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朱家搭桥洪家过,不过此桥是外人(1/1)
“仆街,人呢?”哨牙炳站在大厅中央四处张望,心里一直骂着。他心焦如焚,希望尽快找到阿群。然而花王二突然呼唤他的名字,全场响起热烈掌声,更有几个兄弟趋前把他簇拥到台上。他心神不定,几乎跌倒在台阶前面,台下有人朗声捉弄道:“炳哥,小心金盆洗捻变成金盆断捻!”
上台站定后,哨牙炳拉整一下西装,环顾大厅四周查看阿群何在,竟然毫无踪影,由不得不惶恐万分。花王二在他身边催促了几次请他发言,他仍只木木地站着,脑海空白一片。阿冰坐在中央的主桌前,面对舞台,嘴角挤出生硬的笑容,眼睛却似石头般向哨牙炳狠狠扔掷过去。同桌的姐妹开始窃窃偷笑,美宝对阿仪说:“炳哥可能舍不得洗……”她明明把声压低,却仍低得让阿冰清楚听见每个字。
其他嘉宾亦交头接耳,仿佛到处是潺潺滑动的蛇,滋滋地吐着毒舌咧着利齿。
哨牙炳清一下喉咙,半晌方开腔,说:“今晚惊动了各路英雄和各位兄弟,真系唔好意思。小弟我出道三十年,结交了无数江湖朋友,亦得罪了无数江湖敌人,感谢各位贵宾前来赏光,我阿炳想借今夜沐龙之宴的难得机会,向各路英雄好汉郑重声明,万一昔曾有所冒犯,还请海量包涵。”
台下“好!”声雷动,震天响的喝彩声竟然令哨牙炳的心情由焦灼变成激昂,刚才在贵宾房里的事情像拳脚一样把他打得头昏脑涨,南爷,安娜,世文,风哥,诡异的关系令他几乎忘记了今晚是自己的金盆洗手和金盆洗捻,现下突然成为所有人的注目焦点,我,我,我,对于这个江湖,总该留下一些想法。
于是他向台下抱拳,把嘴巴凑近麦克风,似对众人说话,但是只有他自己明白,其实他是在对自己说话。
哨牙炳慢条斯理地说:“我阿炳行走江湖这么久,对什么是江湖,总有资格讲几句意见。要明白江湖,必要先明白陆地。陆地之上,有道有路,有方有向,何去何从大致有轨迹可依可循。但在江湖之中,浮浮沉沉,漫无边际,东西南北谁都说不准。所以得靠自己闯荡,要靠自己打出江湖规矩。江湖里,有大鱼也有小鱼,有真龙也有假龙,各有各的货色和本领,但不管是什么货色、有何本领,求的大抵都是生存二字。生活不容易啊,能够在茫茫大海里活下来,已经是一桩不简单、不容易的事情,大家都得体谅大家。”
台下“炳哥,好嘢!炳哥,有见地!”之声不绝于耳。
哨牙炳得意了,继续把话说完,但其实刚才和之后要说的话,有许多是陆南才以前对他说过的。哨牙炳对台下道:“混江湖,吃的是四方饭,无论东南西北,有饭吃的地方便得去吃,而江水流动、湖海兴波,许多时候身不由己。恩也好,仇也好,天天在变,时时在变,想留也留不住。可是,留不住,却必须对得住,闯江湖既要对得起自己,更要对得起别人,吃饭终究要讲公道,否则便不是吃饭而是抢饭。新兴社前身是孙兴社,由南爷所创,南爷最常提醒兄弟们的,就是公道二字。南爷离开了,风哥掌舵,孙兴社虽然易名新兴社,名字变了,但仍把公道放在最前头。如今风哥身处远方,小弟不才,暂掌龙头之位,最看重的依然是公道。”
台下又是一轮鼓掌。
说到南爷,哨牙炳急往前方搜望,看见世文和纯芳并肩而坐,胸口涌起一股凄酸,整颗心像忽然放松下来,却又似突然被提上去。他深吸一口气,再道:“感谢祖师们,感谢南爷,感谢风哥,感谢在座各位兄弟手足,没有你们,便没有新兴社,更没有我赵文炳,请受小弟拜谢。”
说毕,哨牙炳抱拳躬身,把左手拇指和食指捏成圈状,其余三指伸直,是为“三把半香”,再用手指在右肩、右上臂、右肘、右前臂而至右手腕各碰一下,是为“过五关”,五个部位分别代表洪门典故里的高溪庙、乌龙岗、长沙湾、二板桥和姑嫂坟。为求隆重,哨牙炳边做手势边朗声念诗:“二板桥头过万军,左铜右铁不差分,朱家搭桥洪家过,不过此桥是外人。”又念:“头发未干出世迟,家贫少读五经书,万望义兄来指示,犹记花亭结义时。”
洪门老派人凭这手势和诗句为江湖相认之礼,但现下已不时兴了,更没几个人知道,懂得的人各自向邻座低声解说,脸色得意自豪。然而无论懂或不懂,也不管是男是女,在座嘉宾只要是洪门徒生,无不站起身抱拳回礼。阿冰则仍坐着,感动归感动,却同时讶异于阿炳怎么今晚似是变了个人,说话正经八百,严肃端正,不像跟她度了二十多年患难的那个赵文炳。
