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蔚蓝(2/2)
“可能过一段时间,会有新的医生过来,但短时间内是来不了的。这期间谁来诊病,谁来做手术啊?”
三郎眼也不眨地盯着所长的脸。
“不管是不是医生,总得有个人能顶替医生才行。你现在就要为了那一天,多多实践,做好准备,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
所长叹了一口气,突然换成了温和的语气说道:
“说实话,我已经累了。这二十年来,我一直是独自在岛上咬牙干过来的,现在想歇歇了。我真想让贤给年轻人,自己好好休息休息,但是年轻医生都赖在大城市不肯来。这样的话,我只能让你来做了。就算违反规定,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
这次手术也是从下午一点半开始的。
所谓的手术开始时间,实际上是以手术刀直接碰触患者皮肤的时刻为准,消毒和麻醉等工作都是在术前进行的。
不用说,助手和护士都早于执刀医生进入手术室做准备工作。
在大学医院和综合医院,当教授或主任医师进入手术室时,应该是万事俱备,只等下刀了。在诊所里,所长也是比大家晚进来一会儿。
刚过一点,三郎进入手术室时,明子已经在准备纱布和腹带了。她今天好像也担任打杂护士。
“护士长呢?”
“应该快来了。”
三郎在内衣外面围了一个塑料围裙,开始洗手。手消完毒后,护士会为他套一件已消毒的手术衣。
“又得被护士长批评,我真是不想做这个手术,可所长非让我做。”
“不用在意。所长都同意了,你就大大方方地做。”
明子正说着,护士长进来了。她微微发福的身上穿着白大褂,头上戴着白头巾,宛如一个白色雪人。
“早上好。”明明不是早上,三郎却鞠了个躬说道。
护士长没有理他,站在旁边的水龙头处洗起手来。
她好像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
三郎很想和她搞好关系,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这样,两人并排洗手的工夫,患者被搬运车送了进来。
到底是昨天那位患者的哥哥,两人长得非常相像。哥哥大两岁,今年十五岁,体格却健壮许多。也许在病房里已经打过镇痛剂了,他的眼神涣散无光。
“所长说他要晚来一会儿,让你们先打麻醉。”护送患者前来的护士走到三郎身旁对他说道。
“让我打吗?”
“是的。”
一瞬间,三郎感到护士长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不过她什么也没说。
三郎洗完了手,让护士给他穿上了手术衣。由于手已经消毒完毕,只能由明子为他穿。她拽了拽三郎穿上身的白衣后襟,把带子系上。
少年身上盖着毛巾被,不安地望着天花板。
来所这么长时间,三郎只做过两次腰椎麻醉。让患者的腰部弓成虾状,在腰椎的缝隙间扎入穿刺针。虽然第一次没能成功,但是第二次就轻易地扎了进去。当然了,这两次都有所长陪在身边,告诉自己扎针的角度和推针的方法。对于大致的要领,三郎虽已了然于胸,却不敢说可以独自顺利地完成。
不管怎么说,递器械的护士长不参加是不行的。但是今天护士长似乎比平时洗手要仔细,好半天不离开洗手池。这期间,三郎和明子一直默不作声地等待着。
护士长终于洗完了手,穿上手术衣来到器械台前,整理起台子上的器械来,但还是一言不发。
“可以开始了吗?”看时间差不多了,三郎问道。
护士长还是没有回答,那态度仿佛在说:“随便你吧。”
“好了,现在要给你麻醉啊,你侧着躺,双手紧紧抱住双腿。”
明子让少年侧身躺着,摆好了姿势。
少年恐惧地环视了一下周围,但马上听话地蜷缩起来。由于还是个孩子,少年的身体很软。他屈着膝,抱着两腿,将后背完全暴露在无影灯下。三郎用碘酒和硫代硫酸钠在突起部位消了毒之后,对护士长说道:
“请给我腰椎穿刺针。”
“你进行局部麻醉了吗?”
在插入麻醉腰椎的麻醉针之前要先进行局部麻醉。三郎由于过度紧张,竟然忘了这个步骤。
“局部麻醉……”
他重新说了一遍,护士长马上问道:
“药量用多少的?”
