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吕乐与蓝刚(1/2)
鬼手添两个星期没现身,哨牙炳也没找他,如果是夫妻,便算是“冷战”了。然而毕竟不是夫妻,无法一切听其自然,人心隔肚皮,先下手为强往往是最安全的防守。所以哨牙炳做了他相信是该做的事情,然后,等待对手出招。
十多天后的一个早上,鬼手添终于摇来电话,请炳哥下午到安乐园餐厅谈事。哨牙炳在电话里问:“就我们俩?”鬼手添冷哼了一声,道:“炳哥放心,我不是大只良。”哨牙炳再问一次:“就我们俩?”鬼手添悻悻然道:“总之炳哥来就对了,到时候慢慢谈大茶饭。”
不答就是答了。挂上电话,哨牙炳对自己冷笑道:“仆街,作反了!”
当天下午四点,哨牙炳准时来到安乐园,进门步上二楼,在楼梯间已经听见几串放肆笑声。果然不出所料,二楼角落桌旁坐着鬼手添、细眼超和鹤佬德,脸上眉飞色舞,谈笑旁若无人。众人望见哨牙炳,连忙站起身,如斯隆重有礼,令他更知道必有三分险。
哨牙炳坐下,大伙风花雪月说了一轮江湖闲话,话题扯到近日的工人运动上面,无不同意街上的炸弹使得人心惶惶,然而赌馆的生意更见兴旺,只能说是一赌解千愁。细眼超在油麻地庙街掌控十几个赌摊,习惯叼着牙签说话,他是地中海秃顶,一对眼睛狭窄如两条缝线,嘴唇是薄的,眉毛是浓的,鼻头是宽扁的,左右两边的招风耳朝外横撑,整张脸看上去似三岁稚童用铅笔在纸上随手涂出的漫画。他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指弹按嘴角的牙签,牙签上下抖弹,仿佛搔撩着哨牙炳的耳膜,令他浑身不自在。
细眼超正经八百地分析形势,认为香港九龙赌档林立,但手里有钱的生意人嫌它们拥挤得似菜市场,去澳门呢又嫌路程遥远,如果堂口这时候能够弄些新花样,肯定能够令这群人像蚂蚁看见蜜糖般拢聚过来。他道:“我唔啰唆啦,相信添仔已经跟炳哥讲过,我们打算在大屿山搞个有咁豪得咁豪的赌场,要赌有赌,要粉有粉,要女有女,但只招待驶得起钱的人,闲人免问……”细眼超说到激昂处,“呸!”地把牙签远远喷吐到地面,同时把一口浓痰咳到口腔,他却懒得吐了,咕噜一声吞回肚里。
鬼手添接腔把话说完,道:“炳哥,我们商量过了,三个堂口联手去搞,把香港九龙的有钱赌鬼和咸虫统统拉过来。赌馆需要的本钱,三个堂口分摊,但利钱由新兴社占四成,其余的由超哥和德哥平分。我们有着数啊。”
哨牙炳问:“有咁大只蛤乸随街跳? [1] ”
长了一张马脸的鹤佬德笑道:“炳哥真是明白人。赌馆要搞得成,首先要过得了蓝刚和吕乐两个大门神的铁门关,他们同炳哥称兄道弟咁多年,只要劳驾炳哥出马打个招呼,肯定冇问题,对吧?炳哥以后就是赌馆的门神,差佬那边的门路,全部由炳哥说一不二。”鹤佬德十年前从福建来到香港,落户荃湾,跟鬼手添一样擅长千术,一九五六年李郑屋邨暴动后,许多堂口大佬被驱逐出境,他和细眼超趁空而上,各自有了自己的地盘。
哨牙炳瞟了鬼手添一眼,方对鹤佬德和细眼超拱手道:“多谢两位带挈!可惜我阿炳不惯俾别人差遣工作,呢碗饭,我食唔落。其实,添仔有毛有翼了,你们跟他合作便好,只要唔搞到新兴社的老本,我冇兴趣阻任何人发达。”
听了这几句重话,众人脸色大变,尤其鬼手添,又气又急。他明白自己先跟其他人谈妥计划,才把哨牙炳抬上轿,确有几分霸王硬上弓,但说到底这是好财路、大财路,哨牙炳再不满亦无理由反对,否则便是对人不对事了。所以他涨红着脸,气急败坏地说:“炳哥,慢慢商量,无必要意气用事。”
哨牙炳瞪向鬼手添,眼前的这张脸孔,明明看了二十多年,此刻忽然让他有了陌生的怪异感受。鬼手添脸上尽是褶皱,嘴角眼角皆下垂,眉毛稀疏,两道虎纹深深刻在嘴边。哨牙炳努力回想他的昔日模样,却总想不起来,方才惊觉,老了,原来同伙多年的兄弟跟自己一样,不知不觉已经老去。然而难以说清是福还是祸,这位兄弟的眼神里仍然点燃着火,火里面,仍然有刀光剑影的江湖,不像自己,满脑子想的只是收成享福。他心底涌起一阵纠缠,有佩服,有怜惜,也有嫉妒。或许一个江湖养出百种的人,如南爷,如风哥,如花王二,各有各的路,最重要的是大家都有路可走,至于能否走到底,虽说要看个人造化,但也得互相扶持。结交这么久了,他明白鬼手添的倔强脾气,一旦有了主张便会坚持,所以哨牙炳暗暗庆幸其实做了成全他的准备,兄弟一场,就算鬼手添不仁,他亦做不出不义。
鬼手添被哨牙炳端视得有点发毛,硬着头皮好言解释:“炳哥,如果解放军攻入香港,你做又死,唔做又死,他们点都唔会放过我们。咁就不如放手一搏,揾得几多得几多。揾多些钱,日后走路也可以走得快些……”
未待他说完,哨牙炳已经离座走向柜台摇电话,之后再施施然回到桌旁坐下。众人认为他是刻意缓和刚才的僵局,遂陪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了大概半个钟头,楼梯间响起皮鞋的踏踏响声,转脸望去,出现了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竟然是蓝刚。
蓝刚慢步走往他们的桌子,四个人立即站起齐声喊道:“无头sir!”
