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贻贝船(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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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给你几本福尔摩斯的书,”他说,“我想你会喜欢他的。”

“我在收音机里听过他的故事。”

“再看看书吧。”随后他用响亮而又短促的声音,很进入状态地引述起了书中的对话。

“在那里找到你当然会让我吃惊,福尔摩斯。”

“但我找到你却一点儿都不吃惊。”

“我是来找朋友的。”

“我是来找敌人的。”

沉静的麦卡什被自己的表演刺激得像通了电一样,这让这些台词显得有点滑稽。

“听说你在某个地铁站的电梯里有一段惊险的经历……沃尔特告诉我的。”接着他就问起了详情,到底在哪里发生的,那几个人长什么样儿。然后,在略微停顿后他问道,“这事儿说不定跟你母亲有关,你不觉得吗?你那么晚还在外面?”

我盯着他看:“她在哪儿?”

“你母亲走了,去干一些重要的事情。”

“她在哪儿?有危险吗?”

他做了个像是封住自己嘴的动作,然后站了起来。

我心里有点发慌:“我要告诉姐姐吗?”

“我跟蕾切尔说过了,”他说,“你们的母亲没事儿。凡事多小心。”

我目送着他消失在车站的人群中。

这一切简直像是一场渐渐消散的梦。可是第二天,他又来到卢维涅花园,偷偷塞给我一本平装本的福尔摩斯探案集,我就开始看了。然而尽管我满怀好奇地想寻找我们的生活中究竟在发生些什么的答案,却没有浓雾弥漫的街道或是后巷可以让我找到线索,发现母亲的去向,或者阿瑟·麦卡什来我家干什么。

“‘我曾经常常彻夜无眠,盼望着能得到一颗大大的珍珠。’”

我已经快睡着了。“什么?”我问。

“我从书里读来的。某个老人的愿望。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每天晚上都对自己说。”艾格尼斯把头枕在我肩膀上,眼睛在黑暗里盯着我。“跟我说点儿什么吧,”她轻声道,“说点儿你记得的……像那样的。”

“我……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随便什么。你喜欢的人,喜欢的东西。”

“我想那就是我姐姐吧。”

“你喜欢她什么?”

我耸了耸肩,她能感觉得到。“我不知道,现在很少见到她了。我想我们待在一起彼此就会有安全感吧。”

“你是说你觉得不安全,不是常常有安全感?”

“不知道。”

“为什么你会觉得不安全?别只是耸肩。”

我抬起眼睛,望着我们睡在其中的这间空房间里的黑暗。

“你爸妈怎么样,纳撒尼尔?”

“他们没问题。他在城里工作。”

“也许你可以请我到你家里去?”

“没问题。”

“什么时候?”

“不知道。我觉得你不会喜欢他们的。”

“那就是说他们没问题,但我不会喜欢他们。”

我笑了。“他们只是不怎么有趣。”我说。

“跟我一样?”

“不,你很有趣。”

“哪里有趣?”

“我说不清。”

她不出声了。

我说:“我觉得在你身上什么事情都能发生。”

“我是个上班的女孩子。我有口音。也许你不想让我见你爸妈。”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家现在成了个很奇怪的家。真的很怪。”

“为什么?”

“那儿总是有一堆人。很怪的人。”

“那才对我胃口呢。”又是沉默,是在等我答话,“你能到我家来吗?见见我爸妈?”

“好的。”

“好的?”

“对,这个可以。”

“真是没想到。你不想我去你家,倒愿意来我家。”

我什么也没说。然后:“我喜欢你的声音。”

