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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自此应当百事宜(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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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去边度?”阿冰被哨牙炳的提议吓了一跳,“难道去南非?”

半年前阿冰的三伯娘从外地回港相约茶聚,她生平首回听闻地球上有个叫作约翰内斯堡的城市,在一个叫作南非的国家。这年有不少香港居民移民,最有钱的人去荷兰、英国和澳洲,其余的去泰国和马来西亚,三伯娘选择的是南非首都约翰内斯堡。在英京酒家食虾饺烧卖,三伯娘欢天喜地讲述当地的平静生活,阿冰听得入神,冷不防三伯娘道:“你们也来吧!去开间鸳鸯楼,照样做老板娘,那边很多中国人,白人鬼佬也爱吃中国菜!”阿冰听过便算了,没放在心上,万料不到哨牙炳今天突然提议移民,她便随口说出“南非”二字,其实她并未当真。

但是哨牙炳认真,爽快地说:“南非也不错,胜在有亲戚在那边照应!”

“讲笑而已!南非咁多黑人,好鬼恐怖!”阿冰摇头道。但忍不住用试探的语气问:“去到那边,你不再是堂口大佬,舍得咩?”

哨牙炳冷笑道:“市面乱到这地步,早走早着。这样搞下去,万一解放军真的来了,孙兴社以前替日本鬼子做过的事情,瞒得住吗?”

阿冰被唬得不敢作声。她从未想过移民,可是阿炳一旦提出,便像在她心里推开了一道门缝,忍不住窥探门后风景。在香港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提心吊胆,纯芳朝早出门上学,她总忧虑街头巷尾的炸弹和子弹会夺走她最后的孩子,往往担心到彻夜失眠,唯有不断央求医生配发安眠药,吃得双手颤抖。经哨牙炳一说,她觉得一走了之确是一了百了,此地不宜久留,只要阿炳和纯芳平平安安留在身边,再远的天涯海角她都可以去、愿意去——问题是仍得先到文武庙问问神明。

感谢神明,阿冰在文武庙求得一支上吉好签,签题是“张子房游赤松”,文曰:“盈虚消息总天时,自此君当百事宜,若问前程归宿地,更须方寸好修为。”二十多年前替她解签的咸湿相士仍在开摊,秃顶了,仍然戴着眼镜,远远望见阿冰,立即低下头佯装翻书。这些年来她经过他摊前无数遍,都是昂首阔步。他当年用嘴巴吃她豆腐,她也早已给了他教训,按道理应是两不相欠。生命也分出了胜负。她当了堂口龙头的妻子,当了菜馆的老板娘,当了三个小孩的母亲,他却仍然是个日晒雨淋、伛弯着腰的摆摊解签佬。她是胜利者,尽管两个儿子的性命保不住,但生命也许像穿着一双破底而狭足的绣花鞋,即使渗水,就算脚疼,只要走在人前,仍得走出个风光排场。吃了黄连,只要把骄傲的笑容挂在脸上,鞋面也保持光鲜艳丽,便无人得知——也没必要让人知道——心底有多大的苦涩。

这个傍晚,阿冰前来探问远行吉凶,有万事俱休的离愁别绪,忽然想到既然已经到了终场,胜负分明,何不多展现几分大方?舞台上的大戏结局通常是大团圆。赢是好事,而赢得漂亮,是好上添好。

所以她在咸湿相士的摊前坐下来。相士吃了一惊,身子往后一仰,几乎跌倒而重演二十多年前饿狗吃屎的狼狈戏码。阿冰连忙道明来意,从银包掏出一张五十元钞票塞到他手里,并且递过签条,和善地请他解说。相士微微定神,低声念道:“鸳鸯飞入凤凰窝,莫听旁人说事破,自是良缘天配汝,不调和处也调和。”阿冰眼眶一红,几乎滴下泪水。这么多年了,他居然记得那时候她求的姻缘签,或许那天他挨过揍,一辈子忘不了。但不管是什么理由,他的记得令她感激,多年宿怨原来可以烟消云散得如此简单。阿冰马上再掏五十元,用钞票代替她道谢。

这回解签,相士当然不再咸湿,连正眼都不敢望阿冰,只低头耸肩,一本正经地略说签文本义。这签并不难解,既说是“百事宜”,自可远行无碍,但若要行而大吉,仍须做出一番“好修为”。相士托一下眼镜,终于抬头望向阿冰道:“就是说要做好事啰。做了好事,走得顺利。”

阿冰啐道:“老娘日日都做好事!相夫教女,开菜馆卖斋菜,全部是好事!”

