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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骑马的牧羊少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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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晚来了几天,捉不成迷藏了。”宝安说。

打草的时候,需要全家出力,爸爸腿不方便,宝安和放暑假回来的哥哥合作操纵割草机。一个人操纵方向盘,一个人在后座,割草机的铡刀霍霍掠过草地,遇到坎坷和石块,后座上的人需要及时压一下手柄,抬起铡刀掠过去。这套动作,宝安六岁时就学会了。被斩断的青草散发出新鲜的气味,草地上留下依稀辙痕,一天下来新式机器可以收割一百亩草场。

这年的雨水好,七月的时候,草长到人身高的一半,一眼望去看不到羊群,一阵风压低了草际,才现出羊群吃草的方位来,叫宝安想起语文课上教的诗句,尽管他的功课不大好,也记住了“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草场上还有蘑菇,雨过天晴,就长出一层来。有一种白蘑,才回去炒熟了,蘸上酱好吃,只是这两年没有采了。

草场上各种无名野花,宝安大多不认识。傍晚割过的草场上蚱蜢密层层展翅,一片嚯嚯声响。仰头是匀净白云,极目起伏山岭,几处露出微红,草场绵延无边,景色无比安闲,似可安放一生,却又无端寂寞。一个人的时候,宝安并不喜欢待在山坡上,宁愿待在家里看电视,玩手机。虽然在外人看来,一个人拥有这整片起伏的草场山岭,是何等惬意。

山谷深处的井,是羊群另一固定的去处。每过一段时间,爸爸需要骑摩托车去一趟,通电抽水上来,灌满水槽,满足羊、牛和马的饮用。

井有九十米深,但宝安说,这里原来是有泉水的,下雨天会形成小溪。几匹马正在槽中饮水,见人来缓缓走开,奋蹄走上阳光犹有余热的山坡。宝安说,这里面有自家的两匹,也有代养亲戚家的。本来都驯过,爸爸受伤之后没有人骑,变得有点生了。

爸爸从前有一匹白马,膘肥体壮,爸爸曾经把宝安带在胸前,骑着白马驰骋。六年前马生了病,只好卖掉。旧马鞍弃置在接羔房的石墙上,经受长年风霜剥蚀,皮革剥落开裂,坐垫翻卷起毛。爸爸还没有放弃骑马的念想,将家里一匹小马送到别家代驯,希望将来能够带着假腿再次跨上马背。

说话当中,一个骑手的身影在半坡上端掠过去,在这片草原上,这是第一次看到有人骑马。人和马的身影合而为一,驰骋的速度不疾不徐,在倾斜的半坡上仍旧平稳自在。宝安望着说,这是住在山谷口的堂哥。他家草场的面积比宝安家略小,羊群和牛群的数量却大不少,每年卖掉的牛就有二十多头。

骑马是有风险的事。宝安的爸爸一共六兄弟,大伯二十多年前骑马奔驰时被风鼓起塑料布蒙住了马眼,马失前蹄坠亡。生病之前,宝安也想学习骑马,但是失败了。第一次尝试时,马踢了他的屁股。第二次试图跨上马背,被马蹄踹中腰眼,趴在地上半天,从此再也不敢造次。问他是否还想学,宝安摇摇头。

山口外边牧场上的勇志,是附近一带最出色的骑手,参加过科右前旗那达慕大会的赛马。以前他家里有30匹下驹的母马,现在卖掉了一大半。勇志有一匹快马,“跑起来比三轮摩托车快”。在草场上,他翻身跨上没有鞍具的马背,全速飞驰到马出了毛毛汗才停下歇息。

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相遇的时候,勇志的角色是在割草机的座位和井口的柴油机旁。他自家有七百多只羊,代养别家两百多只,承包了3000亩草场,背负着每年十万块租金的成本,因为羊价下跌而备感压力。

平时赶羊和出门,勇志像其他牧民一样更多骑摩托车,此外还有皮卡和越野车,草原上轮胎碾压的辙痕交错,草皮难以再生,有的地段如同深壑。

qq 西装 敖包

回到平房,总算放下了单车,宝安拿起了手机,坐在墙上安装的萤白色手机信号接收器下翻看。

他的qq空间里储藏着各种心仪的美女照片,大部分是网友。其中一位,还是他在长春治病期间认识的当地病友的女儿。

这些照片是清一色的美图秀秀修饰出来的锥子脸和美瞳,和大城市的少女没有区别。

相比自小的母语蒙语,宝安和学校里的多数孩子一样,更喜欢汉语,在网上也更多是和汉族网友聊天。连他的名字也不再是典型的蒙文,派出所把他和哥哥姓名中的一个“包”字讹为汉字的“宝”,没有上过学的父亲将错就错,宝安自己更喜欢这个“宝”字。