“操!”她在黑暗中把头移开了。

那晚上我们在哪儿?哪栋房子?在伦敦的哪个角?管他呢。她是我最喜欢能待在身边的人。可与此同时,想到我们的关系有可能要结束,我还是有轻松的感觉。即使我跟这个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最放松,她拉着我进进出出那些房子,然后自然而然地问出了那么些个问题,我还是觉得越来越难以向她解释我的双重生活。某种程度上,我喜欢自己对她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她父母的名字。我从来没问过她他们是干什么的。我只对她感兴趣,即便艾格尼斯街不是她的名字,只是我们进的第一所房子的所在地,那是在哪个区我现在已经忘了。有一次我们在餐馆里紧挨着一起干活儿时,她曾经很勉强地告诉了我她的真名。她不喜欢这名字,她说,想要个更好的,尤其是在听到了我的名字之后。她刚开始的时候嘲笑“纳撒尼尔”的优雅范儿,笑它矫情,故意把四个字一字一顿地拖着长音念出来。当着别人的面嘲笑了我的名字后,她有一天在午休的时候遇见了沉默不语的我,然后问我能不能从我的三明治里把那片火腿“借”走。然后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我从来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话。老是她在说,可我知道她也向往着能成为倾听的人,就像她想要拥抱发生在她身边的任何事情一样。就像那天晚上我开着镖手的车出现时,她坚持要让那些赛狗都进到房子里,这样它们才会在她的腿间蹦跃,后来才会在我们相拥而眠时躺在我们旁边,把它们箭一样的脸指向我们的呼吸之声。

我最后真的和她父母一起吃了顿晚饭。之前我不得不跑去她上班的餐馆,又几次跟她走进后厨,这才让她真正相信了我。她肯定觉得我只是想表现出礼貌而已。自从那天晚上她在黑暗中提出此事,我们再也没单独相处过。她家住一套一室半的公营公寓,晚上她得把床垫搬到厅里睡觉。我看着她温柔对待自己安静的父母,看她如何安抚他们,放松跟我一起时的拘束。我在艾格尼斯工作时和在那些房子里约会时见到的那副狂放样子,此时一点都不见了。相反,我开始感受到了她逃离自己那个世界的坚定决心,每天工作八小时,对自己的年龄撒谎以求在有可能的时候上夜班。

她贪婪地吸收着身边的世界。她想要理解每一种技能,理解人们谈论的每一样事物。我的沉默对她或许是一场梦魇。她肯定以为我生来就跟人有距离感,对于自己怕什么遮遮掩掩,对于自己的家庭情况也遮遮掩掩。后来有一天她撞见我跟镖手在一起,我就对她介绍说,这是我父亲。

在出没于卢维涅花园的那堆乱哄哄的人里面,镖手是艾格尼斯唯一见到的一个。我需要营造出一种情境,即我母亲是个整日在外旅行的人。我对她撒谎倒不是为了要蒙骗她,而是为了消除她受伤害的感觉,因为我一直都没把我生活中这种解释不清的情形告诉她——说不定也没跟我自己说过。不过和镖手见面已经足以让艾格尼斯有被接纳的感觉了。现在我让自己的生活在她眼里变得清楚些了,却好像在自己的眼里变得更混乱了。

对于这个突然降临的父亲的新角色,镖手摆出了一副充满关爱的慈祥长者派头。艾格尼斯被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是个搞笑的怪叔叔。他邀请艾格尼斯去看了一场周六举行的赛狗,这终于让她明白了我那天晚上为什么会带着四条灰狗出现在米尔山。“那是我这辈子最棒的一个夜晚。”她轻声对他说。她喜欢跟镖手抬杠。这让我马上明白了为什么奥利弗·劳伦斯觉得跟他在一起那么愉快。要是他故意让自己说了一句有毛病的话,他会让艾格尼斯抓住他脖子,摆出死命掐的样子。我受到邀请,要我跟父亲一起,再到艾格尼斯害羞的父母家去吃晚饭,镖手带了一瓶外国酒过去,想要给他们留下好印象。当时很少有人会这样做。很多人家里甚至连开塞钻都没有,所以他把酒瓶拿到外面的阳台上,顶着栏杆把瓶颈给打掉了。“小心玻璃。”他喜洋洋地大声说道。他不知道这桌人里有谁吃过山羊。“纳撒尼尔的母亲喜欢吃这个。”他又大声说道。他提议把收音机从英国广播公司的对内广播换到某档更加活泼的音乐节目,这样他就能跟艾格尼斯的母亲跳上一支舞。后者发出一声惊恐的干笑,双手死死攥住椅子不肯松开。我像听庭审那样认真地听着他那天晚上说的每一句话,确保他没有说错我学校的名字、我母亲的名字,以及其他我们事先编好的说辞——比如说我母亲现在正因为工作原因待在赫布里底群岛上。镖手喜欢这个唠唠叨叨的父亲角色,尽管他实际上总是更喜欢让其他人说话。

