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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武器(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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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人们居然觉得铺床仅仅是铺床而已,握手永远只是握手那么简单,打开沙丁鱼罐头就是打开沙丁鱼罐头本身。“但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是独一无二的呢?”皮埃尔一边想着,一边笨手笨脚地铺一床蓝色的旧床罩。“昨天还下雨了呢,今天出太阳了。昨天我还闷闷不乐呢,今天米切尔要来了。唯一不变的是,我铺的床永远拿不出手。”没有关系,单身汉的房间凌乱一些总能讨女士们的欢心。她们会微微一笑(母性在唇齿间洋溢开来),然后开始整理窗帘,给花瓶或者椅子换个位置,一边说:“只有你才会这么异想天开,把这张桌子摆在没有光线的角落。”米切尔有可能也会一边说着这样的话,一边手里摆弄整理书和台灯。他会随她去收拾,自己则倒在床上或者窝在旧沙发里,透过高卢烟的薄雾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心里默默地渴望她。

“六点了,关键时刻到了。”皮埃尔想。在金黄的暮色中,整个圣叙尔比斯街区开始变幻,准备融入黑夜之中。不一会儿公证处的姑娘们就要下班了,勒诺特雷太太的先生将步履沉重地走上楼梯。一到买面包或者报纸的点儿,六楼的姐妹们必定要开始嚷嚷。米切尔也快到了,除非她迷了路,或者在街上开了小差。她有这个毛病,在哪儿都能停下来,在五花八门的橱窗世界里流连忘返,然后一一讲给他听:一只发条熊,一张库普兰 [1] 的唱片,一条蓝色石头坠子的铜项链,司汤达全集,夏季时装。因为这些原因迟到了一点点完全可以理解。那么,就再抽一支高卢烟,再喝一口白兰地吧。他有点想听马克奥朗 [2] 的歌,便在堆积如山的纸张和笔记本之间漫不经心地找了找,肯定是罗兰或者芭蓓特把唱片拿走了,真是的,拿走了他的东西也不跟他说一声。米切尔怎么还不到?他坐到床边,把床罩弄皱了。这下好了,不得不抚平这头再抻平那头,该死的枕头边又要露出来了。屋里一股烟味。米切尔肯定要皱着鼻子说这烟味呛人。几百个日子里他抽完了几百支高卢烟;还有一部论文,若干个女性朋友,两次肝炎,几部小说,百无聊赖的时光。几百支高卢烟?每次他发现自己纠缠于这些琐碎的细节时都会吓一跳。他还记得十几年前就扔掉的几条旧领带,来自比属刚果的邮票的颜色,那是他整个童年引以为豪的集邮纪念。似乎在记忆的深处,他准确地记得自己吸了多少支烟,每支烟是什么味道,何时点的烟,又在哪儿扔了烟头。他不时会梦到的那些荒谬的数字也许就是他无法遏止的计数能力在梦中展露出的冰山一角。“那么上帝是存在的了。”皮埃尔想。衣橱的镜子对他回以微笑,他只好一如既往地收敛表情,把一缕黑发往后拨了拨,米切尔总是威胁说要把这缕头发剪掉。米切尔怎么还不来?“因为她不想进我的房间。”皮埃尔想。但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剪掉他额前的这缕黑发,她必须要进他的房间,并且睡在他的床上。大利拉就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要得到一个男人的头发可并不容易 [3] 。皮埃尔自言自语说自己是白痴,居然会认为米切尔不愿意上他的房间来。他默默地想着,想法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有时候思绪好像必须披荆斩棘,飞越千山万水,直到它决定停下来,被人听见。他真是个白痴,竟然觉得米切尔不愿意上他的房间来。她还没到,只是因为在五金店或者哪家小店的橱窗前分了神,看着一只瓷海豹或者一幅赵无极 [4] 的画入了迷。他似乎看到了她,同时他意识到自己脑海里显现出一支双管猎枪,就在这个瞬间,他吞了一口烟,觉得这些胡思乱想并不荒谬。一支双管猎枪没什么好奇怪的,再说了,在这个时间,在他自己家里,他想到的一支双管猎枪以及那种奇异的感觉能对他有什么威胁?他不喜欢这个时间,万物都暗淡成了灰紫色。他懒洋洋地伸出手臂打开台灯。米切尔怎么还不来?她不会来了,别再傻等了。也许她真的不愿意上他的房间来。算了,算了,别那么悲观;再喝一口白兰地,继续那本刚读了开头的小说,下楼去莱昂的小吃店吃点什么。女人们都一个样,无论是昂吉安 [5] 的还是巴黎的,无论是稚嫩的还是成熟的。他那“万物都独一无二”的理论开始土崩瓦解,像小老鼠在钻进捕鼠器之前退缩了一下。什么捕鼠器?早晚会有一天……尽管她约好六点来,他从五点就开始等了,特意为她把蓝色床罩铺平了,还像白痴一样拿着鸡毛掸子爬到椅子上,为了掸掉一张无关紧要、完全无害的蛛网。此刻,她必然已经在圣叙尔比斯站下了公车,向他家走来,在路上停下来看看橱窗或者广场上的鸽子。没有任何理由让她不想上他的房间来。当然也没有任何理由想到一支双管猎枪,或者决定在这一刻读米肖 [6] 比读格雷厄姆·格林 [7] 更合适。皮埃尔总是很难在一瞬间做决定。不可能任何事情都毫无缘由,不会碰巧就决定格雷厄姆·格林比米肖合适,或者米肖比昂吉安合适,不对,米肖比格雷厄姆·格林合适。甚至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把一个叫作昂吉安的地方和格林这样的作家搞混……“事情不可能都这么荒谬,”皮埃尔边想边丢下烟头,“如果她不来,那是因为她那边出了什么事,和我们俩的感情没关系。”