局部麻醉液好像分为05、1等各种浓度。现在应该用百分之几的,三郎并不知道。
所长在的时候,护士长从来不这么一一细问,都是直接将所需的麻醉液递过来的。她平时不问,今天却故意问,肯定是在刁难自己。
“那个,请给我平时用的那种……”
“是05的。这个还是要记住的。”
“对不起。”
三郎道了歉之后,护士长才把针筒“啪”地递到三郎手里。动作合拍的执刀医生和器械护士在每次传递器械时,都会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这响声构成了手术的节奏。
但是,刚才的这声响远不是呼吸合拍之音,感觉更像是将所有不愉快一股脑儿拍在三郎的手掌上。
三郎接过针筒,先在准备插入腰椎麻醉针的地方进行局部麻醉。一日元硬币左右的范围就够了。
然后就到了往腰椎里扎针的时候了。
“请给我腰椎穿刺针。”三郎又一次对护士长说。
护士长还是不说话,递给他一根约有十厘米长的腰椎穿刺针。
希望能顺利扎进去……
看着针尖,三郎心里祈祷着。
后背皮肤表面和腰椎的脊髓膜之间的距离,成年男子大约有五六厘米。这少年还是个孩子,所以要短一厘米以上。针要沿着脊柱的骨骼排列,稍稍朝斜上方扎入。进入脊髓膜后,会遇到轻微阻碍,紧接着,脊髓液就会通过针里面的孔流出来。
这些过程都写在临床检验的“腰椎穿刺”项目里,三郎曾经看过一次。
“来,身子再弓一些,要把现在医生按住的地方向后弓起来哦。”
明子牢牢按住少年的身体。三郎听到自己被叫作“医生”,有点不好意思。
他调整好注意力,深深换了口气,然后确认了一下脊椎骨之间的缝隙,把针头抵在了皮肤上。他知道护士长和明子都在屏气凝神地看着他。
位置和方向都没问题,三郎再次确认后开始用力推针管。
由于事先在皮肤表面进行了麻醉,少年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但可能是心里害怕吧,他的肩膀在轻微颤抖。
“就这么躺着,不要动哦。”明子对少年说。
三郎把针管推了进去。已经进去了四厘米,再一推,四点五的刻度也消失了,但是针管尾部还是没有脊髓液流出来。他又插进去一厘米,还是没有流出液体。
三郎把针稍稍抽回一些。估计有可能是中途扎偏了。他把针抽回,再次试着插了进去。针头又到了四厘米处,但还是没有液体出来。
“奇怪……”
他想起所长曾经教导过他:扎进不去的时候,最好退后一段距离,重新观察一下。于是他从手术台向后退了一步,查看起来。
针头果然稍稍往右偏了一些。插入位置虽然没错,但是针头貌似从中途开始偏离了方向。三郎再次把针头全部拔出,准备再扎一次试试。
他小心翼翼地把针头插进去五厘米。但是这次还是没有液体流出来。
体内不可能没有脊髓液。他正准备重新扎一次,少年的后背动了一下。
“不要动,医生不好操作了。”
明子训斥了那个少年。恐惧和紧张令少年的后背上全是汗。
不能半途而废。三郎再一次进行尝试,又扎进了四厘米,快到五厘米了,还是没有流出任何液体。
“为什么进不去呢……”
三郎又一次审视针头走向。
刹那间,他听见了护士长的咂嘴声,还听见了她用脚上的拖鞋啪啪踩瓷砖地的声音。
在腰椎穿刺上耗费时间过多的话,不仅会令患者疲劳,护士们也会焦躁不安。越是菜鸟医生,花费的时间就越长。但是护士长这么咂嘴和踩地面又是什么意思?
若不是在这个手术室里,三郎真想冲她嚷嚷了。
我也是拼尽全力在做,但针就是进不去,我也没法子。
“要冷静。”三郎对自己说。然后他又一次退后看了看,确认好位置之后,把针扎了进去。
缓慢地,稍稍朝上笔直地扎了进去,四厘米的刻度消失了,到达了四点五厘米。刹那间,他遇到了轻微阻碍。与此同时,从针管根部流出了透明的脊髓液。
“好了。”
三郎点点头,按住了针管,大大地吐了口气。
“进去了,瞧见没有?”他真想冲护士长说一句,但是护士长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看着别处。
“针扎进去了,请给我注射液。”
“用哪个呢?”护士长问。
“啊?”
“低比重的,还是高比重的?”
