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洪水的记忆(1/2)
暮色落在川道里,风刮了起来。山峰发出呜呜声,像有什么东西在松动、摇晃,将要滚落下来,砸上屋顶。
河依旧汩汩流动,离人世不远不近,带着暗中一成不变的调子。沙地上散落的土屋,透出昏暗的灯光。
用煤炉取暖的大炕上,帕尔哈提和爸爸准备明早进山的行囊。即使是到低山牧场,并非攀越雪线抵达山巅,来去也需要八个钟头,备好水、馕和核桃是必需的。
这是帕米尔高原的北麓,从县城阿克陶需乘车九个小时,翻越十月间积雪的大坂,顺大河而上,一路是悬崖上刳出的土坯便道,不时有坠河之虞。从冰川发源的大河,切开了两岸陡峭如刀剑的峭壁,顺着河谷奔流去到塔克拉玛干沙漠,汇入塔里木河,沿途罕有人迹和植被,只见赭色和黑色纹理的山脉。塔吉克人聚住在河谷源头,放羊的牧场则多为峭壁顶端的高山草甸。日常的生计,就牵曳在高山和峡谷的落差中。
土屋
屋子是三合土的墙壁,看去像是滩地一块坷垃,或者一个蹲在地上的塔吉克人。里外两间,屋顶有雨水渗流的陈迹,所有的色彩都在外间,来自三面炕上堆叠的绣花绸被。
被褥是塔吉克人首要的财富,全家的脸面。绸子被面点缀了金线纹路,既显示了家底殷实,又包含着从古传承的针线手艺的精巧。被褥层层堆叠,直到屋顶,在室内散发幽微光线,似乎自有的光源。有客人来了,抽下一两床。自家人住在里屋,颜色黯淡许多,铺盖半新不旧。帕尔哈提家的被褥没有别家多,遮不住三面墙,顶不齐天花板,也缺乏那种幽微闪光的变化。
帕尔哈提的父亲同胞四个兄妹,有两个聋子,一个聋子叔叔跟着爷爷过,需要帕尔哈提家照应。帕尔哈提的父亲早年成绩出众,考取了高中,却因家贫辍学,母亲也只上到六年级,父母想在孩子身上实现心愿。帕尔哈提的哥哥姐姐都在外上学,这加增了家庭的负担,也缩减了外间大炕上被褥堆叠的厚度。
屋里灯光昏暗,聋叔叔打手电给帕尔哈提照明做作业。电力源于自家建造的小水电站,因水流变化忽明忽暗,有时被落叶堵住,慢慢停转,黑白电视上的图像萎缩,拉出一根下凹的线条,带着轻微的嘶声消逝。
灯光再次闪灭,帕尔哈提和父亲去清理小水电站。
水电站在河心的沙洲上,带着悠长又似微不足道的引水堰道,似乎出自几个不经意的孩子之手,一半积满落叶。父亲闸好泄水的豁口,河水汩汩而来。小小的发电机台座,轮轴周围积满落叶,水轮机外壳也是木质的,只有轴心部分用了不多的钢铁。父亲一把抱起了水轮机,让新来的渠水冲走落叶,帕尔哈提一片片捋出卡在轮轴间的剩余。父亲放下轮机,水流激出深深漩涡,木质的轮机叶片开始汹涌转动,通过轮机转变为电力,一根电线输往河滩上的几家人。这个自制的小水电站一共花了4000元,包括请工程师的500元,帕尔哈提家和邻居亲戚集资,加上众人的劳力,合伙用电,已经使用了五年。
这里的机械总是留着半手工的痕迹。电站之外,重要的装置是磨坊,借助大河的水力,磨制玉米和麦子。水流由像电站一样长长的堰道引入,再由闸门冲激而下,带动木质水轮机的叶片,基座联结水轮机的磨盘转动,从漏斗填充粮食,注入磨眼,就可得到磨细的面粉,磨坊里弥散一股面香。因为要连续工作,爷爷或爸爸会带上被褥,在磨坊听着轰隆的水声过夜,帕尔哈提也曾陪同。磨坊和房屋一样,建于迁徙而来的那年,由爸爸和爷爷联手打造。
父亲是这带的聪明人,能修理电站水轮机和打造磨坊,但没法增加羊的数量。帕尔哈提家只有二十五只羊,分了家的爷爷有四十只,去年年羊价低没卖小羊,今年羊价更低大羊也没卖,但似乎很难等来价格回暖的日子。羊价的下跌,像是断崖崩落,前年小羊千元一只,去年落到八百元,今年更跌至四百元,收羊人无情的报价让河谷尽头的塔吉克人完全不知所措,不知外面世界发生了什么。虽然如此,牧人们并不舍得自己享用,爷爷家里有个空荡荡的冰柜,里面过春节时存有羊肉,眼下仅余腐臭气息。
河谷里覆盖沙土,仅有的零星麦地,由弯曲的石埂围出,像是刺绣出来,不可多得。离河流稍远之处,即成戈壁,和壁立的山体一样寸草不生。仔细观察之下,才能看见耐旱碱的野西瓜是唯一植被。羊群之外只有干果的收入,帕尔哈提家去年卖核桃和杏仁收入2500元,成了最大的一宗,但靠的是学校志愿者推销。随着产量提高,价格也下跌了。帕尔哈提和爷爷家收的十二麻袋核桃,还堆放在屋檐下。奶奶仍在捡拾不值钱的沙枣,寄希望于某天有人问津。
