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围墙的花园(2/2)
谁也没有告诉过我什么,但就像姐姐会戏剧虚构,或者像奥利弗·劳伦斯那样,我知道如何从一粒沙或是已发现的真相残片将一个故事填充完整。回首往事的时候,一粒粒的沙子一直都在那里:我以为别人也许告诉过我、但其实没人跟我提起过的关于艾格尼斯的事,镖手在他公寓里对我表现出的那种冷血的沉默现在也完全能够理解了。还有叠起来的毛巾——她毕竟当过女招待,是一个和我一样擅长在各种厨房里清洗东西的人,住在一个小小的政府廉租公寓里,这种地方是一定要讲究整洁的。镖手一定对一个怀了孕的十七岁女孩的这些规矩讲究感到不可思议,没想到她竟如此高效地就把他的坏习惯全都给收拾干净了。
我想象着他们俩在一起的生活——心里是什么滋味?嫉妒?释然?为我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该负的责任而感到愧疚?我想象着他们肯定会对我作出怎样的评判。或者我是一个不能碰触的话题,镖手对我的反应就像他听到奥利弗·劳伦斯的电视节目时的反应一样,她的书他也从来都没有看过。我们都被他排斥在外……他现在没有时间了,他得每周跑一趟内陆地区,有一个孩子要养,日子不好过啊。
在艾格尼斯发现自己怀孕几周以后,她没有人可以说这件事,于是她登上一路公共汽车,接着又换另一路,然后在鹈鹕大台阶附近下车,镖手就住在那里。她有一个月没见到我了,以为我就住在那里。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敲门没人应,于是她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一任身边的街道被夜色吞没。待他回家时,她已经睡着了。他把她碰醒,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接着认出了我的“父亲”。接着两人上楼,她跟他讲了自己的处境。镖手也不知道我在哪里或去了哪里,于是只好跟她坦白了另一真相,他其实是谁,他是怎么认识我的,我有可能去了哪里,或被带走去了哪里。
整个晚上他们都坐在他那狭小的公寓里,凑在煤气炉旁边,气氛像是一场忏悔。在说了几圈车轱辘话以消除她的不信任后,他有没有告诉她自己是干什么的,或者告诉她自己的职业呢?
不久前我在电影院里看了一部重映的老片,电影的主人公,一个无辜的男人蒙受了不白之冤,生活整个儿被毁了。他在服劳役的时候逃跑了,但将就此亡命天涯。在电影的最后一幕中,他见到了自己稍早前爱过的女人。因为知道自己随时有被捕的风险,他只能稍留即走。离别时,他一步步向后退去,即将湮没在夜色中,她叫了起来:“你怎么过日子啊?”由保罗·穆尼 [22] 扮演的主人公回答道:“我偷。”这句话说完电影就结束了,镜头变暗,终结在了他的脸上。看到这部电影,我想到了艾格尼斯和镖手,不禁在想不知她是何时发现他在从事的非法营生,又是怎样发现的。在他们共同生活后,她知道了自己丈夫这种不稳定的犯罪生活后又该如何面对,因为这毕竟是为了能让他们活下去。所有关于艾格尼斯的记忆我依然对其充满爱意。是她把我从自己年轻的孤僻中拽了出来,让我开始整天想着她。但她也是我所认识的最真诚的人。她和我一起闯进一所所房子,从我们工作的餐馆里偷东西,但我们没有害人之心。她曾就不诚实或不公平的话题辩论过。她是真诚的。你没有伤害别人。她在那个年纪就已经有了那么奇妙的行事准则。
所以我的思绪又回到了艾格尼斯和镖手,镖手是她那么喜欢的人,她一直以为他是我父亲。她是什么时候发现他在做些什么的?又是怎么发现的?有那么多的问题我希望通过某个版本的真相来得到回答。
“你怎么过日子啊?”