三郎不解其意。如果是所长的话,说句“注射”就行了。只要这么一说,护士长就会把麻醉液灌进注射器递给他。把这个注射器接在腰椎麻醉针后面就行了。
“您不知道吗?”护士长突然用起了敬语。
“在这里要使用的是低比重。由于液体很轻,会浮在上面,所以要在麻醉后把腿抬高。”
“……”
“连这个也不知道吧?”
三郎哑口无言。自己只会一些技术的皮毛,基础知识完全是零,不知道这些也无可厚非。
即使是护士长也不是无所不知的,但人家可是护士学校出来的。
“对不起。”
三郎又一次低头认错,然后接过麻醉液。
麻醉程序终于完成,三郎让患者平躺,为他消完毒以后,所长走了进来。
所长照旧是匆匆忙忙的,好像忙得不可开交似的。
“怎么搞的,我以为都已经开始了呢。”
“腰椎麻醉浪费了很多时间。”护士长在旁边回答。
“不过还是扎进去了吧。”
“是的。”
“那就开始吧。肢肥,你再来试一试。”
所长把手术刀递给了三郎。三郎瞥了一眼护士长,接过了手术刀。
三郎像昨天所长教过的那样切开皮肤,打开腹膜。一回生二回熟,切腹膜的时候,刚开始有些犹豫,不过后来就一切顺利了。
“请给我肠钳。”
可能是因为所长在场,护士长不再故意刁难了。她顺从地递来了器械。
这回,三郎夹肠子的时候比昨天大胆了些。他顺着大肠旁边的白线找了起来。可能是麻醉打得足,少年很老实。
顺着肠子找了快一米,宛如袜子头一般的盲肠部位露了出来。把它夹起后,在其顶头便出现了一个食指大小的阑尾。
“是这个吧。”
“对,还挺红的啊。”
正如所长所说,这阑尾确实又红又肿,鼓鼓的。
“终于找到了啊。”
“非常感谢您。”
三郎高兴地鞠躬道谢。
“用皮氏钳夹住前端。”
既然找到了就不能再让它溜走。切割过程三郎已经看了多次,早就记住了。
“皮氏钳。”
就连对护士长下的指示都增添了几分威严。
“血管钳。”
三郎再次下令。话音刚落,护士长就说:“用过的器械要还回来。”
她这么一说,三郎才意识到,镊子、皮氏钳和血管钳等用过的器械都堆在创口周围。由于他太专注于手术,以至于忘记还器械。
“肚子可不是器械台,请你下次注意。”
护士长说的每句话都令人嫌恶,但是三郎现在并不生气。
我终于靠自己的努力找到了企盼已久的阑尾,还割掉了它。腰椎麻醉也是我一个人做的。如此看来,我也可以独立完成这种手术了。
“非常感谢你们!”
手术结束后,三郎冲着所长和护士长深深地鞠了个躬。
“是不是有点自信了?”所长问道。
护士长背对着他,不发一言。
“所长,今天摘掉的阑尾我能留下吗?”
“要它做什么?”
“我想把它作为手术纪念,放在福尔马林液里保存。”
把手术时摘除的器官随意据为己有是不行的。话虽如此,但是貌似还没有法律明文禁止。医师法里也没有相关条文。
看起来,这只是医生之间一条不成文的道德约定,恐怕还不到那么夸张的程度。
实际上也没有人想要手术中被切除的胃肠等器官吧。再说,即使拿回家也没有地方可放。
不过,听说偶尔会有人工流产的妇女想要堕下的胎儿。
为什么想要保留被自己杀死的孩子呢?是打算放在盒子里每天瞻仰它来赎罪吗?虽然不知道那个人的真实用意,但是这种时候医生也不能把胎儿交给她。
“这是我的东西,为什么不能给我?”