他下楼来到街边,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看到广场上华灯初上。莱昂的小吃店里客人寥寥无几,他在临街的桌旁坐下,点了一杯啤酒。从他坐的地方可以看到家门口,所以如果她还……莱昂讨论着环法自行车公开赛;尼古拉和他的女朋友,那个声音沙哑的插花师一起来了。啤酒很冰,该点些香肠来吃。他家楼下门房的孩子正在玩单脚跳,累了就换只脚,一直没有离开门口。

“净说傻话,”米切尔说,“我们都约好了,我怎么会不想去你家?”

爱德蒙端来咖啡,现在是上午十一点。这个时间店里几乎没人,爱德蒙就在桌边逗留了一会儿,谈了几句环法自行车公开赛。然后米切尔作了合情合理的解释,皮埃尔本该想到是这样的。她母亲又一次晕倒,把她父亲吓坏了,赶紧给她的办公室打电话,她急忙上了辆出租车回家,最后发现没什么问题,就是一般的头晕而已。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了,但是只有皮埃尔才会……

“我很高兴她已经痊愈了。”皮埃尔笨嘴拙舌地说。

他把一只手放在米切尔的手上,米切尔把另一只手放在皮埃尔的手上,皮埃尔再把另一只手叠上去。米切尔抽出最下面的一只手叠到最上面。皮埃尔也抽出最下面的一只手,叠到最上面。米切尔抽出最下面的一只手,把手掌按在皮埃尔的鼻尖上。

“冷得像狗鼻子一样。”

皮埃尔承认他鼻尖的温度是个未解之谜。

“傻瓜。”米切尔总结道。

皮埃尔隔着秀发吻了吻她的额头。因为她低着头,他便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看着自己,然后吻她的嘴唇。他吻了一次,两次。香味很清新,像是树荫下的气味。他清晰地听到一段旋律,i wundersch&246;nen onat ai [8] ,他隐隐地惊讶于自己居然清楚地记得歌词,这些只有翻译过来他才明白意思的歌词。但他喜欢这个旋律,贴着米切尔的秀发,贴着她湿润的嘴唇,这歌词听起来多么优美。i wundersch&246;nen onat ai,als… [9]