宝安和爸爸妈妈都喜欢看汉语频道的电视。2015年大阅兵的时候,宝安和爸爸妈妈一起坐在电视机前,凝神观看一列列坦克从长安街上驶过,倾听领导人讲话。另外的时间段,则是一起收看《甄嬛传》之类电视剧,蒙古语频道的节目看得少。宝安家从前的冰箱送给了亲戚家,因为风力发电机无法同时带动电视和冰箱,而亲戚家不看电视。

内蒙古牧人的春节日期和汉族相同,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是全家人的保留节目。有一年除夕没电了,宝安和父母轮班,拿一个人在屋外用木棒抡风力电扇,好让屋里的人能继续收看春晚。

全家人的蒙古服藏在衣橱里,只有到敖包聚会敬神或者大的节日才穿,衣服的质量也不是很好,并非真正的皮革制成。在平常出门会客的场合,格日乐图更想有一套西装,这曾经是他多年的念想,“和母亲一争嘴,爸爸就会说,他连一套西装都没有”。

直到去年在长春复查期间,母亲终于带着宝安,在一家购物商场给在家看羊的爸爸买了一套西服。在宝安的记忆中,这套特而雅牌子、标明产自福建石狮的西服价值2000元,实际是商贩标榜的原价,妈妈说花了三百来块。夏天的时候,爸爸穿上这套西服出门,参加了别家学生考上大学的喜宴,此后一直珍重地挂在衣橱里,再未舍得上身。

宝安身上的运动鞋来自网购,是到城郊的四姨家探亲时购买的。宝安还教会了父亲和母亲用微信,观看电视上阅兵画面的间隙,这个蒙古家庭的大小三口人都坐在炕上低头翻阅手机微信,上面有宝安哥哥发来的信息。

身在赤峰上大专的哥哥尽管会骑马,却很少回这片草场。学会计的他直率地对父亲表示,毕业后不会考虑回家,要在外面找工作。在大学谈的汉族女朋友,更让他坚定了这一想法。继承草场的任务,看起来落在了宝安头上,爸爸的态度是,考不上大学就回来,“给我看羊”。

躺在草场望着天空时,宝安觉得自己不像哥哥那样坚决,“也许将来我能接受看羊”。但他最向往的是他称为“画家”的职业,“随便画一个图,按图样盖房子,就赚好几万”。上小学时,宝安得过内蒙古自治区幼儿美术大赛第一名,奖状挂在炕头墙上。但他现在已经很少拿起画笔,心思转到了唱歌上。

虽然宝安和母亲一样,最喜欢的都是蒙古族歌手乌云高娃,但电视选秀节目中背着吉他弹唱的歌手更令他神往。他一直求哥哥在赤峰给他买一把二手吉他,但没有得到因谈恋爱用度超支的哥哥应允。国庆放假回家期间,他只是偶尔到山坡转转,更多时间花在手机上“吃鸡”,“无聊”成为他最经常发送的微信表情。不久,他学会了在手机伴奏软件上唱歌,说得上是五音不全的他常常把自己的唱歌视频发过来,请求点赞,其中两句歌词是:“我不是高富帅,也不是富二代。”

草场缺乏吸引力的另一个原因,是宝安心仪的小学班花考到了乌兰浩特的重点中学,他自己的成绩差了三十分。在宝安的同学中,还有不少这样考去远处的重点中学的,包括亲戚家的几个女孩,她们往往比男生更用功。“小学女生多男生少,到了初一,班上48个学生只有14个女生,别的都考到好的学校去了。”

勇志说,这里考不上大学的女生没几个,考上大学之后,她们一般会在包头、呼和浩特寻找工作,回来的也没几个。

尽管宝安的妈妈说,牧民找媳妇成家并不难。但现实是草原上绝少看到年轻姑娘。二十六岁的骑手勇志相貌家底都不错,但至今没有合适的对象,而这在草原已属大龄。更多的时间,他只能一个人骑在骏马上,没有带着女伴驰骋的机会。

在宝安家的后山上,越过分隔草场的铁丝网,有一处自家建的敖包,起因是家里一再不顺,希望改善一下风水。宝安把主持修造敖包的喇嘛叫作“算命先生”,这位蒙古僧人四年前已经去世。

每年春天,宝安会和父母一起,带着白酒和糖前去,在敖包前杀羊,把糖粒撒在敖包的石块上,乞求保佑人和牛羊。勇志家的山上有更大的一座敖包,每年5月29日,远近的人会聚集,主家宰羊,旁人奠酒、洒糖、浇奶,围绕敖包绕圈敬拜祈福,随后聚餐。

敖包上牵拉着缀有彩色经文的丝带,每一片丝帛上都印着一匹奔驰的马。但放眼山下不见马匹,只停靠着一圈人们前来时驾驶的皮卡和摩托车。

在宁静的夏夜,涂上了一层微光的敖包旁边,也没有骑手与恋人相会的身影。

[1] 见天:方言,每天。

[2] 抬:即抬钱,民间高利贷。

[3] 刷:方言,打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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