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考(2/2)
他们说你有四根屌 。
你记错了,他们说我有四根舌头,八根屌 。
你有吗?
来,把这段书默出来。
偶尔兴致好的时候,祖父会清出整张桌面,摊开一卷他手绘的地图,跟我解说他考察的成果。他说,从前从前,硫矿向来封禁,为了防止有人私自盗采,作为火器,四季仲月,地方官会连同近驻兵警入山,在尪 子上天山附近聚集采出的硫黄,就地焚烧。烧硫磺是个苦差事 ,火一发,磺气蒸郁,人鼻昏闷,诸官员有金银藏身者,不数日皆黑。禁不胜禁,烧不胜烧,只好官营开采。
他说,许多年后,他就跟着采矿队来到了山村,那时山村地热,入山探磺矿必趁半夜,日出即归,还必须时时用糖水洗眼,以防被磺气熏瞎了眼。
他说,红砂糖多从海路,由汽船辗转运来,有一次,他曾在海边亲见运糖汽船搁浅,为防抢夺,船长命令解开货物,尽弃于海。当时那艘船,如同夕阳逐渐沉落,海水为之鸩红,那是,他所见过,最美的景象。
说着,他张开虎口,比了比地图上的海岸线,然后用手指一一追踪地图上的地名,从滴水尾、老山头、枫濑濂洞,经梳榔脚、鲫鱼潦、尪 子上天,过石碣后、九穹顶、半碉亭埔后又回到滴水尾。他说,这些地点底下,矿坑坑道筋脉相连,接驳有序,条理俨然,就是这样,他打通了远近各村,比谁都还要了解这个地方。
比那些,在地表上生生死死、哭哭笑笑的人,都还要懂得,这个世界。
那么,这个地方呢?有一天,我趁隙,指了地图上的一个点,问祖父。
冷水堀?那是后来山村地冷了以后,所形成的一个无用的水坑。
我的意思是……你记得吗?冷水堀,我祖舅公,圣王庙。
你对地方宗教有兴趣吗?好,我给你看件有趣的东西。祖父从书架上搬出几大捆纸,他说,当然,我没有错过对地方宗教的考察,这堆纸,记载的是远近各村的庙宇,建成的沿革及所供奉的神像,这份,是据说本地最灵验的神,“王光大帝”的考据。你知道王光是谁吗?祖父招招手上一叠几乎就要碎成粉末的旧纸,瞪眼问我。我说我不知道。
当然你不知道,祖父说,没有人知道,但是总算千辛万苦让我考出来了。王光,根本是一个虚构的小说人物,他只出现在明朝一位姓余的读书人的游记里。更有趣的在底下,祖父放下纸,从书桌旁拖出一个大木箱,祖父吹吹灰尘,掀开木箱,我看见箱里,仍旧封着几大捆纸。
这里面,祖父说,我记载的是本地有史以来,所发生过的几次重大天灾。你看看最近这份,西历一六四八年——也就是清顺治五年、南明永历二年——七月,一个大台风经过本地,把本地仅有的二十四户用茅草和竹竿造成的人家,全数吹进海里,无人生还,过了大约二十年以后,本地才又有人居住,那已经到了清康熙年间了。可以说过了当时,此地才有文人某,翻翻手边前朝闲书,捡出一个人名,奉为神祇 ,而且居然灵验 ,后代也就因循相信,有趣,有趣。
说到西历一六四八年的大台风,你知道当时怎么了吗?当时,自奉“招讨大将军”的郑成功,就是趁着这同一个台风东来压境时,兵出金、厦,攻克了泉州和同安。想不到,整整十年以后,当他率水陆军十万,战船两百九十艘北上时,在长江口附近,又遭遇一次大台风,这次,郑氏覆舟丧师、退回舟山,几仅以身保。
说到郑成功,你看看桌上的地图。祖父回身,推开桌上杂物,亮出地图,他指着地图上某处,问我,看到地名了吗?这里叫国圣埔,那是因为……
我就是在这时悄悄隐退,退出了祖父的书房,从此没再进去过。我不知道必须经过多久,祖父才会回过神来,发现他唯一的听众已经走了,但是我想,就算他终于发现了,他其实也不在乎。现在,祖父在我身旁,他已经认不得我了,他怀抱糖瓮,一心一意等着不可能会来的公车,丝毫不觉有说话的必要。
轻轻地,我把水桶里的大蟹一只一只抓出,在马路上放生。沙蟹横行,有几只窜近祖父脚边。我把水桶突然推倒,任它滚动,发出一些湿淋淋的声响,我以为这样能激得祖父想起什么,开个口,说些话。
但祖父长衫静立,像一只鹤。
最后一次离开祖父书房的那个傍晚,我走在三合院的泥地上,心中突然想念起童年那双筷子。那时,我们像群心无所求的乞丐,由于心眼依旧盖着童騃一片,即使总是身在雨中,我们还是看不出,有什么必然会消失的光与温。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在那个纸张在雨中命定腐坏的过往山村里,祖父曾确切地对我说,据他考证,本地越三四百年会有一场毁灭性的灾难,一切会从头来过,人类重活,史书重写,然而,那不是因为什么神灵作祟的缘故,那只是因为,坏掉了的东西就会死掉。然而,祖父补充,不求天启,求之于心,我们依然要努力做些什么,留下些什么。然而,祖父回到他的书案前,指指面前的书,他说,你还是要记住,文字用你,不是你用文字,因为,文字比你活得久。
在那个纸张在雨中命定腐坏的过往山村里。
祖父的逻辑像个圆,行动像个圆,信仰也像个完整的圆,任何畸零不具意义的往事,都自然而然地,被他排除于记忆之外。我知道,祖父不会记得,很久以前,我曾经像现在这样,陪他等了好久的公车。那是我童年时的某个秋天,祖父带我到海滨街上剪头发,剪完头发,我们一起在海边,等公车回山村,公车也许脱班了,也许在路上坏了,那天,原本一两个钟头该来一班的公车,我们等了半天,都不见踪影。
那天的结局是,祖父决定不再等了,我们一同缘着溪边马路走上山,马路新铺柏油,避过山壁淌进山坳铺得歪歪斜斜,颠颠簸簸走在上面人也像要融化一般。半路上,雨下大了,我时时转头看看道旁的指标,总觉得上面写定的里程数,怎么好像总走不完似的。突然间,走在我后头的祖父消失了,突然间,他又从前方道旁的菅芒花丛中钻了出来,手上举着一只用菅芒花编成的鸟,鸟脚是花梗,鸟尾是苍黄的菅芒花穗,祖父微笑着——他确实对我笑了——把那柄花鸟交到我手上。
细微的风,带着雨,飒飒飒飒在我眼前,从鸟尾滑过。
我感到惊讶,我问祖父,你怎么会做这个?