米切尔的手掐着他的肩膀,指甲扎了下去。

“你弄疼我了。”米切尔边说边推开他,用手指摸了摸嘴唇。

皮埃尔看到她的唇边有自己的牙印。他抚摸着她的面颊,又温柔地亲了亲。米切尔生气了吗?没有,她没生气。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他们才能两个人独处?米切尔的解释似乎另有隐情,让他无法理解。他正一门心思想着哪天能让她来家里,上五层楼到他的房间来,没想到突然间一切都豁然开朗了,米切尔的父母要去农场待十五天。他们去吧,这样最好了,米切尔就……刹那间他明白过来,呆呆地看着她。米切尔笑了起来。

“这十五天你就一个人在家了?”

“你真傻。”米切尔说,伸出一根手指,在空气中画着看不见的星形、菱形、柔和的螺旋线。她母亲肯定以为忠诚的芭蓓特会在这两个星期里一直陪着她,毕竟郊区发生了这么多起抢劫和袭击案。但是只要他们俩愿意,芭蓓特会一直待在巴黎。

皮埃尔没去过米切尔家,但是他已经幻想过好多次,好像身临其境一般:他跟着米切尔进到一个低矮的小厅,厅里都是些老式家具。踏上楼梯的第一级台阶前,他的指尖滑过扶手这端的一只玻璃球。不知道为什么,这房子令他厌恶,他想到花园里避一避,尽管很难想象这么小的房子会有花园。他尽力摆脱了这个画面,发现自己正愉快地和米切尔坐在咖啡馆里。他想象中的房子里那些褪色的家具和地毯让他觉得有点闷,米切尔家的房子不会是那样的。“我得问哈维尔借摩托车。”皮埃尔想。他会来接米切尔,骑摩托车只要半小时就能到克拉马 [10] ,他们有两个周末可以一起郊游,这样的话还要借个保温壶,再买些雀巢咖啡。

“你家楼梯上有个玻璃球吗?”

“没有,”米切尔说,“你搞混了,以为是……”

她顿住了,似乎嗓子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皮埃尔陷在椅子里,头靠在镜子上,爱德蒙装了这些高高的镜子,好让咖啡馆的桌子看上去多一些。皮埃尔隐隐地觉得米切尔像是一只猫或者一幅无名肖像画。他刚刚认识她没多久,米切尔也许同样觉得他这个人难以理解,但他们还是在一起了,首先,相爱并不需要什么理由,不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的朋友,或者持有相同的政见。一开始人们总是以为别人身上没有什么秘密,因为积累信息是件很容易的事:她是米切尔·迪韦努瓦,二十四岁,栗色头发,灰色眼睛,办公室职员。她也知道他是皮埃尔·若利韦,二十三岁,金发……但明天他要跟她去她家,半个小时就能到昂吉安。“去他的昂吉安。”皮埃尔想着,他把这个名字像赶苍蝇一样挥了出去。他们可以一起待十五天。屋子很可能跟他想象的不一样,是带花园的,最好问问米切尔花园是什么样子,但米切尔正在叫爱德蒙过来结账,已经十一点半了,要是她的经理看到她回去晚了,肯定会皱鼻子。

“再待会儿吧。”皮埃尔说,“不好,罗兰和芭蓓特来了。真是难以置信,在这家咖啡馆我们居然从来没办法单独待着。”

“单独待着?”米切尔说,“但是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跟他们碰头啊。”

“我知道,但即便如此。”

