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里的母女(2/2)
可心不愿听人提起爸爸。姥姥提了名字,她赶忙去捂嘴。她也没对妈妈说过想爸爸。但表哥说,可心告诉过他,做梦梦见爸爸站在屋门口,喊她出去玩。她一答应,爸爸却消失了,弄得在以后的梦里,她不敢应声,却又害怕爸爸伤心。
爸爸在医院里去世,可心没有在场。上山时舅舅抱着她,最后看见的,是封住了爸爸的大棺材。
我们和表兄妹出去玩,来到附近杨树林中。雨后覆盖树叶的泥土散发腐殖质的气息,像是一转眼工夫就长出了蘑菇,植株大小和形态各异,有的像是刚刚脱离腐殖质,还没有转变好,却都可以采摘食用。可心开始胆怯,担心有长虫,后来终究和我们一起,采摘星星点点的萌芽。这在她是难得的娱乐,姥姥说她小时候“不玩”。即使是在天津,她也从未去过公园,看过电影之类。
我们又去姨姥姥家摘沙果。姨姥姥家的院门锁着,翻越石墙进去的时候,可心吓得哭了起来,但仍旧在我的扶持下翻了进去。院里两树沙果累累低垂,颜色鲜红,只是终究酸涩有余,甜香不足,像这旷野上出产的滋味。小女孩攥着袋子捡拾。
姨姥姥回家,告诉我们妈妈临产是她陪伴去的医院,新生儿从产房抱出来,眼睛瞪得溜圆,自认粗通相术的她发现可心耳后一边有个梅花烙,现在成了一个点儿,“不是两边,两边有就好,是真花姐,长得好命也能好。一边是假花姐,长得好,命不成”。姨姥姥又说,可心是忙碌命,从小啥都懂,唠嗑像大人。“有福的孩子不拿事,像这么大,要里外不拿事,只知道玩,就有福。”
可心以后的发病,似乎印证了姨姥姥的判断。发病之初每个月都会抽搐,治了一年多,药物控制住了,最近一年只抽搐过一次,第一次做脑电图时,“大脑五个地方放电”,2015年8月减到了一个地方放电,但仍旧需要长期药物控制,前期的治疗花掉了十四五万,现在每个月的花销都在一千多元,问题是癫痫病的治疗没有明确的期限,一眼望不到头。四十岁的母亲,觉得走起来太累了,但“还不能死,还能去奔,为疼你、爱你的人减点负担”。
一个人太艰难,父母曾经跟她商量过再婚的事,妈妈回答“想再挺两年看看”。
冲床下的生计
一年多之后,我从天津刘园坐两个半小时公交,去可心母亲工作的韩家墅村。半年以前,她离开武清的厂子,转到了这里。
以前的厂效益不好,总是拖工资,干了十二年的刘云不得已离开。老板说:“你们都走吧,看着我死。”这句话让刘云莫名想起丈夫去世的情形,当时她在家里侍候了大半年,两手空空,会想到不如早些出门打工。
这年5月,我接到刘云的短信,说姥爷半月前去世了。“虽然心里有太多的舍不得和不愿意,但是没办法,生活就是这么残酷”,短信散发出少有的叹息,我似乎看到了那头无力的情形。办完了丧事,眼下她需要再次出门打工挣钱,“因为小可心暑假还得上北京”,眼下可心在家只有跟着姥姥了。
这里仍旧是一家汽车配件厂,厂房不起眼地隐没在村子里,铁栅门里边有一个院子,一边是厂房,充斥着冲压床隆隆的轰鸣,带着间歇的节奏;另一边是库房,零散地堆放一些部件,显得有些空荡。刘云的住处就在库房空荡的一角,没有隔墙,刘云说:“白天跟件儿打交道,晚上还是跟件儿打交道。”
和这些库房的部件不只是做伴而已,夏天潮湿,部件生锈得快,到了八月要除锈,用百洁布擦,锈蚀严重的手持砂轮打磨,这项活计比通常的操作冲床重得多,手上酸痛不说,铁锈呛人,戴着的口罩,半天就变成黑黄,无法洗净。
住处只是一张铺着油布的床,和一张摆零碎用品的桌子。铺油布是因为工友和弟弟会来坐坐,他们穿的是带油污的工作服。桌上有两包五块钱的将军烟,“白天抽三四根,晚上抽得多,十根八根”。这是丈夫去世后学会的。烟丝是节约的选择,桌上还有装烟丝的盒子和卷烟丝的小条纸,五十块买一包能吸半年。烟丝的纹路,似乎已经融进额头,微笑时也难以化开。桌上最显眼的,是《伊索寓言》和《唐宋诗词》两本书,这是可心暑假在这里的读物。
前一阵过中秋,老板感谢她天天加班,发了五百块购物卡,她全给可心买书寄回内蒙古了,让她别弄丢了,“看够了还能卖钱”。上次期末考试可心考了班上第一,不放心还自己到隔壁班去查,确认是全年级两个班第一,不去查的话,“假如别班的倒数第一比这班还高,那我排第几?”
