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天真的盛唐诗人(2/2)
没想到长大之后会看笺注了,发现王昌龄这个人一辈子都过得比较倒霉,那个“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117] 居然是在被贬为江宁县丞的路上写的,“醉别江楼橘柚香,江风引雨入舟凉” [118] 居然不是欢快地吃柚子,而是贬到湖南去做龙标尉。贬谪文学写成这样和风细雨的调子,屈原一定很不满意。
胡应麟《诗薮》说王昌龄:“少伯深厚有余,优柔不迫,怨而不怒,丽而不淫……《国风》《离骚》后,惟少伯诸绝近之。体若相悬,调可默会。” [119] 这是在儒家诗教观念下好听的说法,意思是王昌龄修养比较好,忠君爱国之心压过了身世不平之感。我觉得可能不是,他或许只是天真。就像我家小狗,偷猫粮吃被小猫打了两巴掌也不生气,还在想:“猫粮真好吃。”
王昌龄不把贬谪写成“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120] ,他的朋友李白更是风神潇洒。
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121]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我们从小学这首诗。据说它表达了李白对王昌龄的深刻同情和深深怀念。可是,后来我读了李白遭到贬谪时杜甫写给他的诗,才知道什么叫作“深深怀念”。
梦李白二首·其一 [122]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回头再看李白写给王昌龄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实在有点出戏。又是花落又是鸟啼,又是清风又是明月,大概盛唐诗人真的对生命悲惨的一面缺乏认识。五溪在湘黔交界处,一直到清末都被视为蛮荒之地,但在盛唐诗人的笔下,贬谪居然如同辞职远游,连赠别之作都带有对“诗和远方”的艳羡之意。这样想来,杜甫的《三吏》《三别》及《北征》诸作之所以写得如此精彩,除了个人才华与战争实况,也有从盛世中坠落、一切都显得触目惊心的缘故。富裕的犹太青年茨威格在维也纳的诵诗和歌剧声中听到一战的枪响,小康之家的迅哥儿在困顿中走向当铺的账台,陈丹青所说的长着“没受过欺负的脸”的美国青年陷入越战的火海,他们面对人生惨境时的震惊程度,远远超过习惯了“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123] 的人们。从盛世中坠落,人们才会发现现实,而在现实的泥沼中沉沦太久,又会寻求超越。文运与世运的关系相应而又相违,正出自这微妙的原因。经过安史之乱,中国再也不出产像开元时代那样一派天真的诗人,浑然天成的盛唐气象成为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