米切尔耸了耸肩,皮埃尔知道她理解了他的意思,她心底也遗憾朋友们出现得这么准时。芭蓓特和罗兰一如既往地轻松愉快,但今天他们这个样子却让他既生气又不耐烦。他们在另一边,被时间的堤岸围护着。他们的怒气和不满都源于这个世界,源于政治或者艺术,而不是源于他们自己,不是出自更深层次的关系问题。他们因习惯、因日复一日的机械举动而得到拯救。一切都那么平顺,井井有条、保存完好。快乐的猪仔们,可怜的年轻人,好朋友们。他差点就不准备跟罗兰握手,但他吞了口唾沫,直视着罗兰,然后握紧他的手指,像是想捏碎它们。罗兰笑着坐到他们对面,他听说了一家电影资料馆的播放安排,周一必须得去看看。“快乐的猪仔们。”皮埃尔咬牙切齿地想。真是白痴,真不公平。但是一场普多夫金 [11] 的电影,还是去吧,找点新鲜玩意儿。

“新鲜玩意儿?”芭蓓特嘲笑道,“新鲜玩意儿,皮埃尔你太老土了。”

没有任何理由不愿跟罗兰握手。

“她穿了件橙色的上衣,挺称她的。”米切尔说道。

罗兰递给他一支高卢烟,点了杯咖啡。他没有任何理由不愿跟罗兰握手。

“没错,她是个聪明姑娘。”芭蓓特说。

罗兰朝皮埃尔挤了挤眼睛。平静,不惹麻烦。完全不惹任何麻烦,这头平静的猪仔。这么平静,让皮埃尔觉得恶心。米切尔讨论着一件橙色上衣,和往常一样,他跟话题格格不入。这怪不得他们,因为他是最后一个加入这个小圈子的,他们几乎是耐着性子接纳了他。

米切尔还在不停地说着(现在换成讨论鞋子),边说边用手指划过唇边。米切尔肯定是想起来了,他不但没能好好吻她,反而弄疼了她。大家也弄疼了他,朝他挤眼,对他微笑,非常喜爱他。他觉得胸口压着沉甸甸的重量,需要逃回自己的房间一个人待着,寻思为什么米切尔还没来,为什么芭蓓特和罗兰把他的唱片拿走了也不跟他说一声。

米切尔看了看表,吓了一跳。他们飞快地约好了看电影的时间,皮埃尔付了咖啡钱。现在他觉得好些了,甚至愿意跟罗兰和芭蓓特再聊一会儿,他热情地和他们道了别。善良的猪仔,米切尔的好朋友们。

罗兰看着他们走到街上,在阳光下走远。他慢慢喝了口咖啡。

“我估摸着……”罗兰说。

“我同意。”芭蓓特说。

“说到底,有什么不行的?”

“就是啊,有什么不行的?但那件事以后,这还是第一次。”

“米切尔也该从那件事里走出来了,”罗兰说,“要我说,她热恋了。”

“他们俩真是如胶似漆。”

罗兰陷入了沉思。

他跟哈维尔约在圣米歇尔广场的一家咖啡馆见面,但是他到得太早了。他点了杯啤酒,开始翻看报纸。他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把米切尔送到办公室门口以后又做了些什么。最近几个月像是一团乱麻,早晨也是这样,一天还没开始,脑子里就已经被真假难辨的回忆搅成了一锅粥。在那遥远的记忆中,唯一真切的是他曾经跟米切尔亲密无间,但发现自己对此仍不满足,一切都让人隐约觉得惊恐,他对米切尔一无所知,真的是一无所知(她的眼睛是灰色的,每只手上有五根指头,未婚,梳着小女孩的发型),真的一无所知。如果他对米切尔一无所知,不如暂时不见她,让记忆变成厚重苦涩的一团乱麻。她怕你,她厌恶你,你吻她时她从心底反感你,她不想跟你上床,她害怕着什么,今天早上她就激烈地拒绝了你(她是那么迷人,跟你告别时和你贴得那么紧,为了明天跟你一起去她在昂吉安的家,她做了那么多准备),你在她的唇边留下了牙印,你吻她的时候咬了她的嘴唇,她抱怨了一下,用手指摸了摸嘴唇,抱怨了一下却没有生气,只是有点吃惊,als alle knospen sprann [12] ,你心里哼着舒曼的曲子,你这个混蛋,你边唱边咬她的嘴唇,现在你想起来了,你还上了楼梯,对,上了楼梯,还用手掠过扶手尽头的玻璃球,但是米切尔后来说过,她家里并没有什么玻璃球。