相比之下,在自治乡教学点当厨师的邻居,虽然每月工资不过一千块,却为众人眼羡。眼下刚刚娶了新娘,房屋是村里最漂亮的,花了十千。这里不说万,似乎是过大的数字,无从把握。屋子外表仍旧是土坯,但室内地面贴了瓷砖,配上簇新层叠的被褥,看去像是一件内部打开的工艺盒。新娘是盒中的珍宝,身量高挑,面容有大理石的白皙,看不出突厥的阴影,却有着希腊的皎洁,戴着圆圆的缀有头巾的礼帽,一身深红色装束,羞涩地坐在炕上,正是靳尚谊画中的样子。
不知当初的世事干戈中,族人们如何穿越大陆迁徙到这里,似乎退却到世界源头,世代繁衍下来。没有通向县城的班车或加油站,村里唯一的一家小店汽油桶已告罄,我们搭乘的便车在雪山上抛锚,只能滑行到山脚四处找油,向一个摩托车主借油,最终在一个矿区得到了救济,才得以完成回程之旅。
这段旅程,帕尔哈提只有考上了中学,才有机会初次经历。
洪水
清晨,太阳还在峡谷背后,山壑的颜色刚刚回暖,似乎有个神秘的光源。几天前剩余的雪意终究消失。
大河还保持着冻青的颜色,似乎还未醒过来。
帕尔哈提和父亲启程,前往山间牧场。洗脸的毛巾带着金线的流苏,是奶奶用十天织成的。口粮却简陋,行囊里的馕没有放多的盐,因为和所有的工业物资一样,从县城运到这里,不便宜。
山口一片乱石,似乎刚刚被冲刷出来,来不及成形。洪流的回声,藏在峡口风声中,一旦行人走入,陡然变硬起来。没人能想到,其中尚隐含生机。转过山口,出现一带沙洲,覆盖微红的树林,是上游的树米子在那场大洪水中被冲下来,就地生根,还留存着某种柔和。
树林脚下是绿幽幽的小块草场,已经割过,有着清润、枯燥又柔和的气息。中间有石头羊圈,和牧人春夏季居住的土屋。在一片草地中间,一个牧人正在修葺羊圈,父亲停下来隔着树篱和他讲话。他是一个聋子,对话只能靠手势。他的儿子是帕尔哈提的同学。帕尔哈提家曾有同样的一片操场和石屋,在上游盆地的位置,但在十六年前被那场大洪水带走了。
父母那一年刚刚结婚。大洪水来临的夜晚,父亲离家去很远的一户人家看电视,村里只有那户人家有电视。归途中下大雨,大河涨水,父亲折回把入睡的家人喊醒,全家逃到山坡上,山峰四处滚落石头,把当时还在世的奶奶的头发都砸上了,到处是泥石流,似乎无处可逃,却又堪堪余生。天亮后脚下的村庄不见了,过后大家搬到了现在的家。
父亲的哥哥和弟弟当时在山中牧场看羊,山洪汹涌而来,卷走了石屋和操场,连同操场上的羊群、马和骆驼。两个叔叔与一个邻居逃到盆地中央的一座小山上,在末日的黑暗中度过两夜,没东西可吃,之后被父亲和爷爷涉水解救出来。
现在的盆地四围,赭色山壁仍留着条条水迹,像是经年的铁锈,无从抹灭。地面唯余一片乱石,留着被巨手摆弄过的痕迹,只现出窄小水流。庇护了落难者的小山,依旧屹立,像是只剩骨架的方舟。难以想象当时,山洪是如何四处而下,黑暗和轰鸣声充塞天地,似乎世界末日。
帕尔哈提当时还没有出生。但说到那夜的情形,却像是从他自己的记忆里抽出来,仿佛经历了很多道,比当初在场的父亲和叔叔更为深切,像是定影后多次洗印的照片底板。当他讲述的时候,一瞥黑色的反光,出现在平时和族人一样略带着虹彩的眼眸里,似乎已经提前成人。
洪水带走了几十条人命,牲畜,房屋,连同从前的生活。村落消失了,搬到现在的地方,田地更少。政府发动了移民工程,在靠近阿克陶县城的地方建了新塔尔乡,有三千人搬去了四百公里以外,包括帕尔哈提家在内的很多邻居。但还有一半的人没去。
洪水仍旧在带走人命,帕尔哈提一个伙伴的父亲坐内胎过河去赶羊,被突涨的河水卷走,留下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去年又有一户邻居,房屋被淹,只剩人逃出来。但人们并不想迁走。“当时那边的地宽,可以自己选。现在没地了。”没有说出来的理由是,那边没有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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