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乱七八糟的男人(1/2)
这是哨牙炳早上醒来以后对阿冰说的解释版本——
昨天离开广福义祠,他对陆北风提出金盆洗手,风哥暴跳如雷,骂他是反骨仔,更激动得眼眶泛红,几乎为他流下男儿眼泪。
“风哥会喊?”阿冰觉得不可思议。
哨牙炳瞪着眼睛,直望阿冰道:“千真万确!我骗天骗地都唔敢骗你!骗你,我就系龟公!”
阿冰啐道:“呸!你系龟公,我不是就系龟婆?”
哨牙炳连忙抬手作势边自掴边道:“我嘴贱!我掌嘴!”他继续胡扯道:“我跟风哥说,娶了老婆便该让老婆安心,这点意思我其实以前早向南爷说明,南爷也同意了,表明一旦打跑了日本鬼子便让我脱离堂口。现在日本鬼子走了,也该是时候了。风哥听完,考虑了一阵,觉得既然这是南爷的遗愿,自己无理由反对,但警告我,依照广州帮规,脱离堂口要被大佬在背上斫三刀。我说为了老婆,别说三刀,三十刀我也愿意挨!”
根据哨牙炳的说法,陆北风认为兄弟一场,无必要动刀,但喊出交换的条件,要求他再留个两三年,待新兴社打好了基础才放他走。如果同意,三刀不必斫了,改为打三个耳光。他虽然不情愿,但见风哥情深义重,他为大局着数,最终勉强答应,岂料风哥用劲过猛,一巴掌打断他半只门牙。
哨牙炳张开嘴巴让阿冰察看断牙伤势,阿冰不免疼惜,轻抚他的脸颊。他又扯了一段:“风哥后来对我感叹,说娶了像你这么好的老婆,又靓又叻又听话,换作是他,他亦甘愿为你金盆洗手。他说我是走了八辈子的狗运,一定要好好珍惜。我说,你错了,不是八辈子,是十八辈子!”
阿冰虽然喜听好话,但因是屠狗出身,不爱听见“狗”字,嗔道:“我倒是走了十八辈子的衰运!”
哨牙炳知道过关了,虽然金盆洗手失败,至少过了阿冰这一关,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吧,见步行步,管不了这么多。他再次领悟有些烦恼原来只是自己的心障,船到桥头自然直,只要换个想法,或换个说法,烦恼虽仍是烦恼,却未必如想象中的烦和恼。而对阿冰来说,事已至此,再不情愿也得接受了,反正已经开了店,她是老板娘了,这也是她的江湖,待新兴社的根基打稳了,粮庄的生意亦该上了轨道,到时候和阿炳才是真真正正的重新做人,三年不算太长,她可以等。阿冰之后做了两桩事情。首先在家里的神台面前上香,把昔日几把随身屠刀隆而重之封箱藏起,算是小小的“金盆封刀”仪式。然后,她陪伴哨牙炳到史钊域道找欧士元大夫镶了一只金门牙——从此,江湖上少了一个哨牙炳,多了一个金牙炳。
新兴社是半新不旧的堂口,陆北风一方面招兵买马、广收门徒,另一方面派遣金牙炳和阿火在湾仔一带布置生意门路,客栈、赌摊、烟馆,尤其航运码头搬运,皆须尽快掌握。面对其他帮会,可以合作的谈合作,谈不拢便由刀疤德和大只良出手,硬碰硬,黑吃黑,顶多事后多赔一些汤药费和安家费。有钱好办事。
相士批算得准,陆北风开始走运了,一九四六年初,为了稳定港币的信用价值,汇丰银行突然愿意承担战时迫签银纸的储备责任,港英政府配合改弦易辙,重新承认这批钞票的合法化。这本来是好事,有人却因此发疯了。当钞票仍是废纸的时候,不少人把迫签银纸当作垃圾扔掉,或者干脆用来生火煲水、点烟、煮饭,五元十元百元五百元,自己亲手把钱财烧毁,看不开的人很难不精神错乱。有个上海佬为此握起菜刀,把烧掉他几千元钞票的老婆斩得身首分离。有个福建婆每天晚上十点半准时出现在萧顿球场,走到垃圾堆旁东翻西寻,嘴里不断喊嚷:“钱呢?我的钱呢?我的钱呢?”