皮埃尔从椅子上滑下来,去找香烟。话说回来,米切尔也不怎么了解他,她从来不问东问西,尽管她听他倾诉的时候又专注又严肃,也擅长分享生活中的小细节,比如说一只猫溜出车库门,城岛 [13] 上空的一场风暴,一片三叶草,一张杰瑞·穆里根 [14] 的唱片。她述说和倾听时都是那么专注、恳切、严肃。就这样,人群中这对孤独的人儿在一次次的约会中,开始聊起了政治,聊起了小说,开始去看电影,吻得一次比一次热烈,她任由他的手在脖颈间游移,抚过胸部,任他重复同样的问题却不给他答案。下雨了,要到廊下躲一躲,天晴了,头顶上阳光明媚,我们进这家书店去看看吧,明天我介绍你认识芭蓓特,她是我的老朋友,你会喜欢她的。后来大家发现芭蓓特的男朋友是哈维尔的老伙计,而哈维尔是皮埃尔最好的朋友,小圈子就这样闭合了,他们有时候在芭蓓特和罗兰的家里,有时候在哈维尔的诊所,有时候晚上在拉丁区的咖啡馆碰头。芭蓓特和罗兰对米切尔情真意切,而且似乎在不动声色地保护她,虽然米切尔并不需要什么保护。皮埃尔对芭蓓特和罗兰对米切尔的情谊心存感激,虽然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个中缘由。在这个小圈子里,他们很少谈论彼此。他们偏爱那些宏大的命题,比如政治,比如进步。他们坐在咖啡馆里,满足地打量着彼此,互相交换烟抽,享受着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在一起的感觉。他运气不错,这个小圈子接纳了他。他们可不是什么好好先生,对打压新人的那一套非常在行。“我喜欢他们。”皮埃尔自言自语着,喝完了啤酒。也许他们以为自己已经是米切尔的情人了,至少哈维尔应该是这么想的。但他万万想不到米切尔一直都不愿意,也不肯给出什么具体的原因,反正就是不愿意,却一直继续跟他见面、约会、听他倾诉,或者向他倾诉。他居然习惯了这种奇怪的感觉,认为谜底终将揭开,而他最后会生活在谜里,接受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每当他们在街角或者在咖啡馆告别时,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扶手尽头有玻璃球的那段楼梯会引向他们的相遇,真正的相遇。但是米切尔已经说了,没有什么玻璃球。

哈维尔又高又瘦,神情和上班时一模一样。他谈论着实验,要证明生物学是一门鼓动怀疑论的学问。他看了看自己那根被烟草染黄了的手指。

皮埃尔问他:“你会突然想到跟你正在想的东西完全没有关联的事情吗?”

“完全没有关联是一种科学上的假设,仅此而已。”哈维尔说。

“最近我觉得自己很奇怪。你得给我开点什么药,比如说客观实在丸。”

“客观实在丸?”哈维尔说,“没有这种玩意儿,老兄。”

“我太关注自己的主观想法了,”皮埃尔说,“真是白痴。”

“再说了,米切尔没让你觉得实在?”

“正是因为昨天我突然想到……”

他听到自己在说话,看到哈维尔正看着他,看到镜子里的哈维尔,看到哈维尔的后颈,看到自己正在跟哈维尔说话(但为什么我总是想到扶手尽头有只玻璃球),他时不时地注意到哈维尔在点头,要是在诊所之外做这么职业化的动作就有点可笑了,因为医生只有穿着白大褂的时候才显得高高在上、权威十足。

