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1/1)
千算万算,算盘打得再响再好,哨牙炳亦有失算。人死了,连尸体都找不回了,阿冰如何替他风光大葬?
那个晚上,风浪大,哨牙炳和阿群的尸骸先后被海浪从湾仔冲到调景岭旁的海上,到了被发现的时候,早已肿胀得面目模糊,谁都认不出来。那是一九六七年啊无数的人逃来香港,有人翻山越岭,亦有人抱着个水桶便跳进海里,游个三天三夜,如果在好运气的扶持下登滩上岸。可惜好运气不常有,每天有太多太多的无名尸体浮出海面,哨牙炳和阿群,只是其中的两具,在大时代里,算老几?
阿冰放弃移民,留在香港,守着纯芳,守着汕头街的房子,守着鸳鸯楼,守着有一天突然家里门钟“铃……铃……铃”地急躁响起,她去开门,见到哨牙炳站在门外的最后一丝盼望。她决定不让自己伤心。不,不可以伤心。伤心等于承认哨牙炳不会回来了,她不承认,也不相信。阿炳怎么可以死呢?不可以的。阿炳常说,不知道的事情便等于没发生,这是南爷教他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没见到他的尸体,他便并未死。况且阿炳说过爱她,她深信爱一个人必须对未来有盼望,现在在一起,以后也在一起,没有未来便没有爱。即便阿炳不再爱她,她要亲耳听他说,她要他回来家里亲口说,她绝不接受不明不白。纯坚是死了,纯胜是死了,但,不,阿炳没有死,他只不过在其他地方忙着,总有一日会回来,他知道她在等他,在召唤他。
所以无论对谁说话,阿冰都把“等阿炳回来之后……”挂在嘴边,她从来不在人前流泪,亦不准纯芳流泪,她总跟她说“等你阿爸回来之后……”,纯芳不答话,只点头,她孝顺。唯有一回她忍不住说了一句:“妈,算了吧,别骗自己了。”阿冰一记耳光打下去,但仍然不哭,只道:“乱讲话!等你阿爸回来之后,你要对他讲对不起。”
一年过去,三年过去,五年过去,善意的亲戚婉转地劝她死心,唯有死心始能重生,和纯芳一起开展新生活。她未听取。“鸳鸯飞入凤凰窝,莫听旁人说事破,自是良缘天配汝,不调和处也调和”,她只认文武庙赐给她的这道签文,做人,总得找个倚靠,这四句话便是她的倚靠,她在它上面投注了一辈子的生命,否定它,便是否定自己。阿炳绝对只是因为有事耽搁,而且必是大事,所以耽搁得这么久这么杳无音讯。
这些年来阿冰一直没有更换半件家具,床头一直搁着相架,上面是一张黑白照片,那年纯坚升读中学一年级,一家五口到轩尼诗道的金兰影楼拍照留念,哨牙炳穿西装打领带,五岁的纯芳扎着两条乌溜溜的黑马尾发辫,小红裙,乖乖坐在他的膝上。纯坚和和纯胜垂手毕站父母旁边,也都穿西装,领带结得歪歪斜斜,嘴角紧绷得像小大人。阿冰身上是新造的旗袍,又到上海理发厅烫了头,眼神里有着满溢的幸福。一个圆满的世界就这样被定格下来,谁都抢不走了。阿冰每夜睡前定神凝望照片一阵,再把相框牢牢抱在怀里,恨不到让自己挤进框里,挤回那个片刻的圆满。
每天早上,阿冰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亲自到睡房和客厅的神台前上香,门外的地主牌位也要。她合十叩头,每天承诺一回,“等阿炳回来之后”,三牲酒礼,答谢神恩。大门外沿上方贴有一对红色纸鸳鸯,好多年了,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旧了便换,再旧,再换。湾仔汕头街的房子便是他们的“凤凰窝”,终有一日,当飞得累了,会的,总有一日,阿炳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