祖父转身继续向前走,他说,这条路是他从前来来回回踏出来的,路上所有好玩的事,他都知道。
我跟着祖父走,觉得不累了。我注视着他,盼望着,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突然消失,从道旁再带回什么让人意外的东西。我精神警醒地跟在他身后,一直到了公路的终点。
我想我也在等待,等待一个真正的终局。
我知道,祖父这次再也动不了了。雨水打下,汗水浸透了他的长衫,沙蟹横行,在他所踏出来的路上,他一心等着不可能会来的公车。
我知道,昨天夜里,这位在自己的精密考据中,具体地说,是自西历一六四八年七月以降,本乡境内学问最高的人,终于离了他那千万人往矣吾独溯之的书房,那时我刚布置完蟹篓,走到公共大榕树下棚子前,发现他独自一人在里面,静坐看雨。
棚子里丢满了酒瓶和纸牌,他收集一叠纸牌,仔细分类,虽然他从来没有打过牌,但他确定,长久以来,村人所玩的纸牌,仍旧只有四种花色。
他拾起桌上的电视遥控器,按开电视。
第一台,摔跤台上两个男人绞在一起。
第二台,一个女人做爱的脸。
第三台,一个小孩像狗一样不断哀号。
人怎么像狗一样叫呢?祖父不解,默想一会。
他转头,看见棚子外面,各家各户的檐下,都挂着满满的衣物,几乎遮住了大门。是这样的,他想,自古以来此地风俗即如此,他记得不知道哪本书上记载过,此地人在聚宴时穿衣,长衣穿于内,短衣穿于外,一身凡十余袭,如裙帷扬之,以示豪奢,宴散,则悉挂衣于壁,披发裸逐如初。自古以来,此地即无君长与徭役,以子女多者为雄,众人听其号令。
但,最伟大的造史者是个阉人,他想,就像我一样,我虽然无友无伴、无祖无后,却毫不孤单,我是太阳,太阳只要将自己燃烧殆尽,就知道远近四方,不可能会有光了。他突然想去看海,海面上夕阳沉落,一片鸩红。
天亮了,山村内第一个醒来的人,把衣服从压弯的竹竿上摘下来,套在身上,带几瓶酒,走到榕树下大棚子底。棚底无人,他发现不知道是谁,把满地纸牌,都在桌上分类排好了,桌旁电视开着,一个小孩像狗一样不断号叫。
他拾起桌上的电视遥控器,转台。
第一台,一个女人做爱的脸。
第二台,摔跤台上两个男人绞在一起。
第三台,同一个小孩学同一头狗不断地号叫。
他摇摇头,关掉电视,坐下等待,等待一天聚宴的开始。
天更亮了,山村里一对夫妻在家里醒来,太太到厨房,发现架上不见了一大瓮红砂糖,先生到外面,发现檐下不见了雨鞋和雨衣,他们发急,满地乱喊,喊猪,喊狗,喊爸爸,最后发现,全家只剩他们两个人。
天更亮了,在村口马路边,一对祖孙等公车,祖父不认得孙子,孙子不跟祖父说话,孙子成了一个不那么天真、不那么诚实的人。多年以前,他重回山村,带几瓶酒,和童年友伴挤在棚子里,喝一天酒、打一天牌、唱一天卡拉ok 、看一天电视摔跤,像政客一样重新赢回他们的信任。在那个或者因为酒的麻痹,或者因为相聚的喧哗,而人人不感觉痛苦的棚子底,几天之内,这些友伴,就羞涩郑重、支离坦然地对他的速记本,交代完了他们常住山村的每日每夜。
酒酣耳热的童年友伴,用长满胡渍的脸贴着他执笔的手,涕泪四纵,亲热地问他,记得吗?小时候有一天,你、我、某某某和某某某,曾经相约,一起跳河自杀。
呃,对,他小心翼翼,用友伴没有察觉的方式抽回自己的手臂,推推脸上仿佛虚饰的眼镜,快速从空中抓住一句话搭腔,他说,对,自杀一直是本地十大死因的第三名。
童年友伴哈哈大笑,用铁拳重重捶在他的胸膛上,并且不忘马上扶住向后倒的他,友伴对他说,你果然是你祖父的孙子。
孙子猛抬头,发现雨居然停了,许久不见的太阳高高挂在顶头,比最高的山头还高。公车总不来,一头路过的野狗在祖孙面前停下,张开大口,对着太阳疯狂吼叫,山为之震而无陵,水为之撼而无涯,如此片刻有顷。祖父听着,直到一切复归沉静,在他心中连成一个圆,他叹口气,吐出一句话。
我听见我祖父说:“这就对了。”
——本文获二 〇〇 二年台湾“联合报文学奖”短篇小说大 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