“无头sir”是蓝刚的诨号,他幽默诙谐,没架子,喜开玩笑,但记性不佳,经常忘了自己说过的话,“无头”指的便是说到后面忘了前面,像被斫去了头。蓝刚不以为谑,还对堂口的人说:“你们送我这个名号,我受落了,但如果你们不听指挥,我动一根手指头便可以令你们人头落地,跟我一样变成无头!”他是三代在香港的广东中山人,却长着一副北方脸,眉清目秀,有七分似当红小生谢贤,如果他说自己是电影明星,你不会有半秒钟怀疑。他原名蓝文楷,中学毕业后做警察,嫌名字太柔弱,改名为“刚”,经常自夸:“有了个‘刚’字,我的老二果然金刚不坏!”他有一妻四妾,妻是堂堂正正的妻,妾亦是堂堂正正的妾,香港到了一九七一年才立例禁止纳妾,在此以前,只要有钱和原配首肯,想娶几个就娶几个。
蓝刚跟上司和同僚相处融洽,但他在警察之路扶摇直上,靠的并非拍马屁而是其他两个本领:口才和胆色。他精通外语,英、法、德、西班牙、荷兰语,完全难不倒他。他有极强的说服能力,一九五八年有“双枪虎将”之称的悍匪李卓绑架九龙巴士公司总经理,蓝刚自告奋勇进门跟他谈判,劝他投降,他愿意替他向法官求情,他日出狱,亦会让他在堂口赌馆上分一杯羮。李卓考虑一阵,答应放下手里的枪。蓝刚一九六二年做了九龙和新界区的总华探长,香港岛那边是吕乐,两人分庭抗礼,心里互有不服,表面倒还客客气气。
吕乐和蓝刚同年,看上去却老十岁。他是海丰佬,圆脸,有两个深酒窝,虽具喜气,却威严十足,一双眼睛像射光灯般把人瞪得心寒。他原名吕慕乐,大家喊他“乐哥”或“阿叔”,有人在背后说他是文盲,他气得把讲坏话的家伙抓到警察局,亲眼看着他在纸上默写《千字文》,然后迫这家伙抄写他的《千字文》一百遍,抄错任何一个字都要重写。当差二十多年,吕乐足智多谋,想出了不少花样把堂口管得服帖,例如制订了一套全新的规费会计方式,堂口的黄赌毒有多大规模,便要依例给多少钱,像政府纳税般有根有据。收回了规费,各级警员警目警长警司该抽多少,亦是半点不含糊,人人有份,皆大欢喜。
吕乐的管辖地盘是香港岛,长期租下湾仔道的白宫酒店517号房会客谈事,江湖人开玩笑唤他作“香港总统”,跟美国鬼佬一样有个白宫办公室。然而到了一九六七年初,港英当局突然宣布把吕乐和蓝刚的管辖岗位对调,香港岛的去九龙,九龙的去香港岛,意图切断两人的地方势力。两人毫无反抗余地,唇亡齿寒,反而放下心结,经常相约坐下一边打牌一边互通消息,也难免暗自慨叹大风大浪就在前头,只不过都不愿先说出扫兴的话。
蓝刚这天忽然现身安乐园餐厅,吕乐亦是事先知晓,因为哨牙炳早已跟他们通了声气。所谓“人老就精,鬼老就灵”,自从约略听过鬼手添的大屿山开赌大计,哨牙炳像打算盘一样左推右敲,料想他必会要求自己打通探长那边的老关系,倒不如先发制人。他约两个探长出来见面,说服他们,大屿山高级赌场是条大财路,关键只在于把赌场交托给哪个可靠的人。三人商量半天,有了主意,但暂时沉住气待蛇出洞。终于,鬼手添、细眼超和鹤佬德摊牌了,哨牙炳也不客气,依计行事,把蓝刚找到现场,叫他们分清楚谁是庄家谁是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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