他对那夫妻两个只是应付,但他对艾格尼斯是真的喜欢,于是我也渐渐爱上了艾格尼斯。我开始通过镖手的眼睛来认识她的方方面面。他有那种一眼就把人看透的本事。吃过晚饭后,她跟我们一起走下公寓的楼梯,然后又送我们来到车子跟前。“当然是这辆!莫里斯牌的,”她说,“就是送狗来的那辆!”如果说我之前还对偷梁换柱,由镖手假扮我父亲稍微有点紧张的话,那么这会儿也早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从那以后,艾格尼斯和我一想到我父亲这副彬彬有礼到过分的样子就会大笑不止。所以,当我和姐姐还有这位冒牌父亲乘着借来的驳船航行在利河之上时,几乎真觉得我们有点三口之家的样子了。

有个周末,蛾子一定要带我姐姐去什么地方,于是我就建议让艾格尼斯来顶替她上驳船。镖手犹豫了一下,但觉得让“小手枪”——他就是这么叫她的——跟着倒也不错。她也许一直没怎么弄明白过镖手所从事的行当,不过我们带她去的地方令她目瞪口呆。这不是一个她所了解的英国。我们沿着牛顿浦还没有开出一百码,她就穿着棉布裙从驳船上一个猛子扎到了水里。过了一会儿她从水里费力地爬到岸上,脸色白得像瓷器,身上粘满了河泥。“真是条在笼子里关得太久的灰狗啊!”我听到镖手在我身后轻轻说道。我只是在一边看着。她招手把我们唤了过去,重新回到船上,站在那里,料峭的秋寒在阳光中粘上了她的身,水在她脚下汇成了两汪。“把你的衬衫给我。”她说。等我们在牛顿浦把船泊好后,我们吃了三明治午餐。

还有一张地图也是我当时用心记下,现在依然清晰地保留在记忆里的,在这张图上能分辨出哪些是河,哪些是泰晤士河以北的水道上开出来的运河或通道。还有那三个船闸的所在,到了这里我们必须得停上二十分钟,让河水流进或排出我们被搁在其中的那个黑室,这样才能上升或下降到另一个高度。当身边那个老旧的工业机械吱吱嘎嘎费力运行的时候,艾格尼斯简直充满了敬畏。这对她来说是一个未知的美丽旧世界。这个十七岁少女通常都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拴着,社会等级和金钱匮乏令她能接触到的世界不仅很有限,而且也许永难摆脱,她只能悲伤地背诵那个关于珍珠的心愿。那些周末是她对乡村世界的最初探访,我知道她会永远爱着镖手,就因为他把她带到了那条她以为是他自己的船上。她拥抱了我,身子依然在我的衬衫里颤抖着,感谢我邀请她来到这趟河上的旅程。两岸的树木朝中间拱成一个华盖,我们便在这华盖之下航行,它同时也荡漾在我们脚下的水中。我们进到一座窄窄小桥的影子里,顿时收住了声,镖手认定了在经过任何桥下的时候,说话、吹口哨乃至轻叹都会给人带来厄运。类似的规矩还有好几条,比如从梯子底下经过不会有厄运,在大街上捡到一张扑克牌会给人带来大大的好运等,这些规矩跟了我大半辈子,也许在艾格尼斯身上也同样如此。

镖手在看报纸或是赛狗新闻的时候,总是跷着二郎腿,把报纸铺在大腿上,用手托着脑袋,一副慵懒的样子。一直都是这个姿势。在河上度过的某个下午,镖手看周日的报纸看到入迷了,我看见艾格尼斯在给他画素描。我站起身来,从她背后经过,没有停下,只是匆匆瞥了一眼,想看看她画了些什么。当初那个暴风雨之夜后,她给了我一张画在肉铺用纸上的素描。现在这个是自那以后我唯一见到的她的画。可她在画的却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是镖手,而是画的我。只是一个年轻人在望向某样东西或某个人。画的仿佛是我真正应该的样子,也许是我会变成的样子,画上的人并没有在凝神静思,而是被其他的事物所吸引。我当时就觉得这幅画画出了真相。它画出的不是我的形,而是我的神。我当时太害羞了,没有把画要过来大大方方地看上一看,也不知道这幅画现在怎么样了。也许她把画送给了“我父亲”,即便她不觉得自己的天赋有什么特别。她从十四岁开始就有了白天的工作,从来都没有上完学,每周三晚上在一所工艺综合学校里上了门艺术课,这或许为她打开了一扇逃避的小窗。第二天早上,她会带着从另一个世界里补充来的能量去上班。在她各种相互限制的生活方式中,这是唯一一种独立的快乐。我们在那些借来的房子里过夜时,她会突然从熟睡中醒来,看见我在凝望着她,随即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甜美笑容。我想,那是我最钟情于她的时刻。