嘉宾重新坐定,花王二拱手请哨牙炳坐到台侧的一把太师椅上,忽然,锣鼓响鸣,新兴社分堂“洪义国术馆”的门生从后台咚咚隆隆地舞狮出场,黄狮在右,红狮在左,生猛威风,赢得满堂喝彩不在话下。四个人,两头狮,在哨牙炳面前摇晃摆动,妨碍了他的视线,他在人与人、狮与狮的舞动身影之间往台下张望,隐隐约约窥见主桌的众女脸容。
阿冰已经喝得双目涨红,黄狮头震颤颤地晃一下,把她遮蔽了;阿贞的脸圆得像月饼,黄狮尾左晃右摆,把她挡住了。还有阿婵、阿玉、阿意、阿静、阿容、阿美、阿惠、阿思、阿桂,脸颊无不涂抹得霞光照艳,深深浅浅的腮红在缝隙之间时而现、时而隐,像挂在神坛前的灯泡串,坏掉了,闪烁无定。有门生在帘幕旁敲锣打鼓,笃锵,笃锵,笃笃锵,喧天哗地,闹声震动他的耳膜,刹那间仿佛他的额头是鼓,他的后脑是锣,每响一下都打出他的一段销魂记忆。都是曾经给我无比快乐的女人啊,她们也曾告诉他,她们也快乐,但她们到底怎样快乐,他无法体会,只能从她们的呻吟和颤抖里想象。每个女人的快乐都一样也都不一样,各有各的声调和身姿,一千个女人便有一千种风情,然而到了风情的最高处,眼神竟是相同的迷离,似在对全世界宣布,我什么都不想要了,且让我停在最高处,这是我的归宿,我的故乡,我愿意付出所有,只要能让我在这里留下。正是她们义无反顾的渴求令哨牙炳觉得自己拥有实实在在的力量,他不再只是堂口的龙头,他就是龙,呼风唤雨,他是潮湿和狂暴的创造者,他有能力让对方的时间静止在最疯狂的刹那。
一张张脸容在哨牙炳眼前掩映,因被遮挡而破碎,似有还无,是陌生的熟悉。都过去了,快乐无论如何深刻,过去便是过去,之前之后不管还有其他多少个女人,依然无法彼此替代,终究都是独特的人,独特的快乐。他不禁戚然。快乐一旦被依依怀念,伤感即像青苔般在墙脚蔓生。
跟哨牙炳共寻过快乐的女人当然远远不止十一个,但沐龙宴只容许这个数字,唯有挑选能够安全曝光的人,都是风尘女子或堂口中人,没有名节的顾虑负担,求取生存和快乐是生活里的唯一义务,阿冰也不介意她们的存在,反正她是拥有名分的赢家。其他的女人,只好留在彼此的脑海成为心照不宣的秘密,有过而不能说,依然是有过,总强过一无所有。阿群其实并非不能公开,但是哨牙炳必须忘掉她,必须忘掉在她胸前曾经流过的男儿泪,这样才可忘记南爷的突然不在。许多时候,要远离伤痛,没法不把快乐一并踢开。
可是此刻他忽然发现自己没有踢开一切的资格。在仙蒂说明一切之后,陆世文已经不再是陆世文,在哨牙炳心中,他的出现等同南爷重现眼前,让他感受到无可逃开的责任,他必须在陆世文身边守卫秘密,绝对不可以让世文知悉南爷和张迪臣的关系,也不可以让他知道陆北风如何对待了他的亲生母亲。骤然而降的责任给他带来力量,相对于这样的力量,床上的呼风唤雨竟是如此轻浮,他从未试过这么认真地对待责任。四十年前目睹父亲被土匪割喉丧命,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代父报仇,但战场炮声把他的报仇意志炸得烟消云散,之后跟亲戚做生意,再之后跟南爷混堂口,因缘际会坐到龙头的位子上,有上千名兄弟门生合力撑持,一路上似有风浪把他推到前头,他并非全盘心甘情愿,却亦没做过什么严肃的取舍。说服阿冰移民,又倒过来被阿冰劝服金盆洗捻,这都当然是最有决心的取舍,但谁说取舍不可以改变?陆世文在,对哨牙炳来说便是陆南才活过来了,既然南爷在,他阿炳怎可以离开?如果世文愿意,又有谁说不可以把他栽培为新兴社龙头?世文在香港,风哥在菲律宾,让他们两父子——不,两叔侄——分在两地把新兴社的香火接续下去,岂不甚有意义?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真的吗?真的不该离开?可是已经骑虎难下,怎么办?好,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再无办法亦要想出办法。无论如何,今晚这场沐龙宴好戏还是得演完,否则实在对不起阿冰。大不了去到南非之后,把阿冰和纯芳安顿妥当,他再独自回来,继续主管新兴社,再花几年时间认真扶持世文接位。这当然要先问问世文是否有此意愿,但他今年没有,不等于明年不会有,一切大可从长计议,唯今最要紧的事是寻得阿群,免她口没遮拦,捅出了所有不该被捅出的秘密。
打定主意后,哨牙炳站在台上,望向远处,暗道:“南爷,阿炳又要替你办事了。你放心,我一定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