命运是个诡异的游戏,近处看,像个万花筒,变幻多端让人眼花缭乱,拉远了,站高了,却常发现它其实是个天平,这边沉重坠落多少,那边自会轻盈提高多少,高低之间分厘不差,仿佛有一只手在半空操控着秤锤,你要有多准,它便有多准。所以,当有人发疯,也有人发财。
在废纸变回钞票以前,有人希望尝一尝坐拥金山银山的虚荣滋味,刚好有做生意的朋友打算丢弃迫签银纸,他说:“不如让我用十元换你的一箩筐钞票吧!”成交了,他抱着银纸睡觉,连做梦亦有钱的气味。银纸后来恢复流通,朋友急急前来讨回钞票,他当然拒绝,对方告官,法官却骂道:“卖了就是卖了,你这不是耍流氓吗?”他朋友反而因为法官一言而想出了坏主意,好,老子就耍流氓,干脆花钱找烂仔将对方绑票,最后取回八成银纸作为赎金。
又有个在马师道旁代撰家书的老伯伯不知如何捡得一堆迫签银纸,一天早上坐在摊前吃油条和听广播,准备吃饱了肚子在钞票上面练习毛笔字,收音机新闻报道政府的开禁消息,他愣住了一阵,把含在嘴里的油条往远处一吐,二话不说,站起收摊,从此不知所踪。街坊其后说他带着钞票回乡下老家娶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盖了大房子,几十年的穷酸冤气一扫而尽。
陆北风亦是处身在天平的幸运一方,他把箱里满满的五百元迫签银纸抱在怀中,抬头望向天花板,嘴里不断说:“阿哥庇佑!阿哥庇佑!”
自从日军于一九三八年占领广州,陆北风即跟哥哥断绝联络,因为自己替日本鬼子办事,不希望连累陆南才。三年后日军占领香港,陆南才亦替日本鬼子办事,两人却仍只通了几封信,双方都是为了彼此的安全,牵绊愈单薄,愈不容易被抓住把柄。陆北风忽然记起哥哥曾在信里说,孙兴社得到一个英国警官的关照,但到底如何关照,他没说细节。陆北风觉得洋人为的无非是钱,财能通神,塞够了钞票,不管是日本鬼子抑或英国鬼子,全部对你鞠躬。
看透了这点,陆北风特别嘱咐金牙炳前往疏通洋衙门,千万别吝啬,该花多少钱便花多少钱,今天花得越多,他朝便有机会越回越多。金牙炳不负所托,很快便透过老关系知道战后主管侦查堂口的洋警官是谁,然后把钞票送到对方的办公桌上,可是对方竟然拒收。——他并非不贪财,他只贪最大的财。
洋警官叫作joseph nick,中文名字是力克,出生和成长都在英国的牛津郡。他在牛津大学读的是东方研究,尤其钟情书画艺术,为了增广见闻,远赴神秘的中国游历,白天交朋结友和学习中文,晚上在酒店大堂拉小提琴赚钱糊口。他父亲是教堂牧师,从小教导他用音乐赞美主。他长相和善,嘴角经常挂着亲切的笑容,个子高,非常高,一米八八。初抵中国,力克的落脚地是上海,后来经广州来了香港,没料遇上城市陷落,日本进城的那一天他正在湾仔的六国饭店拉曲子,被硬生生押解到赤柱的欧民拘留营。
战后,力克当上香港警察,然而他从第一天起便不是个好警察。他从未想过要做个好警察。
日本人占领香港的时候,把香港岛南边赤柱的圣士提反书院征用为拘留营,集中管理一千多名欧洲和美国平民,战俘则分别关在北角和深水埗。力克在赤柱。
拘留营主管是一个叫作郑国梁的香港人,这家伙的老婆是日本人,他一直替鬼子做情报工作,狐假虎威,洋人落到他手里,受尽欺凌敲诈,终于忍受不下去,集体发难到操场上站立抗议。
郑国梁被调走了,换来一个名叫山本十六郎的日本人,他容许营内洋人组成临时管理委员会,如意算盘是以夷制夷。精通英语的山本十六郎战前在半岛酒店以理发师的身份乔装工作,顾客全是洋官洋商,方便打听英国圈子的备战动向。香港沦陷后,他以胜利者的身份站到洋人眼前,竟然坚决拒绝说英语,明明能够亲自沟通却亦要求随从口译,圆眼镜背后的一双小眼睛闪出腾腾的杀气,营民都在背后叫他作“地雷”,敬而远之,只让詹逊跟他打交道。