“昂吉安,”哈维尔说,“别担心了,我还总是把勒芒 [15] 和芒通 [16] 搞混呢,很可能是你小时候哪个女老师教错了。”

i wundersch&246;nen onat ai,皮埃尔的回忆在哼唱。

“如果你睡得不好就告诉我,我给你开点儿药。”哈维尔说,“无论如何,我敢保证这天堂般的十五天足够把你治好。没有比同床共枕更美妙的事了,你能彻底理清思路,有时甚至能摆脱那些傻念头,然后就万事大吉了。”

他也许可以多干点儿活,让自己累一点儿;也许可以把房间的墙刷了,或者走路去系里上课而不是坐公车;也许可以靠自己的劳动挣到父母每月寄来的那七千法郎。他靠在新桥 [17] 边的栏杆上看着驳船在下面驶过,感受着夏日的阳光洒在肩头。一群姑娘们笑着闹着,一阵马蹄声传来;一个红发少年骑车经过姑娘们身旁,吹起长长的口哨,姑娘们笑得更欢了,仿佛一地枯叶飞舞起来,要将他的脸一口吞噬进无助、可怖的黑暗中。

皮埃尔揉了揉眼睛,慢慢直起身来。刚才那一阵并不是言语,也不是幻象:它介于两者之间,是一幅画面,碎成了千言万语,像撒了一地的枯叶(刚才飞舞起来扑了他一脸)。他看到自己的右手扶在栏杆上颤个不停。他握紧拳头,尽力忍住颤抖。哈维尔应该已经走远了,去追他也无济于事,那样只会显得自己更加荒唐可笑。“枯叶,但是新桥并没有枯叶啊。”哈维尔会这么说,好像他自己不知道似的,其实枯叶并不在新桥,而在昂吉安。

现在我只准备想你,亲爱的,整晚都只想你。我只准备想你,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我自己,像一棵树,把你环抱在怀里,我要挣脱那束缚我、引导我的树干,小心翼翼地在你身旁飘舞,舒展开每一片树叶(绿色的,绿色的,我自己还有你自己,汁液丰润的树干,绿色的树叶:绿色的,绿色的)。我不会离开你,不允许别的东西介入我们俩之间,不能将注意力从你身上移开哪怕一秒,不能剥夺我去想起今夜正在轻快流淌,拂晓在望,在那边,在你生活和正沉睡的那一边,等黑夜再次降临的时候,我们将一起来到你家,走上门廊的台阶,打开灯,摸一摸你的小狗,喝咖啡,忍不住盯着对方看了又看,直到我拥抱你(我就像一棵树,把你环抱在怀里),把你带到楼梯边(但那里没有玻璃球),然后我们开始上楼,上楼,房门紧闭着,但我口袋里有钥匙……

皮埃尔从床上跳起来,跑到洗脸池旁,把头埋到水龙头下面。我只想你,但想到的为什么是个阴暗而压抑的欲念,在这念头里米切尔不是现在的米切尔(我就像一棵树,把你环抱在怀里),上楼梯的时候感觉不到她在怀里,因为他刚走上第一级楼梯就看到了玻璃球。他只有一个人,独自走上楼梯,而米切尔在楼上,在紧锁的房门后边,并不知道他口袋里还有一把钥匙,正在走上楼去。

皮埃尔擦干脸,打开窗呼吸清晨的新鲜空气。街上有一个流浪汉,友善地喃喃自语着,走路摇摇晃晃,仿佛在黏稠的水洼之上漂浮。他哼唱着曲子踱来踱去,似乎悬浮在灰色的光线中跳一种庄重的舞蹈,灰色的光线蚕食着路面的石砖和路边紧闭的大门。als alle knospen sprann,皮埃尔干裂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哼唱起来,和着楼下流浪汉的哼唱声,但旋律相去甚远,歌词也毫不相干,这其中有某种东西就像复仇的渴望一样,不期而至,在生活里黏附一段时间,留下仇恨的焦虑。回忆的空洞翻腾着,抖落出千丝万缕、四处牵绊的思绪:一支双管猎枪,一地厚厚的枯叶,流浪汉有节奏地跳着帕凡舞 [18] ,嘴里嘟囔着含混的句子,舒展着破烂的衣服,跌跌撞撞地行着礼。