相士哈腰连连道:“是的,是的,都是好事,好事。但是好事不嫌多,好事做得越多,越能为往后的日子积福。”

阿冰想了一想,道:“简单!我在移民以前摆酒请客,宣布不收礼金和赠礼,免得大家破费,不也是做好事?”

相士唯恐马屁拍得不够响,故作夸张地拊掌道:“好主意!好事不必复杂,确是简单就好。大姐英明!英明!”

阿冰白他一眼,翻一下银包,只剩两三张十元纸钞,统统抓出来给了相士,笑道:“嗱,我又做好事了!”

相士脸一红,鼓起勇气,对她抱拳敬礼,羞愧地说:“昔日有所冒犯,希望大姐大人有大量,别再放在心上!”

她懒得回话,微微一笑,站起转身离去,昂首阔步沿嚤啰街走往皇后大道中。途经弦月巷,豆腐花摊档已经不在,她眼里却仍看见昔年跟高明雷蹲坐在矮凳上聊天谈笑的自在情景,可惜自在之后,便是烦恼,烦恼全因动了心。阿冰突然生起些许愧疚,对高明雷。继续缓步走下斜坡,抬头望望天空,挂着一圈淡淡的太阳,久久恋栈不肯退位让月亮现身。她暗笑道,何必呢,该放手的时候便要放手。或许刚才跟相士的“和解”令她放松了心情,仿佛脑袋被掏空了,连走路脚步亦变得轻盈,于是冷不防冒起一个古怪的念头,如同许多感情的决定都只是一时冲动,有时候对,有时候错,有时候就算错了亦可补救,最痛恨的是总有些事情回头很难。

回到家里,阿冰倒了杯茶给哨牙炳,要他坐在沙发上认真听她说话。他一边撩拨茶几上的算盘,一边笑道:“乜事?中了彩券?”

阿冰慢慢道出在归家路上想到的主意:“摆酒请客,其中一桌要请跟你上过床的女人!”

“砰”一声,哨牙炳惊吓得十只手指头一震一抖,算盘从茶几掉到地上。他连忙弯腰捡起算盘,仰脸望向阿冰,见她眼神坚定,不似开玩笑。哨牙炳搞不清楚阿冰的葫芦在卖什么药,强作镇定,刻意用夸张的口吻调侃道:“一桌十二个座位?点够用?一百二十个也不够!”

阿冰蹬脚踏翻茶几,叉腰骂道:“唔好三分颜色染大红!我叫你请,你就请!这是给你面子,也是给我们积福!你唔肯请,我和纯芳留在香港,你一个人去那个黑鬼地方!”

刚才摇摇晃晃地搭电车回家,她已经想通透了。自问并非对哨牙炳这些年的花花草草毫不知情,但是吵也吵过、闹也闹过,断不了就是断不了,再无力气理会。况且经过了高明雷那事,她心虚,不愿干涉,后来又经历丧子之痛,更懒得在此用心,只求天下太平,做个稳稳当当的龙头阿嫂便已满足。每回为女人的事情吵闹,他都答应下不为例,以前她痛恨他不守信用,但近几年,她觉得愿意承诺已经等于“重视”,有重视,便算了,世上毕竟没有不偷腥的猫。她明白哨牙炳花名在外,不仅兄弟们知道他好色,连街坊邻里都知此事,到了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与其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不如反客为主,把花花草草大方邀来,当着众人眼前,让大家确认谁才是最后的赢家。你们跟我老公上过床,又怎样?终究只有一个赵太太、赵夫人,就是老娘,而且跟他一起远去天涯海角,没你们的屁份。天下间乱搞的男人多的是,有胆识让老公的花草亮相的女人或许只有我汕头九妹。我不但要赢,更要赢得体面堂皇。

