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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花都开好了(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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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这首诗当然写得很好,而且会受到很多小朋友的欢迎,因为它捕捉了一种日常而微妙的感觉。当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怎么知道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春天已经来了?可能就是某一天晚上睡觉前,妈妈说:“你不要把窗关得那么死,要透透气。”然后你打开窗,却忽然听到各种草虫的声音。这首诗就好在捕捉到了感受力扩大的一瞬,以及在这瞬间发现的人与时令的联系。

但《夜月》与《西宫春怨》是不一样的。《夜月》四句写完时,情感也表达完结。刘方平在这首诗中制造了一个自足的世界,当那个人听到“虫声新透绿窗纱”时,他满心欢喜,没有匮乏。可《西宫春怨》不一样。“西宫夜静百花香”和“虫声新透绿窗纱”一样,写尽了满盈欲渗、无法抵挡的春意,但把这样饱满的话放在第一句,第二句怎么写?再饱满的话是堆不上去了,所以第二句就要从饱满中生发出匮乏来。

第二句是“欲卷珠帘春恨长”。首句中的惊喜并没有停留多久,就变成绵长的叹息。当他说这个女子躲在珠帘后看外面的世界,犹豫要不要把帘子卷起来,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可是真的能看得更清吗?中国诗歌中常常有一些非理性的地方,比如这句里的“长”是修饰“春恨”的,读者却似乎看到了长长的珠帘低垂。珍珠贵重、圆润、冰冷,在春夜中泛着银光,又因“长”的加入,它甚至带有了一些沉重的感觉——这个女孩好像无力卷起珠帘。

珠帘不卷意味着什么?郑愁予在《错误》中说:“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131] 帘幕低垂代表着对外界诱惑的拒绝,意味着不去回应那“虫声新透绿窗纱”和“西宫夜静百花香”的春之撩扰。

真的拒绝得了吗?再看第三句“斜抱云和深见月”。《周礼·春官·大司乐》说:“云和之琴瑟。” [132] 云和本为地名,后世以之为琴瑟的代称。中国诗歌中写着写着愁绪,忽然就弹起琴来了,一般都不是自娱自乐的意思,而是对愁绪的进一步表达。曹丕的《燕歌行》说:“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133] 但曹丕笔下的思妇已拨动琴弦,此处的女子却只是“斜抱云和”,好像要发出声音,又似乎没有发出声音。琴欲弹不弹、帘欲卷不卷,慵懒、娇媚的姿态之下,是复杂的心灵冲突。这就如明人谭元春所说:“‘斜抱云和’以态则至媚,以情则至苦。” [134]

“深见月”很难说清楚。如果我们望月时觉得月球遥远而朦胧,仿佛在很深的井底,那大概类似于“深见月”。但好像还不止如此。“深见月”还代表了一种不肯舍弃的努力。就像我没有戴眼镜时,还费劲想要去看清远方的东西。因此,这一句的情绪格外复杂。

可惜这份努力并没有结果。在巨大宫廷的偏院一角、在无穷黑暗的中心,在喧嚣周遍而不可触及的花香中,她用力想要去看的月色却照在遥远的昭阳殿上。古代的诗歌评注说这首诗是写班婕妤和汉成帝的故事。其实昭阳殿是赵飞燕之妹合德的住处,但《三辅黄图》误记“成帝赵皇后居昭阳殿” [135] ,此后唐人沿用其误,用昭阳殿来讲汉成帝宠幸赵飞燕而冷落班婕妤的事。所以,前人说“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是指班婕妤。但我不去管这些——这是需要知道但并不重要的东西。

对于我们来说,重要的是这首诗的每一句中都包含着一个矛盾。在第一句中,是春夜寂静和花香纷扰之间的矛盾;在第二句中,是内心欲求与行为无力之间的矛盾;在第三句中,是慵懒姿态与眺望努力之间的矛盾;在第四句中,“树色”就是矛盾的中心,而这必须要回到诗歌第一句营造的春意中去理解。

春天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春天没有到来,树叶没有萌发,隔帘望月是比较容易的。恰恰是因为春天到来了,一方面萌发百花,撩拨情丝,另一方面萌生千树万树,才遮断了渴盼的目光。喜悦与哀怨来自同一个源头,并在本诗的最后一句中融合在一起。因此,《西宫春怨》的“怨”并非只是哀怨,而是混杂了憧憬、萌动、渴望,带有情欲所独有的绚美。

中国诗歌有强大的“美人香草”传统,即将男女之情当作君子对家国天下及理想境界的追求来书写、阐释,这当然可以扩充文学的视界,但这种传统过于强大,便会夺走男女之情中最为特殊、最无法与其他情感所共通的微妙之处。所以,中国诗歌写男女之情,若非深有寄托便堕入下流,情色文学一直没有健康的发展余地。大部分《宫怨》诗只有一个“怨”的观念,身体的感觉并未介入书写。诗面虽描写一位玉人,满纸充溢的还是君子失路之悲。只有在读王昌龄的宫怨诗时,我常会有衣香鬓影尽来侵人的香暖之感,不管是“西宫夜静百花香”还是“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都是如此。这样美妙真实而不淫的情色叙写,真是盛唐最珍贵的遗产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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