据说,还有人这样叫嚷,但这只不过是一时激动所致。
无论如何舍不得,把害死的婴儿保存起来也太怪异了,而且,胎儿和器官会马上腐败的。这可不是非专业人士能轻易保管得了的。
从这点来看,像结石和牙齿等东西就比较干净,保管也简单得多。
在胆结石和肾结石手术后,常常有人会把摘出的结石带走,这也许是出于作为手术纪念或提醒自己今后注意之意。或许还有些想显摆一下的意思:“瞧,从我身体里取出了这么大一块石头。”
如果单是牙齿和结石,医生会轻易地给你,但若是身体器官,就不能这么做了。
原则上来说,这些东西都是在医生确认后进行废弃处理。当然不是随便扔掉就完了,而是尽快在适当的地方烧掉,以便不让他人看到。
但是,偶尔有罕见病症,或者用于医学研究的珍贵器官等,会浸在福尔马林液或碳酸液里保管。这种情况一般医生不会特意告诉病人。因为即使告诉患者,想必患者对自己的器官正被人保管在某处,也不会感到高兴吧。
这样看来,手术中所切除器官的流向全凭医生有没有良知,这就是现状。
而肢肥想保留这阑尾,只不过是想把自己第一次成功切除的器官留作纪念而已。
虽然不少医生都有这种想法,但是特意张口要的几乎没有。最多也就是注视良久,独自感动一番罢了。
但是三郎得到了所长的允许,拿到了少年的阑尾,并把它浸泡在了福尔马林液里,用的是装过试剂的空玻璃瓶。当然,这件事没有告诉少年。
少年的阑尾约有小指大小,顶端红肿。它的顶端稍稍歪斜着,漂在福尔马林液里。三郎把它摆在了自己房间的书架一角。
“喂,阑尾君,把你摘掉的可是我哦。”
有时候三郎还会和阑尾说说话,当然阑尾不可能回答什么,但是三郎却欣喜若狂。正因为自己并非医生,却凭着一己之力把它切除了,这份感动可是一般的医生感受不到的。
三郎虽然在手术中顺利切除了一个阑尾,也不过是学了些操作技能。要真正掌握手术技能,还需要掌握更基础的医学知识。
如果还像现在一样不学习医学知识的话,就算会做手术,肯定还是会被护士长轻视的。
从什么开始学起好呢……
为了成为一名合格的医生,据说在医学院的最初两年里,要学习解剖、生理、药理以及生化学等基础医学课程。可是,自己这个年龄,再从头学起的话,是很难赶上他们的。而且连课本都没有,靠自学太困难了。
“你的目的是掌握临床技术,所以看看临床方面的书就行了。”听所长这么说,三郎就看起了医务室书柜里的外科全书。
他看了看卷尾,得知这本书发行于三十年前,相当有年头了,但是所长说,基础的东西不会有多少改变。
他先翻开了第一卷总论,第一章损伤,第二章外科传染病,以下是皮肤外科、血管外科、神经外科等科目。
三郎决定从第一章开始读。光是读一遍容易忘,他还专门准备了笔记本,用来记录重点。
第一页首先是关于损伤的定义。
“损伤,指人体受到外界的各种物理或化学刺激所造成的身体伤害。创伤属于损伤的一种,特指由于外力的机械作用给皮肤及其他部位造成的伤害。损伤不仅包括创伤,还包括扭伤、烧伤、冻伤、腐蚀、放射线损伤等,总之,损伤比创伤的范围更广。”
三郎看得似懂非懂。这段话里不但有一些不熟悉的词语,还有种把简单事情说得很复杂的感觉。总之,损伤的范围比创伤更广,只有这句话他看懂了。
“创伤是指由于外力带来的身体伤害,造成皮肤或其他组织同时发生联系剥离,或造成此类组织的部分缺失。”
这里也用了“联系剥离”等生僻词汇,这意思可能是指皮肤破了的伤。同样叫作“伤”,皮肤破还是没破,不是一码事。
三郎半是佩服,半是吃惊地继续往下读。
原来创伤也是一样,根据其原因有许多种称呼。
书里写了十多种,有割伤(schnitt wunde)、刺伤(stich wunde)、咬伤(riss wunde)等等。
三郎在记翻译过来的日本语的同时,也顺便学了德语。这些横写文字一定得尽量多背些,好在护士长面前说给她听。