听完阿冰的妙想天开,哨牙炳仔细琢磨了两日,反复思量,终于点头同意。不算是被迫,他有他的盘算:在乱七八糟的时局里离开香港,说不定有人觉得老子怕事。老子确是怕事,但也怕受到嘲笑,所以如果在晚宴里搞些花样,便可把注意力从他转移到那些花花草草之上,老子成为万红丛里一点绿,倒有独特的风光。到时候,大家将赞许老子是大丈夫、真好汉,做人有情有义,敢让上过床的女人在晚宴里亮相,亦算是给了她们一个小小的名分。自问龙头大佬担当得不够出色,若能在烟花江湖留个情深义重的威名,聊胜于无啊。世间嫖客多的是,但能够在老婆的同意下宴请有过一腿的女人,老子可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么一想,哨牙炳自鸣得意,睡前站在客厅良久,向神台上的关公肖像虔诚上香。关老爷左手捻须,右手提着青龙偃月刀,腰背挺直,双目炯炯有神地望向前方,嘴角挂着豪气万丈的浅笑。哨牙炳盯住肖像的眼睛,仿佛想看出什么玄机,看久了,竟觉得有几分头晕,幸好在晕眩里忽然有了灵感。翌晨睡醒,他匆匆忙忙赶往龙门茶楼,对围聚饮茶的堂口手下道明申办移民之意,并谓关二哥半夜显灵报梦,嘱他大排筵席,邀来昔日红粉,赠金送财,公开承认床上情分,让世人明白他是个情义充沛的好汉,上对得起兄弟,下对得起红颜,他这一辈子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有为有守。办完这场晚宴,他将选定新兴社的下任堂主,在移民以前正式交出龙头棍。

兄弟们听了,面面相觑,无不暗觉胡闹,唯独鬼手添另有想法。他已在密锣紧鼓筹划大屿山赌场,也明白炳哥已对自己放心,炳哥移民,龙头棍理所当然交到他手里,于是马上一拍胸脯,表态支持:“新兴社冇咗炳哥,群龙无首,好捻麻烦。但难得炳哥看得破、放得下,我们应该替炳哥感到高兴。炳哥放心,只要有我阿添在一日,保证冇人敢来抢地盘!谁来,我阿添斩开佢十八碌!来一个,斩一个!来十个,斩五双!六亲不认,‘新’字当头!”

花王二不甘人后,在旁道:“炳哥,这确实是‘双金临门’的大喜事呀!”他已听闻开赌之事,心里暗喜,因为他判断大屿山船程遥远,香港九龙新界的有钱佬不会受落,要搭这么久的船,不如直接去澳门。到时候,新兴社和福义堂血本无归,鬼手添领导无方,才是他要求换人的大好机会。他不急,铺桥搭头都要耐性,何况争夺龙头大位。

“双金临门?”哨牙炳不解,追问花王二。

花王二笑道:“炳哥退出江湖,是金盆洗手;告别红颜,是金盆洗捻。一金加一金,就是‘双金’了。”

哨牙炳纵声朗笑,竖起大拇指,佩服花王二的古灵精怪。鬼手添睨了花王二一眼,觉得不是味儿,嫉妒得牙痒痒。

哨牙炳呷一口烫热的普洱茶,向花王二问道:“那么,这场宴会应该叫作‘金盆洗手’抑或‘金盆洗捻’?又或者‘双金全洗’?快快想个好名号。辜负炳哥无所谓,千万别辜负了关二哥的托梦提点!”

花王二略为沉吟,轻拍桌面,道:“炳哥是名震湾仔的龙头大佬,小弟建议,宴会不如唤作‘沐龙宴’。”

“木龙?木雕的龙?”哨牙炳抓一下后脑勺,不明所以。

花王二连忙说:“不是木头的木,是沐浴的沐。炳哥是大龙,炳哥的老二是小龙,如今炳哥出洋移居,等于双龙出海、龙游浪奔,全身上下水气饱满。沐,就是水气旺盛的意思。水为财,水旺则财旺,举办完沐龙宴,到了番鬼佬的地方,炳哥肯定再有几十年财运可享。至于桃花嘛,在这边放下了,去到那边谁说不可以重新栽种?有水就有花,说不定洋桃花更香艳,更合炳哥的胃口!”

哨牙炳猛力一拍花王二的肩膀,夸奖道:“湾仔才子!冇捻得顶!”

移民手续竟然比预期中办得顺畅,阿冰委托三伯娘介绍的洋律师,有钱使得鬼推磨,洋鬼日鬼黑鬼白鬼都是鬼,只要愿意在律师费以外多送几个红包给南非领事馆的人,在一沓厚厚的文件上签几个名字,两个月后已可成行。他们既不脱手房子,也不顶让店铺,留下退路,以防万一,待到约翰内斯堡安顿之后再做打算。沐龙宴亦依计划进行,阿冰请英京酒家的陈部长拟定菜单,十八席,她把菜单拿回家递到哨牙炳面前,他看也没看,只道:“你话事,老来从妻,都听你的。”阿冰的精神衰弱一天比一天严重,哨牙炳体贴,让她说一不二。

阿冰戴起老花眼镜,凑近沙发旁的小灯把菜单读了再读,仿佛多瞄一眼即可令移民的事情多添一分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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