摩托车沿着德阿莱西亚大街前行,隆隆声不绝于耳。每次贴着公车驶过或者在街角拐弯时,皮埃尔都能感觉到米切尔把他的腰抓得更紧。等红灯的时候,他会回过头去,等待米切尔爱抚他或者吻一吻他的头发。

“我现在已经不怕了,”米切尔说,“你骑得很好。在这里向右转。”

别墅位于克拉马更远处的一座山上,坐落在十几栋类似的房子之中。皮埃尔觉得别墅这个词听起来像是一处庇护所,与世隔绝,安静祥和。别墅里会有一座花园,花园里有藤椅,到了夜里,也许还飞舞着萤火虫。

“你家花园里有萤火虫吗?”

“应该没有。”米切尔说,“你真是异想天开。”

骑着摩托车很难说话,他得集中精神注意交通车辆,而且皮埃尔已经累了,他直到清晨才睡了几个小时。他要记得吃哈维尔给的药,但他到时肯定不会记得吃,况且也用不着了。他回过头去,米切尔隔了一会儿才吻他,他咕哝了几声。米切尔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绿灯。“别犯傻了。”哈维尔这样说过,说这话的时候他显然有点不明就里。当然会好起来的,睡前喝一口水,吞两片药。米切尔的睡眠好吗?

“米切尔,你睡得怎么样?”

“很好啊。”米切尔说,“有时候会做噩梦,大家都这样。”

当然,大家都这样,醒来时,她会知道梦境已经消逝,不会跟街上的喧闹声、朋友们的面孔,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怪念头混为一谈(但是哈维尔说过吃两片药就行了)。她一定是把头埋在枕头里睡,微微地缩着腿,均匀地呼吸,他马上就会看到这样的她,睡姿一模一样,马上就能把熟睡的她搂在身旁,听见她的呼吸声。当他用一只手揪住她头发的时候,她毫无防备,一丝不挂。黄灯,红灯,停。

他猛地急刹车,米切尔吓得叫起来,然后便一声不响,似乎因为尖叫而难为情。皮埃尔单脚点地,回过头去,微笑着,却不是对着米切尔笑,他看上去魂不守舍,笑容僵在脸上。他知道灯就要变绿了,摩托车后面跟着一辆卡车还有一辆汽车,绿灯,摩托车后面跟着一辆卡车还有一辆汽车,有人按了一下喇叭,两下,三下。

“你怎么了?”米切尔问。

汽车司机经过皮埃尔身边时骂了他一句,皮埃尔慢慢启动摩托车。我们刚才说到我会看到她毫无防备、一丝不挂。既然我们这么说,那就是因为我们已经到了看到她毫无防备、一丝不挂地睡着的时候,也就是说,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根本无须……是的,我听到了,先左转然后继续左转。是那里吗?石板瓦屋顶的那家?还有松树,真漂亮,你家的别墅真美啊,花园里有松树,你爸妈又去农场了,真是不可思议,米切尔,整件事都美妙得不可思议。

波比先是对着他们狂吠了一阵。皮埃尔把车推到门廊上时,波比跑来仔细地闻着他的裤腿,以挽回颜面。米切尔已经进了屋,拉开了窗帘,然后回去把皮埃尔带了进来。皮埃尔环顾四周,发现屋子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这里应该有三级台阶,”皮埃尔说,“而且客厅也变样了,但是当然了……不用管我,就连家具之类的细节,我都会把它们想象成别的样子。你也会这样吗?”