即使如同看天书,三郎也只能硬着头皮一页页读下去。
既然跳过大学课程和医学基础,直接接触临床,就要有这样的精神准备。对于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他心里完全没有底,现在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可能是知晓三郎正在学习,所长越来越多地让他参与临床治疗了。
阑尾炎手术后,诊所里来了一位脚腕骨折的患者和一位胃溃疡患者。
只需要给骨折患者缠上石膏绷带即可,所长缠了一半说道:“你缠缠试试。”
三郎虽然看过好几次缠绷带,可轮到自己上阵,绷带差点从手中滑落。用力过大的话,石膏粉会和气泡一起冒出来,缠松了又会脱落,而且把石膏绷带从热水中拿出来时也需要技巧。什么事情都是看着简单做起来难。
“要好好爱抚。爱抚一下就会好很多。女人和石膏绷带是一样的。”
所长一边说一边悠闲地在一旁观看,但是三郎总也缠不好。
缠石膏绷带时,护士长不怎么过来。她可能觉得这个比手术简单多了,自己不在也没关系吧。
抬着患者腿的是明子,所以三郎感觉轻松多了。他按照所长说的那样,抚摸了一下石膏绷带的表面,果然容易抻开了,也能够和下面贴合得更紧密,凝固速度也快。
患者平躺着,只有腿被人抬高,所以他好像没注意到是谁在缠。即使发现了,所长就站在旁边,他也没什么可说的。
“好了,把这部分切掉。”
缠完之后,所长在石膏绷带的顶端用红铅笔画了道印。如果不把这部分去掉,露出脚尖的话,石膏绷带里面出现血液流通不畅也发现不了。
“今天不能把腿放下来哦。”
所长对患者说完就走出了石膏室。三郎对着所长的背影鞠了个躬,心里琢磨起来:所长之所以让患者这么做,肯定是因为如果把腿放下的话,血液就会下行,脚尖一肿胀,石膏会变紧的缘故。
从前,所长说什么,三郎只管听着就是了,但是今后得一一究其原因。通过多多思考为什么会这样,不断增加知识。
为胃溃疡患者做手术时,所长也心情极佳。
由于这座诊所是岛上唯一的医院,患者还是挺多的。按说每一千个患者就应该配备一位医生,但这座岛的总人口是2800人。尽管岛上的人得了病不像城里人那样马上去医院,许多人仍然是靠常备的家庭小药箱,自己对付一下。虽然这个习惯减少了不少工作量,但只靠已经上了岁数的所长一个人,还是非常辛苦的。
患者多手术自然也多。就连阑尾炎手术,平均一周也会有一次。再算上开刀摘除肿瘤和缝合伤口等,手术就远远不止这个数量了。
只不过和大城市相比,这里的重伤比较少。用所长的话说,“全是小毛病”。这也许是因为岛上车辆少、比较悠闲自在、老人居多的缘故吧。总之,岛上没有高中,初中一毕业,年轻人就都移居伊豆或静冈去了。剩下的都是些老人,很少会受严重的伤。
当然了,胃溃疡患者和癌症患者还是挺多的,但大部分人得知病症后,就转去本土医院了。这也是令所长扼腕叹息的事,他总是遗憾地说:“其实我做的手术,比那些本土医生强多了……”
岛上居民们虽然对所长的话举双手赞同,但一遇到大手术还是会离开这座岛。虽然他们知道这位长胡子医生医术高明,却还是觉得:“诊所的设备……”
这也难怪,所里既没有全身麻醉的器械,也没有其他医生专门负责这项工作。以前所长曾经考虑过购买这个机器,再招聘年轻医生专门负责,却被村政府告知没有预算,只能作罢。
“如果一直窝在这地方,我高超的医术也就没有用武之地了。”所长总是如此叹息。
就在这时,出现了要求做胃溃疡手术的人。患者是长年在町政府当办事员的五十五岁的男性。五年前,所长帮他医好了腿部骨折,之后他就成了所长忠诚的崇拜者。所长刚一建议他做手术,他当场就表态:“那就拜托您了。”
一听这话,所长比患者还要感激涕零。
“你愿意让我做吗?”
