烦了,他还没死,恰好是因为他该死,因为他犯的事儿毙十次都够,这么够毙的人,不会让他悄没声息地就死,要公诸于世以正法纪的。”

我愣了,并不是因为被抢白了,我愣了,是因为像其他人一样,被阿译说出的一种可能性给冲击了。

不辣说:“要真是这样……该把狗肉带着的,让他们见最后一面。”

“……你管狗干什么?人哪,人哪。”郝兽医叹气。

我瞪着他们,他们叹着气,他们摇着头,那种沉痛是真实的,我们永远与窘境斗着咳嗽,很少有过这样的不加掩饰。

克虏伯终于从一直的惊骇中缓过神,“原来是去看枪毙别人哪?那就好啦!”

他还没及乐,就被丧门星和蛇屁股一边一个巴掌扣出两声惨叫。

丧门星骂道:“好你个鬼!你是不认得他!”

于是都沉默了,连迷龙也挤进我们中了,刚才我们晕晕欲睡地等死,现在我们神智清醒地等烂。

在沉默中不辣做感慨:“我宁可他们要毙的是烦啦,不是死啦。”

我瞟了他一眼,“谢谢。”

不辣倒谦虚,“好说。”

然后我们集体在同一的心事里沉默。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他们想着他,甚至都想到了狗肉的心情,嘴上不提,可他们天天想着他。

毙我,他们会伤心,然后就过去啦。毙他,似乎什么东西就在我们的生命中死去啦——连我也是这么觉得,尽管我们一直认为他早已死啦,那种什么东西也早已死啦。

这是我们从无缘来过的地方,尽管从在收容站被收编之后我们都知道我们隶属此师。它很像个军队的地方,怎么说呢,像是把一座飘逸于泼墨山水之间的草亭愣给改装成了架设马克沁重机枪的碉堡,强加的军事化也算军事化,我们的师部占据着古老的民宅,架着钢筋水泥的碉堡和沙袋的工事,几个担着锄头的乡民闲没事儿在学着空地上的兵列,踢着普鲁士式的正步出操,当然,这对他们是笑料,对队列里的丘八来说,踢歪了就是几个耳刮子的犒劳——这样一种怪异的存在,也类似于我们在千年无战事的禅达之存在。

我们是孤立于这个又和谐又不和谐的世界之外的,我们被哄下了车,恹恹地在车边挤一堆站着,我们宁可吃汽车排出来的尾汽,尽管拿酒精当燃料烧出来的尾汽效果直逼日本人的催泪气,但我们似乎不扎成一堆就会陷入无穷尽的灾难。

张立宪冲我们骂:“放出圈的猪都站得比你们整齐!让死老百姓看笑话!”

我在人群里不阴不阳地说:“长官,死老百姓看你就够了。”

那是,他长得玉树临风的,偏还要装作坚劲苍松,虞啸卿手下的人全跟虞啸卿学,把自己挺得枪杆子一样,白招了若干村姑的眼波,却连白眼也不回半个。他愣了,几个比我们还生得黑的村姑全笑了。

何书光喝道:“谁说话?站出来!”

站出来就有鬼了,我们一个个无辜之极地面面相觑着。张立宪何书光几个看来也有事儿忙,没跟我们较劲,留了几个兵看着我们,他们自个便往师部里扎。

三年睡军床,母猪赛貂婵,不辣个不要脸的立刻开始对几个丑妞乱放电,惹得笑声一阵,但人家的脖子还真只跟着已经消失于师部的张立宪何书光诸人转。迷龙一屁股坐下,那一脸表情说三个字——“看不上。”

郝兽医劝众人:“唉,也不怪人家长官说你们,自爱呀。”

蛇屁股忙着陪不辣出丑作怪,百忙中还要回嘴:“长官长官,背后打枪。”

一辆车从他们和他们撩拨的对象中驶过,放着黑烟,并且还就要在我们旁边停车。

迷龙都被呛得跳了起来,咳着骂:“这车烧柴禾长大的?你装个烟囱啊!”

烟把我们都呛毛了,想挪个地儿,看我们的人死心眼儿又不让。车裹在黑烟里,下车的人也在咳嗽。

我们齐声大骂:“呛死个王八羔子!”“跟日本鬼子来了似的!奶奶!”

一个声音说:“杂碎,记得这动作啥意思吗?”

我们齐齐地愣着,看着黑烟散去,烟里一个人被四个人押着,向我们做出那个手势:把手拦在眼前,然后极轻蔑地挥开——你无法不注意到那双手上戴着的手铐。

我们呆若木鸡地看着死啦死啦,他似乎毫无改变,又似乎变了很多,从南天门上穿下来的军装都没有换过,只是早被撕去了军衔。瘦了或是胖了无法形容我们的这种改变或者一成不变,你只是被他那样看着时仍然很生气并且很悲哀。

“都他娘的没死,可都他娘的不长记性。”说完他便在四个人——李冰加上余治,再加上两个兵——荷枪实弹的押送下,向着师部扬长而去了。

我们瞪着。很久,久到他像张立宪何书光一样在师部门里消失。

“空这老大片地方……就是拿来枪毙他么?”蛇屁股说,然后开始拿袖子擤自己的脸,在做类似行为的还有不辣、丧门星等等好几个,他们开始哭泣。阿译脸色惨白,迷龙瞪着师部,郝老头儿低着头,我望着天上的云层发呆。

刚才死啦死啦那个动作的意思是,孬孙,看见你们我宁可瞎了我的眼睛。

哭了的是我们中间最不要脸的几个,恢复记忆的是我们全体,人恢复记忆时发现的第一件事是曾经失忆,我们发现从他被带走那时起我们便集体失忆,像猪一样在泥泞里打滚,在配给中沉沦,然后我们猛然醒来,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活见鬼了,我真的这么干过?

而从尸山血海中冲杀出来的我们,现在灰头土脸地站在空地的角落,未染征尘的军装让我们看起来狼狈不堪,我们可怜巴巴地被过路的老乡取笑着,曾经杀人如麻的我们现在被区区几个小新丁用栓都没拉上的枪就给看住了。

脑袋告诉我们:你真的这么干过,尽管必被湮没,但你曾以孤军截日寇于西岸,无炮灰之成仁,日军当早驻足江东,正计划攻陷昆明甚至重庆。

心脏却开始空落。我们晚上又要睡不着了,做过那样的事,却还是这样活着。

我们呆呆站在那,挠着痒痒,搔着头,有几个家伙红肿着眼睛,像群刚从泥巴里滚出来,并且还将滚回去的羔羊。

何书光挎着他的手风琴坐在远处,他忙完了,他拉琴了,卖弄着风流与倜傥,引得禅达的女人都快要在他身边扎了堆了-我们呆呆地看着。

张立宪匆匆跑出来,“卖什么俏啊!还让他们在这出洋相啊?”

何书光说:“没地方放啊!”

“禁闭室!”张立宪说完又回去了。

何书光冲看我们的兵大叫:“——带进来啦!”

看我们的兵问:“全部?”

“整窝子!”

于是我们便开始挪动我们的整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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