“有时候会。”米切尔说,“皮埃尔,我饿了。别闹了,皮埃尔,听我的,乖乖地帮我的忙,我们得做点什么吃。”

“亲爱的。”皮埃尔说。

“把窗打开透透光。别乱动,波比会以为……”

“米切尔……”皮埃尔说。

“别闹啦,等我先上楼换衣服。你愿意的话就把外套脱了。这个柜子里有酒,你自己找吧,我不懂这些。”

他看着她跑上楼,消失在楼梯尽头。柜子里有酒,但她不懂这些。幽深的客厅里,皮埃尔抚摸着楼梯扶手。米切尔已经说过了,但是亲眼见到还是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确实没有玻璃球。

米切尔换了一条旧裤子和一件奇大无比的上衣。

“你看起来像朵蘑菇一样。”皮埃尔温柔地说。所有男人见到女人穿着大得不合身的衣服时,都会这么说。“你不带我看看房子吗?”

“行啊。”米切尔说,“你没找到喝的吗?等一等,你真是不中用。”

他们端着杯子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正对着刚刚打开的窗。波比围着他们转了几圈,然后躺在地毯上看着他们。

“波比对你一见如故嘛。”米切尔舔着杯沿,“你喜欢我家吗?”

“不喜欢。”皮埃尔说,“太暗了,资产阶级得要命,还有这些可恶的家具。但这里有你在,还穿着这种大得吓人的裤子。”

他爱抚她的脖子,把她抱紧,吻她的嘴唇。他们热吻着对方,皮埃尔感受到米切尔手掌的热度印上他的身体。他们热吻着对方,微微滑了下去,但是米切尔呻吟着想挣脱,她嘟囔着什么,皮埃尔没听懂。他心慌意乱,觉得最难做到的是捂住她的嘴,但又不让她昏过去。他突然放开她,盯着双手,好像它们不是他自己的一样,他听到米切尔急促的呼吸声,还有地毯上的波比发出的低吼。

“你让我要发疯了。”皮埃尔说,这话听起来那么荒谬,但是仍然不及刚发生的事那么令他羞愧。捂住她的嘴但是别让她昏迷,这似乎是一道命令、一股无法压抑的欲望。他伸出手,隔了一段距离抚摸米切尔的面颊,他完全同意,确实要做点东西来吃,确实要选一瓶红酒来喝,窗边真是热得让人受不了。

米切尔吃东西有她独特的方法,她把奶酪、油浸凤尾鱼、沙拉和蟹肉搅在一起。皮埃尔喝着白葡萄酒,微笑着看她。如果他跟她结婚的话,每天都会坐在这张桌子旁喝白葡萄酒,微笑着看她。

“真奇怪,”皮埃尔说,“我们从来没说到过打仗的那几年。”

“谁愿意说啊……”米切尔边说边刮着盘底。

“我明白,但有时难免会想起来。对我来说那几年没那么糟糕,毕竟当时我们还是小孩子。就像是一段没有尽头的假期,很荒唐,甚至有点可笑。”

“我可没放假。”米切尔说,“一直下雨来着。”

“下雨?”

“在这里面,”她说,摸着额头,“眼前在下,脑后也在下。一切都湿漉漉的,像被汗浸透了似的。”

“那时你就住在这里?”

“开始是。后来,德军占领后,我就被带去舅舅舅妈家里住,在昂吉安。”

等皮埃尔回过神来,火柴已经烧到了手指,他张开嘴,赶紧甩手,又骂了句脏话。米切尔笑了起来,暗暗高兴可以转移话题。她站起来准备去拿水果,皮埃尔点着了烟,大口大口地拼命吸起来,好像要被淹死了似的,但这是过去的事了,只要有意去找,任何事情都能找到个解释。跟米切尔在咖啡馆闲聊的时候,她很可能提起过好多次昂吉安,他听的时候觉得无足轻重,以为回头就会忘记,没想到后来它变成了梦里或者说幻想中的主题。桃子,好的,但是剥了皮。真是遗憾,女人们总是给他剥桃子,米切尔也不例外。

“女人啊。如果她们也给你剥过桃子,那就说明她们跟我一样傻。你最好还是去磨咖啡豆吧。”

“这么说你那时住在昂吉安,”皮埃尔说,看着米切尔的手,剥水果总让他感到有点恶心,“战时你父亲做什么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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