“我偷。”
又或者他把那事儿又对她瞒了一段时间,直到他们在另一个夜晚再次相遇在鹈鹕大台阶那个狭小的公寓房间里?一个解决方法,一个决心,在同一次里定了下来。先是这个,再是那个。只有到以后他才会说出什么是他真正愿意做的事,那不再是他对自己哼的那首爱情歌曲里所描述的那种时刻之一,一切都随着快速的因果自然而然地发生,于是人们会在有乐队演奏着浪漫乐曲的海滩边堕入爱河。不再是纯粹的巧合,偶然的意外。我知道,在他们之间是有着很多好感的。这是他们前进的基础,虽然他们年龄悬殊,虽然他们突然进入了不同的角色。可再怎么说,他们彼此再也没有别人可依靠了。
他过去以为,他会一直独立生活,不会把自己关到某扇门里。他觉得他了解女人的复杂难缠。他之前甚至也许跟我说过,他之所以会有无数可疑的职业,正是为了要证实自己的独立,证实自己不善纯心待人。于是现在,当他自发地想安抚她,想让她理解这个不那么纯真、不那么真诚的世界时,他必须以某种方式将她从难以自拔的沉沦中解救出来。在他提出结婚的建议前是不是和她谈了许久?他知道,得先让她知道自己其实是干什么的,这样她才能作出决定。这一定会让她吓一跳——不是因为他可能是在占她的便宜,而是因为某些更令人吃惊的事情。他要为她所在的封闭世界提供一条安全的出路。
她跟他一起搬进了一套小公寓。他们没钱住更大的房子。不,我现在怀疑他们没有想到过我了。也没有评判我或刻意地要忘记我。那纯粹是我隔得远远的自作多情了。他们的日子过得匆忙无比,每一个子儿都得精打细算着花,每一管牙膏都得按定好的价钱买。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才是真正的故事,而我依然只是存在于我母亲的生活所构成的迷宫里。
他们是在教堂里结的婚。艾格尼斯或者苏菲想要在教堂里结婚。除了她的父母和搞房屋中介的那个哥哥外,出席的有一班朋友——一个她以前同过事的女孩,两三个他干活儿时要用到的“小偷”,莱奇沃思的伪造专家是他的伴郎,拥有驳船的那个码头商人也被请来了。艾格尼斯非要他请的。除了父母,也就六七个人。
她得再找一份工作。跟她一起在餐馆工作的人不知道她已经怀孕了。她买来报纸,仔细搜索分类广告。从镖手一个早先的熟人那里,她在沃尔瑟姆修道院找到了工作,战后那里经过一番改头换面,现在成了一个研究中心。那是曾经给她带来过欢乐的地方。她知道这座修道院的历史,以前我们开着借来的驳船,顶着头上鸟儿的聒噪在运河中无声地航行,或是在船闸内缓缓升起时,她把那些介绍历史的小册子都读过一遍。那些运河建于前一个世纪,把修道院里的军火资源和泰晤士河沿岸位于沃尔里奇和珀弗利特的兵工厂连通了起来。她坐的公车带她经过霍洛威监狱,沿着七姐妹路一路开去,把她在修道院的地界放下。回去时经过的那片乡村风景,跟她当年与镖手和我一起置身的相同。她的生活变成了一个环。
她在东厢a区那些不通气的、山洞一样的房间中某张长条桌边工作,两百个女人只盯着自己眼前的东西,一刻也不得停歇。没有人说话,她们坐在小凳子上,相隔很远,无法交谈。除了手上动作弄出的响声外,周围一片寂静。这对于艾格尼斯意味着什么?她是一个那么喜欢在工作的时候跟人耍笑斗嘴的人。她怀念着以前那些厨房里的喧闹,没有人好说话,只能站起身走到窗口向外望望,然后又被拴到那毫不犹疑地保持着速度的传送带旁边。他们隔日变换工作地点,一天在东厢,下一天就是西厢,总是戴着护目镜,在天平上称量着炸药的盎司数,用小匙将其舀进在传送带上行进的容器中。细小的颗粒嵌到她的指甲缝里,落到她的口袋里,散到她的头发中。西厢的情况更糟,她们干的是黄色的四烷基晶体,将其装到药丸壳子里。黏糊糊的炸药晶体粘在她们手上,把手都染成了黄色。那些干四烷基晶体的于是被叫作了“金丝雀”。
午餐时候倒是允许说话,但餐厅也是一个密闭的空间。她拿起餐盒朝南走到她还记得的那片树林里,坐在河岸边吃三明治。她仰面躺着,让自己的肚子晒太阳,这片天地里只有她和小宝宝两个。她谛听着鸟鸣或微风在灌木中闹出的响动,总算感受到了些许活气儿。稍后她又走回西厢,染黄的双手插在口袋里。
她并不知道自己经过的那些样貌奇特的建筑里在发生着什么,那里的台阶会消失到地下的空调室里,这些空调室用来测试新武器在酷热的沙漠或北极极寒地带的状态。那里从外表上几乎看不出任何人类活动的迹象。在远处的一座小山上盘踞着大硝化器,在两百多年的时间里,硝化甘油一直都是在那里制造的。在旁边的地下,是其附属的巨大的冲洗池。