詹逊是港英管治时代的辅政司,港督杨慕琦身边的二把手。杨慕琦被日本鬼子押到台湾,他便成为最大号的官员代表,担任了三年多的临时管理委员会主席。委员会其他成员大多数是商人,也有医生、牧师和律师,做主席之于詹逊是吃力不讨好的任务,营里洋人讨嫌他太听命于日本人,几近于“欧奸”,日本鬼子却认为他常替欧民争取物质,贪得无厌。詹逊自觉里外不是人。可是为了大英帝国和英王陛下的颜面,忍辱负重,发誓带领营里的一千多人走向未来的光明。詹逊热爱音乐,跟力克谈得来,发现他有领导才干,人缘好,于是委任他做“生活协调小组”组长,负责摆平营友之间的冲突纠纷。如果詹逊是黑脸,他便是白脸。
廿五岁的力克在拘留营洗衣房里认识了露易丝,一位来自爱尔兰都柏林的十八岁女孩,很爱笑,笑时,脸上的雀斑似在漫天飞腾。她父亲在中环的教会医院行医,母亲是护士,她自己在都柏林亦是学习护理,闲时热爱绘画,毕业后来香港探望父母,趁机常往郊外写生,打算住半年便走,万料不到日本人说来就来,一家三口在拘留营泪眼相对。幸好力克有本领逗露易丝开心。日本人偶尔准许临时管理委员会举办文娱活动,力克邀请露易丝替营友速写肖像,他在旁边拉琴,依照营友的不同脸相和坐姿即兴创作不一样的乐曲。他告诉露易丝,以前有一位德国音乐家说过,“即使只是一把扫把,我也能用音符呈现它的形状。”音乐跟画笔一样能够具体勾勒出日月星辰,而他,亦在露易丝的眼睛里窥见了日月星辰。
力克做梦也没想到拘禁的岁月竟是最自由的岁月,像长了一双翅膀在天空飞翔,露易丝是牵着他手的天使,不管白天或夜里,只要跟露易丝聊天,他便似在云间遨游,高墙和铁丝网构成不了困阻。他不再需要外边的世界。营里的劳动折腾显得微不足道,因为只要他和露易丝的眼睛看得见彼此,在背上在脸上滴下的汗水,是甜的。
拘留营内的一千两百多个日子造就了爱情,更促成了婚礼,在三年八个月里,有二十多对男女宣誓结婚,但新人没有单独的房间,新婚之夜,营友合作掩护男方到女子营房过夜,房里的厕所便是他们的亲热新房。力克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亦将有相同的运气。
营里有一位亦是来自都柏林的海威格,家族做的是汽车贸易生意,破落欠债,他跑来香港买卖零件。他比露易丝年长十七岁,一直未婚,在洋商圈子里风流得声名狼藉。力克没法不承认海威格的魅力,他见过的世面,他的幽默,他的成熟,像冬天的炉火般能把所有女人男人吸扯到身边,忘记了被炙伤的危险。力克察觉海威格经常借故接近露易丝,所以提醒她,她却一脸纯真地笑说:“傻瓜,海威格是叔叔!他父亲是我爸在家乡的表弟!”力克选择相信,露易丝是天使,不会胡作非为,除非天使心里亦住有魔鬼。
力克没想到被魔鬼杀个措手不及。一个傍晚,他在饭堂远远瞄见海威格对露易丝打了个眼色,两人前后脚鬼鬼祟祟地绕道到营区右方的车场,他悄悄跟踪,眼睁睁看着他们翻越铁丝网的破洞,爬上一辆运输军车的后座。海威格常被日本兵指派帮忙维修军车,熟门熟路。
迟疑了一阵,力克决定趋前看个究竟,蹑手蹑脚走近军车,半蹲下来,慢慢掀开布篷一角朝里面偷窥。
天啊!这是露易丝吗?真的是天使般的露易丝?
海威格坐在空荡荡的车厢地上,脸贴脸地抱着露易丝,她跨开双腿盘夹他的腰,腰肢微微左右摆动像一个旋转的陀螺,长裙覆盖着两人的下身,露易丝仰起脖子,半张着眼睛,双手发疯般扯住自己的头发。海威格左手掌撑着地面,右手伸起捂住她的嘴,指缝间不断渗出嗯嗯呜呜的暧昧叫声,是愉悦的饮泣,露易丝不断低喊:“给我……给我……”她似一只极渴的兽在苦苦哀求主人恩赐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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