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奇迹的春天(2/2)
我想,远离了北京的社交圈,在大理下着雨的家中煮一锅牛腩的感觉,大概就和“静寄东轩,春醪独抚”差不多吧。
下面两章讲外在世界的运行与内在节律之间的关系。“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用新好(另一说为‘竞朋亲好’),以怡余情。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这使我想起有个朋友在浙江的山里造了一座非常美的客栈,暑假里请我们去住了几天。我们促膝而坐,约定下次一定要再来,看看山里的春天和秋天,而且要像夏天一样,坐得那么近,聊人生中的事。但过去了好几年,我们再也没有回到那座客栈。客栈的中心也有一棵大树,就像陶渊明写的“东园之树,枝条载荣”一样。
《陶渊明集笺注》说,“载”就是“始”“初”,所以“枝条载荣”就是“枝条始荣”。可我觉得不甘心,因为想到“载欣载奔”,觉得“载”也可以是“又”的意思。可“枝条又荣”是什么意思呢?是说春天又一次到来了吗?我还是不甘心。春天的树枝不是在某一天里变绿的,是每天去看,绿意就加深一层。很多次我们看着一棵树,内心感慨春天确实来了,可是一周后再看到,还是会震惊一下,觉得这才真是绿。春天是在反复确认中到来的,枝叶一天天更有生机,这才是“枝条载荣”。
中国诗歌中,东园暗指春之萌生,西园暗指秋之凋落。陶渊明的诗中间经常会写到“东园之树”,他从来不告诉你那是一棵什么树。我觉得它很像《魔戒》里的圣白树。在世界还只有星辰之光作为唯一的光源时,圣白树就存在了。精灵以是否看过圣白树之光分为两个部族。看过圣树之光的,称为光之精灵;没有看过白圣树之光的,称为黑暗精灵。圣白树之光代表了宇宙间一切美与正义,陶渊明的“东园之树”则代表了天地之间生命力的极致。
《魔戒》中具有永恒生命的精灵羡慕生命短暂但充满情感的人类,陶渊明拥有东园之树,却因此感受到对人类情感的更深需要。正如李白所说“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 [51] ,面对自然之美,我们希望有种人间的快乐作为印证。在陶渊明看来,这个印证就是“竞朋亲好,以怡余情”。只有高朋好友围坐树下,人生才没有遗憾。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这几句让我想起bbc纪录片《地球脉动》片头宇宙飞速旋转、人类渺如芥子的感觉。日月运行昼夜不息,人却只能安住此地,因此陶渊明再一次回到他的遗憾。这个遗憾是什么呢?是“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在“八表同昏,平陆成江”的时代,他用这么多感情怀念远方的人,却并不是为了忧国忧民或者高谈义理,虽然他其实是一个非常有情怀和思辨的诗人。他只有一个最简单的要求——什么时候我们能够把席子挪近一点,来说那些最普通的家常事。那一席之地,如同时代汪洋中的一条船,在宏大历史的背景之下,尤显平凡人情的况味。
对陶渊明来说很难的事,小鸟随随便便就实现了。“翩翩飞鸟,息我庭柯”,小鸟根本不需要一间庭院、一张竹席,甚至不需要一棵“枝条载荣”的大树。庾信《小园赋》说:“若夫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 [52] 它用极度夸张的手法来讲适性安贫的理想,但这事小鸟真的能做到。“敛翮闲止,好声相和”,这两句很优美。鸟是很容易被惊扰的,但它们很安定地收拢翅膀、悠闲地停在小枝之上,毫无警惕之意。它们语调优柔、互为应答,仿佛“醉里吴音相媚好” [53] 的白发翁媪,其中正蕴含着人类所艳羡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54] 之意。
从对一双春鸟的艳羡中,陶渊明转回“思亲友”这一主题:“岂无他人,念子实多。”也许是春鸟的呢喃相亲之态将他对情感的体知引向更为真粹深刻的层次,所以在那面目模糊的亲友良朋的群体叙事中,忽然有一个确定的“你”凸显出来。那个能引起想念的人是真实存在的,不仅是内心的投射。这句话冲破了任何形式的顾影自怜,朝向一个切实的他人,使这首诗的人情味达到。但同时,清晰的意识依然君临于情绪之上——并不是任何驱赶孤独的往来都值得追求,如果不能与你促膝说平生的话,我宁可选择“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虽然这种孤独之乐是带有缺失的。从热望到冷静到遗憾,这句中包含了三个层次。
最后,陶渊明把这首诗停在了“愿言不获,抱恨如何”,意思是“我每次想念你都同时意识到无法见到你。想念不能停止,这样的遗憾就一次又一次地袭上我的心头”。
陶渊明的很多诗是可以直接看到思考、意旨和人生方案的,可是这首诗没有。它非常松散,只是记载着此时此刻涌现在心头的感受,从天上的云讲到手里的酒,从“东园之树”讲到“翩翩飞鸟”。序的最后一句“愿言不从,叹息弥襟”与正文的最后一句“愿言不获,抱恨如何”意思类似,构成一个循环,更显现了情绪之流的无始无终。在探寻深意的同时,讲解者情绪本身的流动性会被打断,这就是讲解《停云》的难度所在。
清代的张谦宜是雍正做皇子时的老师,他说:“《停云》温雅和平,与三百篇近。流逸松脆,与三百篇远。世自有知此者。” [55] 这是什么意思?大学里上古代文学课,学生最头疼其中的批评语汇。到底什么是“温雅和平”?不太清楚。“流逸松脆”就更不知所云了。这是一首诗啊,又不是一个松塔,怎么会松脆呢?
儒家认为《诗经》的美学特点是温柔敦厚,情感既真实充盈,又不过分,不至于冲破理性的控制,《停云》就是这样的感觉,所以说“温雅和平,与三百篇近”。可是《停云》还有与《诗经》不同层次的美感,就是“流逸松脆”。天上的流云,地上的流水,松间的清风,这些东西是“流逸”的。古代的批评家较具直觉性,大概张谦宜也是看到了《停云》中流动不拘、自然放松的美感。“松脆”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说松塔是松脆的,不说馒头是松脆的?大概是因为松塔看起来有挺整齐的外在结构,可内里是一些轻薄的碎片,牙齿一碰到就散落在舌头上。这首诗也有类似的感觉。不是用理性或者道德或者叙事的逻辑,甚至不是用强烈情感之流的带动,只把那些最轻盈、最细微、最转瞬即逝、最难以捕捉的感受表达出来。
这首诗形成了一个丰富的情绪整体,包容得与失、匮乏与满足、喜悦与悲伤,像天地一样复杂,又像水晶一样透亮。后来一千多年里,很多人喜欢这首诗,也许因为在纷扰的世事中,人们希望在某个时候也可以把心灵调适到陶渊明那样敏锐、平衡、宁静的状态。
有一年冬末,我和朋友去太湖中间的一个岛,住在一间庙里,和大人小孩一起学习。阳光最好的日子,肥硕的猫爬到佛头上打瞌睡。巨大的香樟树正在把它冬天的旧叶变红,将新芽催绿。我们坐在廊下,决定找一些可以摇头晃脑的诗来读。当读到《停云》时,这四言齐整如儿歌的句式让追逐的儿童们也停下脚步倾听。我们心里雀跃着“濛濛时雨”又将到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