通过翻检档案馆里的旧档案,我了解了艾格尼斯怀着珀尔的时候会经过的那些半地上半地下的建筑。现在我知道沃尔瑟姆修道院里的这些建筑和地标以前是派什么用场的了。我甚至知道了,艾格尼斯在十七岁时曾一跃而入的那个乍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林间水潭,以前那下面设置有水下照相机,用于测量炸药爆炸的威力和效果,这些炸药日后会用于轰炸德国鲁尔山谷中的水坝。那个四十英尺深的水潭是巴恩斯·沃利斯和a r 考林斯测试他们研制的弹跳炸弹 [23] 的地方,正是在那里,艾格尼斯浮出水面,浑身哆嗦,上气不接下气,然后爬到贻贝船上,和镖手分享了一支他自己卷的香烟。
晚上六点的时候,她从沃尔瑟姆修道院的大门里走出来,搭上了一辆回城里的公车。她把头靠在窗上,两眼望着远处的托特纳姆沼泽。公车驶过圣安妮路的桥下时,她的脸变暗了。
她回来了,诺曼·马歇尔在公寓里——她怀着孕的身体精疲力竭,经过他身边时,她没有让他碰自己。
“我觉得自己很脏,让我先洗一下吧。”
她在盥洗盆前弯下腰,用一只碗把水浇到自己头上,把头发里的火药颗粒洗掉,然后拼命地搓自己的双手和到手肘为止的胳膊。用来填装弹药盒的口香糖般的火药和四基烷晶体像树胶一样粘在她身上。艾格尼斯一遍遍地洗着自己的胳膊,和她所能触及的全部身体肌肤。
现在我吃饭的时间跟家中的灰狗同步。
到了晚上,它感觉想要睡了,就会悄无声息地踱到我工作的桌子旁边,把它疲惫的脑袋放低到我的手上,想叫我停止工作。我知道它这是为了寻求安慰,需要一点温暖的、属于人类的东西让它获得安全感,也体现了它对另一个个体的信任。即便我忙着自己的事,没有向它发出召唤,它还是会过来。但其实我也在等待着这一刻。仿佛它会想要跟我说说它那杂乱无章的生活,一段我所不知道的过往。在它心中,定然有着无以言表的酸楚。
于是我让狗待在我身边,它需要我的手来给予安抚。我待在自家有围墙的花园里,一切都保持着当初马拉凯特家花园的原样,只除了间或有些我原本不知道其存在的花儿开出来,报我以惊喜。这是他们夫妇俩生命的延续。亨德尔在最终身体垮下来后,据我热爱歌剧的母亲说,他堪称这种状态下“人类的典范”,保持着尊严,一如既往地爱着他无法再成为其一部分的这个世界,哪怕当时的世界是个战火连绵的所在。
最近我在读一个萨福克邻居写的一篇关于野豌豆的文章,文章讲了战争如何帮助这种植物存活了下来。二战时期人们在海滨埋了许多地雷,以保护国家免遭入侵。由于埋了地雷,这里变得人迹罕至,所以长满了成片绿色的、丰茂的野豌豆,每一棵的叶片都那么健硕、肥大。就这样,本来已濒临灭绝的野豌豆起死回生,成了一种“象征和平、带来欢乐的蔬菜”。我被这出人意料的联想和佛经式的因果所吸引。就像我曾经把一部名为《天堂里的烦恼》的闹剧电影跟战时把硝化甘油秘密运进伦敦市中心联系到一起,又或者是曾目睹一个我认识的姑娘散开头上的发带,跳入林间的一个水潭,而那里居然是研制和试验弹跳炸弹的地方。我们经历了那样一个时代,那些事件看似远在天边,实则近在眼前。就像我依然弄不明白,不知道奥利弗·劳伦斯,那个后来教我和姐姐毫无畏惧地走进黑夜中的树林的人,不知道她是否感到过,她在英吉利海峡的海岸线上度过的那五六个昼夜是她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没有几个人知道她当时所从事的工作,她没有在自己的书中提到过,也没有在我长大后看到的电视纪录片里提及。像她这样对自己战时的技能保持低调、恬然自足的人并不是很多。她可不仅仅是个人种学家,斯蒂奇!母亲曾经满含着对我的不屑怒冲冲地说道,相比她自己在战争时期的所作所为,她更愿意告诉我奥利弗的事迹。
维奥拉?你是维奥拉吗?我曾经这样轻声地问过自己,一边在我工作的大楼二楼慢慢地发掘着母亲的身份。
我们用几乎不可信的故事勾勒出我们生命的顺序。仿佛我们迷失在了一片令人迷茫的地方,收集着看不见和说不出的东西——蕾切尔,那个瑞恩,和我,某个斯蒂奇——为了生存下去而把这些东西拼补到一起,不完整,像战争时期埋了地雷的海滩上那些野豌豆一样被人忽略。
灰狗在我身边。它把沉重而又嶙峋的脑袋搁到我的手上。仿佛我依旧是那个十五岁的男孩。可男孩的姐姐,那个只用她孩子的小手,以木偶般的挥手动作向我间接道别的姐姐,她在哪里呢?还有那个小姑娘,某天我或许会蓦然见到她在街上捡起一张扑克牌,或许会冲过去问她,珀尔?你是珀尔吗?是你爸妈教你这样做的吗?为了交到好运?
