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看见幽兰开放(2/2)
看《离骚》,会觉得屈原整天到处采撷兰花和杜若,把它们别在腰间,放入袖筒,让自己的身上也充满芳香。屈原为什么总在摘花呢?难道他是一只勤劳的小蜜蜂吗?其实,这是《楚辞》中特有的一种象征。屈原将自己对美好理想、高洁品格的追求都寄托在对这些花的叙写上。将这样一朵花置于怀中,它的香气不散,就好像对理想的渴求不灭一样。所以,《离骚》中说:“余既兹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82] 意思是“我在所有的田畴之间都种满兰草,又开辟了千百亩田野种上蕙草”,种这些香花美草,相当于在心中许下美好的愿望,对自己有高远的要求。《九歌·湘夫人》中也说“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83] ,意思是当我想念一个远方的人时,只有采一朵最美的杜若花相赠,这才能配得上这样的思念。在中国诗歌的源头的《楚辞》里,蕙草、兰草、杜若等寄托了很多理想与情感。日后的写作者再基于这种传统提到它们时,就不仅仅是讲自然界中的具体花草了。“美人香草之托”是中国文学的基本定律,但很少有人提到这个传统的另一面——在找到这些花花草草作为人生的托寓时,这种在世间独求无侣的孤独之感就显得更强烈了。
回到陈子昂的这首《感遇》。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大意是说春夏之间,幽兰和杜若生长繁茂。这是“春风归去绿成阴” [84] 的季节,是“高台树色阴阴见” [85] 的时节,有一种非常饱满、已经完成的感觉。“芊”的本意是“草盛也”,“蔚”的本意为“牡蒿”,是一种菊科植物,高度间于地被植物与灌木之间,一丛一丛,春夏时翠绿,秋冬时枯死。“芊蔚”指草木丰茂,但它可能不像“离离原上草” [86] 那样宽广一片,而是聚成一团。像云烟笼罩般茂密的一团团绿色,大概就叫作“芊蔚”吧。
四月底五月初的时候,在雨里,江南的小山就谈得上是“芊蔚”。那是一层叠着一层的绿意。每一层都有一点透明,但重重叠叠起来就变得浓密。小时候,雨后我经常看见细薄的雾气在半山流连,所以后来我读到古文里说“蔚然深秀”或者“芊蔚”这些词就特别有感觉。“青青”通“菁菁”,指草木的精华。“芊蔚何青青”是一个重复的感慨,相当于说幽兰杜若到了春夏之间,就像是从绿中萃取的绿,从生机中萃取的生机。
陈子昂想要说,兰若有这么旺盛的生命力,却不与其他草木争奇斗艳。它“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幽独”指一种非常内敛、与外界有一定距离的美感。屈原在《九章·涉江》中说:“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 [87] 姜夔在《疏影》中也说:“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88] 这两句都含有孤芳自赏的意思。林黛玉在《红楼梦》中的出场就谈得上“幽独空林色”。她出场之时,并无献媚讨好之心,反倒显得与环境格格不入,但无论是宝玉还是贾母,都被她这种落落寡合的风度打动了,连王熙凤都少不得要说几句好话。贾府中虽有如云钗环,却都被她比了下去。现在的电视剧和电影也非常善于使用这样的手法:在舞会或酒宴的场景中(在校园剧里则是教室),当一个静美高贵而不自知的女孩走入,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美,更没有把这种美当作一种资本去经营,但当她走进意中人的眼帘,背景音轻了下来,镜头慢了下来,作为背景的人群被虚化,她成为目光的中心。兰若的幽独使林色为之一空,就像天然美人出场会使其他所有的心机与妆扮为之一空。
不过,陈子昂的表述里有一个内在的矛盾:既然你是“幽独”,为什么要强调“自与那般庸脂俗粉不同”?看似超脱,但实质还是争胜。我的好朋友,现年五十岁的杨庆老师,还记得从小妈妈就教她“女孩子不知道自己美才是真的美”,这大概也是“幽独空林色”的变体。但我对这种五十年前的观念感到怀疑。一个人当然可以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审美对象,可是人怎么可能追求“不知不觉”?顶多只能扮演“不知不觉”吧。相比而言,我们这个时代的女孩子落落大方地承认自己美、追求美,反而比较真实。