所长不禁握住了患者的手。
这座诊所已有一年没做过胃部手术了。这期间,虽然有过四五名应该做手术的患者,但是都转到本土医院去了。
即使冲着他们,所长也得炫耀一下自己精湛的医术。
所长铆足了劲儿。
一般来说,时间长的手术最好采用全身麻醉,但是没有麻醉器械也没法子。其实给腰椎麻醉稍稍加量的话,也是能做手术的。实际上,全身麻醉在如今这般普及之前,都是靠腰椎麻醉进行的,所以并没有做不了的道理。
不用说,手术肯定是所长执刀,护士长传递器械,三郎是第一助手。别小看这家小岛诊所,手术器械还是一应俱全的。同样是打开腹腔,胃部手术和阑尾手术完全不一样。阑尾手术时,只在右下腹切开三四厘米的小口,但胃部手术就要从心窝一直切到肚脐以下。
打开腹膜后,从胃部到小肠一览无余。正如诊断结果所示,胃部弯曲成钩型,并转移到了小肠的这部分有溃疡,约有拳头那么大范围的黏膜溃烂,中央仿佛被剜去一块似的凹陷下去。
所长用长手术钳夹住胃两边,开始切除。胃被切掉了三分之一,再把其顶端和肠子重新缝合。
“这里必须要缝牢靠了,不然食物会从缝隙间漏出来,那可就玩完了。”所长心情颇佳地告诉三郎。
协助所长做手术,三郎又一次激动不已。第一次看到胃肠,自然很惊讶,但更多的是自己能全程参与这么大的一台手术。还作为第一助手夹胃、缝合,这些事让他更加感动。
“我也是有用的……”
三郎第一次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自己正在参与一项重大的工作。
说起来,所长的技术的确非常高超。难怪他自诩“不输给本土医生”呢。
尽管三郎没看过其他医生做手术,不能立判高下,但所长一边给三郎说明要领,一边从容悠然地做手术,而且只用了不到一小时,医术不可能不高超,一看就是满怀自信。
“怎么样?觉得有意思吗?”术后所长问道。
三郎使劲儿点点头。
“我太感动了。”
“你很快也可以变成这样的。”
“真的吗?”三郎欣喜地问道。随后马上想起自己没有医生执照。
虽说没有医生执照,也不能总是这么忧心忡忡的。先不管去其他地方会怎么样,只要身在这座岛,就用不着在意执照的事。虽然违法,但我这么做是为了这座岛,我是在拯救岛上的居民。
三郎经常这样告诉自己。如果不这样自我暗示的话,他就会感到不安。
“不会被谁告密吧?”
胃溃疡手术后,三郎有些担心地问。但所长泰然自若。
“别战战兢兢的,有我呢。”
一听所长这话,三郎立刻坦然多了。
“大胆地干,继续努力吧。”
在实际工作中,所长也不断地让三郎承担起了各种各样的手术。
从早春到初夏的这三个月里,三郎为六名患者做了阑尾炎手术,给十个人缠了石膏绷带。
这期间,共有十一位阑尾炎患者,就是说,三郎独自完成了其中半数的手术,而且石膏绷带也几乎全都交给了三郎来缠。
这样一来,手术时倒是没人说什么了,但是三郎一缠石膏,有两个患者不乐意了。
一个是小学老师,另一个是种植小苍兰的农家主妇。那位老师有些不满地说:“不是所长给我缠呀?”
“现在所长很忙。”
明子这一句话,那人就闭上了嘴。
另一位农家主妇则说:“不好意思,我想让所长为我缠。”
三郎只得去叫所长,所长走进石膏室,对她说道:“我说大妈,比起我这老头子,这位年轻医生缠得更好。没事的,放心吧。”还拍了拍主妇的肩膀。
“是吗?你是年轻医生啊,真是对不起。”
主妇还缠着石膏,却低头给三郎道了个歉。
“我又不是医生,您那么说可以吗?”事后三郎问道。
所长却满不在乎:“没关系,将错就错吧。”
实际上,有些患者还常常称呼三郎为“医生”。他走在走廊上的时候,有人会跟他打招呼:“你好,医生。”三郎一瞬间不知道对方在跟谁说话,但马上就反应过来是自己,急忙低下了头。
老病号都知道三郎不是医生,但是伴随着新病人的增加,这个问题渐渐地变得含糊起来了。
在三郎执刀的六例阑尾炎手术中,三例都是十五分钟左右就结束了。阑尾找得很顺利,切除后的伤口也缝得漂亮。
外科医生中总有人喜欢在手术时间和伤口大小上争长短。就阑尾炎手术来讲,五分钟结束战斗、伤口只有三厘米等等,这些都是他们引以为荣的战绩。
但是,即便伤口再小、时间再短,手术如果失败,这些就都抵消了。无论是从五分钟延长到十分钟,是三厘米还是四厘米,其实区别并不大。最重要的是要扎扎实实、认认真真地做。
这一点三郎表现优异。他本来就动手能力强,性格也很谨慎。切除阑尾时,他也是反复确认位置,缝合后也要细细确认是否缝得太松。
刚开始时,他觉得难于登天,习惯了以后竟然变得易如反掌。“我也能行。”一旦有了这样的自信,他与生俱来的灵巧就发挥出来了。
话虽如此,由于手术还是做得太少,半数虽然顺利结束,但另一半手术做得有些磕磕绊绊。