我待在白漆屋的最后一天,在山姆·马拉凯特来接我走之前,我洗了一些罗斯的衣服,把它们摊在外面的草地上晾干,有些则摊开在灌木丛上。她被杀时穿的所有衣物都被拿走了。我找出熨衣板来熨她很喜欢穿的一件格子衬衫,中间大片熨好后熨领子,最后熨总是被她卷起的袖口。那件衬衫之前从未见识过如此的高温或压力。然后又熨了其他的衬衫。我在那件她用来让自己不显瘦的羊毛衫上铺了一层薄布,熨的时候轻轻的,温度也调到一半。我把熨好的羊毛衫和衬衫拿到她的房间,挂到壁橱里,然后下了楼。我从夜莺地板上大声走过,关好一道道门,离去。
[1] 这里指的应当是罗伯特·弗朗西斯·基尔沃特(1840—1879),英国牧师,以其描写英国乡村生活的日记而著名,这些写于1870年代的日记在他死后五十余年才获出版。
[2] 这里提到的词是y,这个词在俚语里有表示性交的“干”“搞”的意思。
[3] 1943年时,美国总统夫人埃莉诺·罗斯福为了实现蔬菜的自给自足,掀掉白宫外面的草坪,开辟了著名的“胜利菜园”,并随即在全国掀起了自己种菜的热潮。这里应该指的就是英国各家自辟的菜园。
[4] 圣经故事中,圣保罗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突然一道强光出现,令他从受惊的马上摔了下来。他在那个瞬间产生了顿悟,感觉到主在召唤他,他要洗心革面变成另外一个人。
[5] 这里指的是新约中耶稣用五饼二鱼喂饱五千个人的著名故事。
[6] 德国女作家玛丽·韦伯的爱情小说,出版于1926年。
[7] 英国女作家西尔维娅·汤森德·华纳创作的讽刺幻想小说,出版于1926年。
[8] 赫拉克勒斯打败了俄卡利亚国王欧律托斯,将他的女儿伊俄勒俘虏回家乡,赫拉克勒斯的妻子得伊阿尼拉以为丈夫变心了,就把涅索斯的毒血制成的血膏涂抹在丈夫献祭时要穿的衣服上,以为可以挽回丈夫对自己的爱,不料因此而害死了丈夫,她自己也为了抵罪而拔刀自尽。详见希腊神话。
[9] 忒勒马科斯是希腊神话中奥德修斯和珀涅罗珀的独子,其名字的意义为“远离战争”。奥德修斯征战未归,当地的无赖们以向其母亲求婚为名上门纠缠,忒勒马科斯劝说无效,遂在雅典娜的建议下出门寻父,在找到阔别多年的父亲后,和父亲一起回乡,射杀了所有的求婚者。下文中“我”是在把母亲比作忒勒马科斯失踪的父亲。
[10] 二发的英语是send serve,是一个网球术语,每个选手在每个球上有两次发球机会,一发不成功才会用到二发,通常因为担心双误,即两次发球都失败而失分,二发的球不如一发那么凶狠。但这个词也有“第二遍上菜”的意思,暗示我觉得母亲可能要把一个讲过的故事再讲一遍。
[11] 源自意大利的一个舞台小丑形象,后来在意大利和法国围绕这个形象衍生出了很多文学和戏剧作品,1952年乔治·西德尼还导演了一部以此为名的经典影片。
[12] 国际象棋的规则是执白先行,先行对进攻略微有利。
[13] 这里指的应当是英国印度裔作家维迪亚达·苏莱普拉萨德·奈保尔,1932—2018,2001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与石黑一雄和拉什迪并称“英国文坛移民三雄”。
[14] 马来西亚十三个州之一,位于马来西亚西部的最南端。
[15] 语出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给友人的书信。
[16] 这里指的是奥地利作家阿图尔·施尼茨勒写的《卡萨诺瓦还乡记》。
[17] 1525—1569,法国画家,尼德兰文艺复兴时期最后一位大师。
[18] 英文中arsh有“沼泽”之意。
[19] 1793—1864,英国诗人。
[20] 1585—1642,法国国王路易十三的宰相及天主教枢机,是将法国改造成现代国家的伟大改革家。
[21] 1533—1592,法国著名思想家、作家、怀疑论者,以其《随笔集》著称于世。
[22] paul itive fro)。
[23] 一种曾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使用的炸弹,能在水面弹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