《说文解字》中,“蕤”的释意是“草木花垂貌” [89] 。桃花、李花那样小小的花是不垂的,只有花序够长、花瓣够柔韧的花才垂,比如鸢尾和兰花。硕大的红色花朵从紫红色的叶茎上冒出来。“冒”有向上、生命力涌出的意思。根据叶嘉莹先生的说法,她考察过,草在春天很嫩的时候,草茎是带有一些紫色的,等到长成之后紫色就会褪去。我想起初春时我们江南人爱吃的马兰头,确实在根茎相交处有一些紫色。
前四句是说品质高贵、年华正好,那么际遇又当如何呢?谁知陈子昂毫无过渡:“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不但一天到了傍晚,一年也走到尽头。于是“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不管是中西诗歌,都有一种写法,就是通过控制故事推进的速度获得作者想要的效果。在自然界中,“岁华”和“摇落”之间要经过三个季节。如果我们花很多时间讲述那个发展变化的过程,读者的感觉会重在理解生命的变迁;倘若我们抽除中间的步骤,直接将“岁华”与“摇落”并置,读者的感受就会落在对死亡的震惊和对无常的控诉上。这就像穆旦在《冬》中所言:“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 [90]
“摇落”这个词是中国文学中极具神采的创造。它和“衰落”“凋落”不太一样。秋天到来时,一阵风吹过,树枝摆动,落下一层叶子,可是树上还有千万翠叶。再一阵风吹过,地上又堆积了更厚的叶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树枝的轮廓越来越清楚,树下堆积的落叶越来越多。然后有一天,我们忽然意识到风中的枯叶所剩无几,冬天真的来了。这就是“摇落”。
“摇落”这个词中有一种无可奈何、无法挽回的意味。它是一个过程,不是突然到来,它就是命运内隐的程序。首先使用“摇落”的是宋玉。他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91] 古代的人认为有一种叫作“秋气”的东西,它绝不仅仅是自然科学意义上的秋风,或者文学修辞意义上的“秋天的气息”,而是指自然与人类生命之间的感应关系。古人认为人的一生就像一年中的四季,当秋天到来时,秋气不仅摧伤万物,也提醒人类注意到自己生命的短暂。目睹过草木摇落与衰变,人们对生命的感觉也变得萧瑟。屈原在《离骚》中也表达过类似的意思:“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92] 所以,当陈子昂说“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时,其实讲了三层意思:一是自然界花草树木的凋萎,二是美人的衰老,三是君子的理想没有实现。
陈子昂用层层堆叠的手法极尽其能,强调这种痛失。不但是“摇落”,而且是“尽摇落”;不但是一切都已落空,而且是一岁之中最美的芳华落空。至于“芳意竟何成”,同样带有多重含义:一重指“变成了什么”,另一重指“成就了什么”。龚自珍说:“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93] 曾经的美好姿态、馨香气味,哪怕变成尘土都没有关系,只要它护卫、滋养或成就了什么。人类目睹生命的凋萎,对此无可奈何。所以,不管何种文明,应对方法本质上都没有什么不同,就是通过宗教、哲学、艺术或利他精神,使人们相信自己的生命有可能在死亡后转化成某种更具价值的东西,并以其他形式永远传承。可如果它不但“变成”了尘土,而且并未“成就”任何事业,生命的凋零就彻底落空。正如《古诗十九首·冉冉孤生竹》中所说的那样:“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94]
陈子昂的感慨是:如果没有机会实现自我,我们所拥有的美质就只是负担。这是一个常见且符合经验的判断。民间也常说“红颜薄命”“才命相妨”或“情深不寿”,似乎“颜”“才”“情”本身是没有价值的,只有当它们能带来“富贵”或“好命”时才有意义。果真如此吗?有没有人觉得“美质”本已自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