其中有两例手术,光找阑尾就花了二十多分钟。三郎把肠子夹起来,翻来覆去地找,好不容易才找到。其中一个是因为盲肠扭曲在肠道内侧;还有一例是移动性盲肠,已经转移到相当靠左的地方了。虽然费了不少劲儿,但三郎也借此机会,摸清了盲肠部位的各种情况。
另外一例是阑尾已经破裂,一部分黏连在周围的肠子上。这例手术虽然由所长执刀,但是三郎学会了如何剥离黏连和插管。
虽说一共才做了六例,但由于这些经验,一般的阑尾炎手术差不多都能做了。三郎觉得无论去哪里,自己都有信心单独去应对了。
除了阑尾炎手术以外,所长还让三郎做了些门诊部的小手术。
缝合伤口、切除脓肿、为治疗瘭疽而拔指甲等,这些手术技能都非常实用。
在缝合或切除之前,要先进行局部麻醉。
一开始,所长命令三郎进行麻醉。因为要在伤口处进行注射,患者会感到疼痛。医生就要一边安抚患者情绪,一边注射。之后再进行切除或缝合。看了几次以后,所长说了句“你来试试”,便把手术刀递给了三郎。
三郎第一次进行切除手术时,由于害怕总是不能一次切开。但是做过多次这种手术后,他发现自己如果畏畏缩缩、犹豫不决的话,反而使患者更疼痛,更加不安。还不如果断地一刀下去,这样既快,又减少了患者的痛苦。
缝合皮肤时的窍门是,要仔细对齐皮肤接缝后再缝。如果某一部分没有对齐,或者出现卷边,愈合时间就长,愈合后的伤疤也比较难看。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每缝一针,他都要仔细用镊子对齐伤口。
在做指尖手术时,要在手指根部进行麻醉。先让这部分神经麻痹,由此遮断通往指尖的神经。这时要用浓度为1或2的麻醉液。
对这些要点,三郎都一一仔细观察,记在本子上。若所长让他试试,他才初次实地尝试。无论学习什么,第一步都是观察,为此,他必须无时无刻不跟在所长身边。
幸好,手术和患部处理大多安排在下午。三郎每天早上都比别人早来医院一个小时,完成头天送来的住院患者的化验单,然后再做门诊病人的化验,尽量把下午空出来,好去观摩学习所长做手术。
只要有时间,他都会跟在所长旁边,便于观察和打下手,结果有的病人误以为他是来实习的医学院学生。
有的患者还对他说:“学生哥,能不能再给我点绷带?”
不消说,三郎一拿起手术刀或注射器,就有人明显地露出不高兴的神色。
“如果不是所长给我做的话,我就走了。”还有人这么说完,就要拿包回家。
“那就我来吧,其实也没什么区别。”所长边说,边不情愿地拿起手术刀。
“外科医生一过五十岁就不行了,体力跟不上,精力也不足了。如果让那些大学里的老教授做手术,可就傻到家了。其实还是交给年轻有活力的副教授或者讲师比较好。礼金也用不着给那么多,而且这个阶段的医生是最肥美的。越老越值钱的只有古董和青苔之类的。”所长边开玩笑边开了刀。
然后,他再说“相川君,下面你来吧”的时候,大部分患者就不吭声了。
多亏了所长,患者这边倒是糊弄过去了,问题还是在护士方面。
护士长还是老样子,整天绷着个脸,三郎一来门诊处,她就满脸不悦地背过身去。诊病时,三郎要是站在患者身后,她就露出厌烦的神色,仿佛三郎挡了她的路似的。
有时候,她就像算好了似的,三郎一来,就扔给他一堆检验单。站在护士长一边的护士们,也对他有些冷淡。
即使如此,护士长不像前一段时间那样当面找碴儿了。不知道是不是所长对她说了“别对三郎那么苛刻”,不过,她好像也逐渐承认了三郎的存在价值。
实际上,三郎来不来门诊帮忙,会关系到治疗结束的快慢。即使只是切除手术,所长会和患者唠叨个没完,缝合速度也很慢。在这点上,三郎话不多,做事也利索。
所以年轻护士们更倾向于和三郎共事。
在进行临床实践的同时,三郎学习医书也有了不小的进展。虽说有进展,也只读完了第一册的总论,但他觉得自己对于外科学的轮廓有点朦朦胧胧的认识了。
刚开始时,即使是一页,他也要边查字典边看,得花上一两个小时,但现在就好多了。阅读速度渐渐快起来,一晚上能读五六页了。不但记住了好多医学用语,所长写在病历上的字也能看懂一半了。
随着知识的增加,三郎发现病历上写的并不是什么特别难懂的内容。与其说是文章,其实不过是单词的罗列。
每读一页,都会有无数新的疑问冒出来。在临床治疗中,也有许多怎么想也搞不懂的问题。
幸好所长好像并不讨厌三郎问他问题。
他还说让三郎“从最常见的不懂的地方开始问”,于是三郎每天都从实际碰到的问题开始问起。
医学院的学生和年轻医生往往担心自己提的问题会被人笑话,但是三郎就用不着想那么多。原本就不是科班出身,就算一无所知也没什么可耻的。
门诊时他也会提些问题,但主要还是趁着门诊比较清闲的下午,直接去所长室问问题。敲了门进来后,所长点点头说:“哦,来啦。”只要不是忙得不可开交,他都会悉心为三郎解释疑问。
“今天什么问题?”