坐在油布上,刘云讲述了姥爷的过世。以前担心的是脑血栓,谁知道落在食道癌上,发现时已是晚期。做了三次化疗,回家后第四天凌晨去世。姥爷去世时说,自己对人世没什么愧疚和留恋,“只是没亲眼看着可心把病治好了”。可心哭得谁也哄不好,当时担心她发病,还好没事。今年忌日时,可心又哭得不可收拾,大人哄不住也陪着哭,直到哭睡着了。
天津郊外的工厂里,可心的母亲在车间登记处上班。
可心姥爷的去世,让刘云感觉天又塌下来一方,只剩下自己这一角了。奇怪的是,看起来黎黑消瘦的刘云,四年来从未生过病,或许因为不敢生,“心里有个信念,不能倒下,倒下了闺女怎么办”。还好这一年多来,可心在药物控制下没有再发病。
没有了姥爷的退休金帮衬,看病压力更大了,这次上京又花了三万块,因为挂不上正规大医院的号,只能在一家民营医院,又不是在科右前旗本地,报销历尽周折。还好家乡上学不要钱,学校管一顿饭,还联系了一个公益组织每月补助可心200元钱。
妈妈对可心说:“你现在不用我养了,我给你吃药就行了。”但药钱远比饭钱贵,刘云为了多挣点,每天在入库的活干完后,下车间加班,这样可以将原本2700元的工资提到3600元。可心在这里玩时,伙食跟着工人吃,早餐刘云总是自己买一个韭菜饼,给可心买烧饼夹里脊,两人同喝一杯豆浆,一共五元钱。
车间入口有一间小办公室,是刘云上班的地方。她在这里的工作,不是坐办公室那么简单。
工作内容仍旧是那些部件。从打电话订购、接收,到拿进办公室暂时堆放、清点登记,再拿去相邻的库房上架保存,一件件都要亲自过手。部件装在纸板的小盒子里,看上去和快件的小包裹差不多,区别在于,它们很沉。拿到手里,重量几乎猝不及防。刘云已经习惯。有些部件似乎不可能由一双女人的手,尤其是像刘云这样瘦弱的手放到三层货架上去,它们和一个婴儿那样沉。但这是她日常的工作,并不会喊车间的师傅帮忙,在账目上也不会出错。
可心夏天大部分时间在这间办公室里玩或者做作业。当办公室清闲,妈妈下相邻的车间干计件活路的时候,她也不能跨越界限,走进车间的大门。那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虽然有操作的人,冲床却是统治者。
庞大的冲床,每架都有两层楼高,悬在人们头顶,液压和气动的连轴带动冲锤上下,反复把塞入车床的钢板轧成汽车底盘的模具,胃口永不餍足,操作的人则是喂食者。液压的冲床每次上下需要有一次停顿,由一个专人操作电钮,气动的冲床则无需停顿,但仍需要一个专人在旁,手按在制动按钮上,随时防止出现意外。
冲床吃下一个人的手指、手臂乃至性命,都不是稀罕事,到了晚上精神疲倦时更易发生,可心爸爸的大拇指就是在喂件时工友错按了电钮,来不及收手失去了。
车间里只有刘云一个女人,开头时候看到机器就想跑,不敢伸手。但后来她成了熟练工,在从前的工厂里当过带班工长。
只有中午休息的时候,可心会到车间里来,她在机器中间留下了一张照片,黑暗闷热的空间里,剪着短头发的她,感觉浑身汗透发黑,衣服粘在了身上。没有风扇或空调,那些机器投下庞大晦暗的阴影,也像是在窒息的暑热中汗透,凋谢了。一切鲜亮柔和的颜色都已褪尽,略去了必需之外的感官需求,剩下生存本身。
这是可心的天津,一张洗不透亮的底片。她没有想过去寻找更好的背景。连村子里那条到了晚上热闹起来的小街,母女也从来没去逛过或“打牙祭”。
好在古碑村把母女纳入了贫困户安置房计划,“房子在你们采蘑菇的杨树林边上”,盖了一半。“除了我们娘儿俩,其他都是五保、孤寡。”说到这里,刘云黎黑的脸上初次有了光,显出这并不是她本身的肤色,“你再去的话,村子翻新,刷白漆,装了路灯,晚上走路都亮了”。
在这个堆满小件重物的车间办公室里,她身上还有一点点的教师影子,隐约得看不出来,却又并非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