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之外(2/2)
陈丹青:如果我是“文坛”中人,“坛”外哪个家伙这么放话,也会侧目鄙视。但我听到的大抵是传言,这类事,只会私下议论。
我谈木心,始终很克制,现在仍然克制,但那几句话像是触了刑律,一路盯到现在。您读过木心吗?您觉得涉嫌“吹捧”吗?一九四九年后,一九七九年后,请告诉我:哪位作家和“学院批评家”不在断层中?哪位下笔作文,遣词造句,接通五四那代,并和古典汉语相周旋?一九八三年初读木心,其实我误会了,以为嗅到民国味,现在想想,错了。《明天不散步了》《九月初九》《诗经演》,哪位民国作家写过?
现在,《文学回忆录》或可印证我的“吹捧”——我那些话说早了,《文学回忆录》却又面世太迟——想想吧,当我们全体还是屁孩,还没出生前,他就葆有庞大的阅读记忆。自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迄今,哪位作家这么开讲文学史?哪位作家毕生以这样一种文学视野映照自己的写作?别忘记,木心不是职业论家、史家。他甚至没正经上过高中和大学,毕生没有半个文学老师。他唯一的学历是上海美专,还没毕业就因闹学潮而逃掉了。
我期待“争议”——诚实的争,高明的议——但目下暂时没有。二〇〇六年《三联生活周刊》朱伟老师在博客上刻意贬损,我当即起身回骂。后来才知道,八十年代他曾是推出不少作家的编辑:这是倨傲的理由吗?骂我无妨,对木心不敬,我就脾气上来。一个七十九岁的老人刚在祖国出书,他出来摆脸,是丢自己的脸啊。
贵报去年请张柠教授评议木心,题目是《木心:被高估的大师》,姑且也算精心策划的一次“虚拟争议”吧。
以上便是我能获得的讯息,书面的学术评价,可见孙郁、李静二位六年前编的《读木心》。再就是本月意外得到桐乡一群书友自行刊印的《梧桐影》木心纪念专号,近三十篇文章谈木心,有几篇相当好。
《羊城晚报》:我读木心作品八种和《文学回忆录》,感觉木心的口语和书面语风格相当一致,我很好奇,他平时的说话风格是怎样的?既古雅,又俏皮?
陈丹青:木心说话清晰、扼要、深沉、脱略。那是老上海才有的腔调,如今失传了。但木心书写时洗净口语感,凡印制出版的文字,他有洁癖。古人曰:“敬惜字纸。”木心是个过度虔诚的敬惜者。
《羊城晚报》:我在一篇报道中看到,木心眼中最优秀的作家应该是文体家,他说“鲁迅就是个文体家”。他很喜欢鲁迅?他还有哪些喜欢的人?
陈丹青:《文学回忆录》提及的中外作家,木心都喜欢。他的课目中没有“五四”新文学,但私下与我说起,顶佩服周氏兄弟,也欣赏张爱玲,还有高阳。一九七九年后的新作家,我给他看过王安忆和阿城,他说“有才能,很会写啊”,并列举段落和文句,请我转告他们。他读过《棋王》后说:“你去对他讲:一个文学天才诞生了。”他读到顾城的诗,也说有天分。
《羊城晚报》:木心在世时,更多的人对他是徘徊在“见与不敢见”的矛盾中。陈子善多次到乌镇想拜访木心,但又怕打扰他。木心的性格是怎样的?他不喜与人打交道?但又非常重视读者?
陈丹青:木心看不出身份、标志、年龄。你在文艺界老辈、晚辈、圈内、圈外,找不见这样的人。他日常谈话就是个上海老头,大半辈子隐在弄堂小单位,和市民职工打交道,随口市井语言。在纽约和知识分子结交,他就是绅士,老成,风趣,优雅。纽约的夏志清、王浩(数学哲学家)请他吃饭,惊讶地看着他。他和贝聿铭相谈,就是两个老派的、久在异国的江南老叶客,斯斯文文。他去哈佛办展,教授学生也为他的风度谈吐倾倒。这时你完全看不出他经历过什么。他和不同的人见面,作风语言都不同。晚生敬畏,唯因读到他的书,在书中,他隐去自己。
《羊城晚报》:作为您的老师和朋友,木心是如何影响您的?应该怎么形容你们的关系更合适?
陈丹青:跟木心厮混太久,很难清理他对我的“影响”。他使我渐渐洗去一点野蛮的根性,使我明白作文说话的分寸,而且,怎样把握分寸。虽然我至今还是个知青年代的粗坯,但假如不认识他,不堪设想。
我也说不清和他什么关系,“亦师亦友”是被说滥的词,我一路有许多好老师,好朋友,木心只有一个。晚年伺候他的贵州乡下孩子小代,深深想念他,有一次说到木心好玩的段子,决然说:“丹青老师,再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人了。”
《羊城晚报》:木心故居纪念馆和木心美术馆现在的进展如何?
陈丹青:木心美术馆工程大,活儿细,明年春应可开放。木心故居纪念馆可能五月开放,家族馆、绘画馆、文学馆,展示许多文稿、画作、遗物,譬如留着墨汁的碗、干枯的颜料管、先生用过的毛笔刷子,等等。
《羊城晚报》:您现在还读文学作品吗?如果读,都读些什么?如果不读,为什么?
陈丹青:很少时间看书。你们的访谈稿来了,就得坐下来写。较为整片的时间,优先留给画画。小说是少年人的庇护所,到我这岁数,喜欢读真事情。我不像木心那么酷爱文学,弄了半天,还是个粗人。
《羊城晚报》:现在人们谈到八〇后、九〇后,总习惯性地贴上大标签,为什么这个社会总习惯用这样的形式来做简单的区分?
陈丹青:所有青年都很敏感,善感,心思细。好些艺术家、学问家、政治家、商人、军人、盗贼、骗子……很年轻就咄咄逼人了。如今社会太小看年轻人,知道吗,“人们”给你们“贴标签”,那是瞧着后生蹿上来,“人们”就该靠边了。不过,请放心,等诸位长大,八九成会像你们现在憎恶的人一样,又平庸,又讨厌,又去回身为难年轻人。
[1] 本访谈初刊于《羊城晚报》,2014年3月24日,后收入《木心逝世三周年纪念专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