“测血压的时候,有最高和最低,那是什么意思呢?”
所长思考了一会儿,答道:
“一般来讲,血压指的是动脉压。这个动脉压肯定会在心脏收缩和舒张时有所变化。所谓最高血压,就是这个心脏在收缩度最大时送出血液的压力。健康男性平均在120左右。这个数字的意思是该能量相当于把水银柱顶上120毫米的压力。”
所长中途起身,在后面的黑板上讲解起来。三郎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记了下来。
“与此相对,最低血压就是心脏在舒张时送血的力,平均在90左右。这个最高压和最低压之间的差值就叫做脉压。这个脉压一般在40上下,但因人而异。如果这个差值变小,最低和最高接近的话,说明心脏在收缩和舒张时送血的力没有太大差别。也就是说,收缩力不够,意味着心脏的功率低。”
所长的语气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讲课的腔调。
说不定所长在回答三郎的提问时,找到了一种给学生上课的感觉。
“我的学习成绩优异,只是因为和教授吵了一架,才来到这座岛上的。如果没吵架的话,现在我就是大学教授了。”
正如平常总是这样挂在嘴头上那样,所长或许是把自己未能实现的梦想,通过给三郎上课来获得满足。
“还有吗?”
“阑尾炎手术后,如果病人排气了,您就会说‘没事了’,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
所长重重地点点头,接着讲了起来。
“肠道即使没人去碰它,也会自己蠕动,拥有一种所谓自动能力。开腹之后,你也能看到肠道在缓缓地蠕动吧。正因为有这种功能,食物才能从胃部运送到肛门,这五六米长的肠道从来不会变成一团乱麻,全都顺溜地收拢在腹腔里。”
三郎一边点头,一边回想开腹时看到的肠道模样。确实,肠道宛如一条盘着的蛇,看似静止,其实在轻微蠕动。这和本人意志无关,完全是肠道的自发行为。
“但是一旦打开腹腔,把肠道折腾一番后,这一能力就会减弱。如果手术时间过长,肠道就恢复得比较慢。如果肠道静止不动,过不了几天就会出现中毒,威胁人的生命。排了气,就意味着这个自动能力已经恢复,肠道开始正常运行了。”
三郎第一次知道了人体构造竟然如此精密,佩服不已,也发现很多民间流传的俗语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你提的问题也逐渐专业起来了。”
所长满意地点点头,半开玩笑地说:“下次我让他们都叫你‘医生’吧。”
[1] 恺撒胡,如同德国皇帝威廉二世的胡须一样,两端向上翘起的胡须。
[2] 指日本麻将中较难以凑成的牌型。累计达一定翻数以上或较难达成的和牌方式等情况都称之为役满。
[3] 伊豆群岛是日本所拥有、位于太平洋中的一个群岛。群岛中10个主要岛屿均是火山岛,位于伊豆半岛以南,小笠原群岛以北,行政上属东京管辖,面积2965平方公里。
[4] 离岛意指远离主体的岛屿。
[5] 叠,是日式房间面积的单位,一叠即一张榻榻米的大小,约有162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