那年秋天我们的船上之旅肯定令她窥见了她那可望而不可即的童年——跟一位男孩子朋友和他的父亲一起去度周末。“哦,我爱你老爸!你肯定也爱他!”然后她就会又变得对我的母亲好奇起来。镖手从来没见过她,却越来越不厌其烦地描述起她的装束和发型来。等我弄明白他是以奥利弗·劳伦斯为模特来描述我妈时,我就越来越能插得进话,添加进更多的细节。在这些虚假信息的帮助下,我们在驳船上的生活变得越来越有家庭气息了。船上虽说什么都少,可家具却比我和艾格尼斯通常约会的地方要多。现在她又和那几个看船闸的混熟了,每次经过的时候都会跟他们挥手打招呼。她买了几本关于树木和池塘生物的小册子,因为到这会儿她还叫不上来它们的名字。另外有一本是关于沃尔瑟姆修道院的,这样她就能跟我们呱啦呱啦地显摆一下这里造出过什么东西的知识——1860年代的火棉,然后是手动枪栓式来复枪、卡宾枪、冲锋枪、信号枪、迫击炮弹,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泰晤士河以北只有几英里的这家修道院里制造的。艾格尼斯吸收起新信息来就像块干海绵,跟我们走了一两趟之后,她对修道院里发生过的事就比我们路上经过时会碰到的那几个看船闸的要懂得多了。她告诉我们,是一个十三世纪的僧侣(僧侣!)写下了火药的构成,不过因为对自己的发现感到害怕,他是用拉丁文写下关于火药的细节的。

曾经有那么几次,我想把我们在泰晤士河以北那些运河与港汊上的那些瞬间放到其他人的手里去,为的是可以理解在我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此前过的几乎都是有庇护的生活。现在,被父母切断了联系,我正在消耗着身边所有的东西。不管我们的母亲正在做什么,也不管她身在何处,我都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即便好多事情都瞒着我们。

记得有天晚上在布罗姆利的一家爵士乐俱乐部和艾格尼斯跳舞。白鹿俱乐部。舞池里的人很多,在舞池边缘的某处我觉得自己瞟到了母亲。我朝着那里转过去,可她不见了。那个瞬间我唯一还能抓住的是一张奇怪的、模糊的脸,在看着我。

“怎么啦?怎么啦?”艾格尼斯问我。

“没什么。”

“告诉我。”

“我好像看见了我母亲。”

“我还以为她去了什么地方呢。”

“对,我也是那么认为的。”

我站在起伏着的舞池地板上,一动不动,浑身僵硬。

推断,这难道就是我们发现真相的方式吗?通过把这样一些未经确认的碎片汇拢到一起?不仅是我母亲的,还有艾格尼斯的,蕾切尔的,恩科玛先生的(他现在在哪儿呢)。所有这些对我来说依旧是不完整的和失去的人,当我回首往事时,会不会变得清晰明了呢?否则青春期的我们,没有任何真正的自我意识,却要穿越那四十英里的恶劣地形,又要怎么才能挺过来呢?“自我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这是奥利弗·劳伦斯曾低声对我说过的一句好像带着点智慧的话。

我现在想起那些开来接我们,一声不吭地把那些没有标签的柳条箱拉走的神秘卡车,想起那个看着我跟艾格尼斯一起跳舞的女人,现在回头看来,都觉得是那么奇妙,那么令人感到愉快。还有奥利弗·劳伦斯的离开,阿瑟·麦卡什的到来,蛾子保持沉默的范围……你回到那过去的时光是带着现在去的,不管那个世界是多么黑暗,你都不可能在离去的时候不带走一点光明。你是带着你成年人的自我去的。这不是再把往日的岁月过一遍,而是再次去目睹。当然,除非你想,就跟我姐姐一样,去诅咒所有的人,对他们加以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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