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见九无除作九八(1/2)
金盆洗捻的故事得从哨牙炳的身世说起。
哨牙炳本名赵文炳,一九一七年出生在香港以北三百五十公里的广东省宝华县,后来去了香港,好色,街知巷闻。
小时候的赵文炳当然不懂什么是色。他只是宝华县的一个寻常村童,九岁那年触碰到第一个算盘,从此找到立足的天地。其他村童喜欢追逐奔跑玩兵捉贼,他也玩,但因个子矮小,力气弱,动作慢,做贼时永远第一个被玩伴抓到,做兵时永远抓不到玩伴。所以他渐渐不爱玩了,其实是玩伴们渐渐不爱跟他玩,他把更多的时间用在珠算练习上面,经常独自盘腿坐在田边把算盘上的几十颗小木珠推上拨下,口中念念有词,把珠算口诀像唱歌般背来诵去。他把一颗颗的珠子看待成村里的牲畜,一头牛换几头猪,一头猪换几只鸡,指尖在算盘框内运转如飞,牲口在手指之间盘旋舞动,他说走就走,他喊停便停,物物听话并等价相换,他满足于这么踏实的计算秩序。
如果是城市的孩子,小炳是做生意的好人才。虽然成长在乡村,他十一岁已经做成了生平的第一宗得意买卖:替母亲和住在村尾的虾米叔把风。
小炳父亲在城里布店当掌柜,每天早出晚归,虾米叔一星期大概有两三回在下午时分来到他家,他母亲开门迎客,把小炳和三个弟妹驱赶到河边玩耍。一天他父亲生病提早返家,他母亲听见拖拖踏踏的脚步声,连忙穿回衣服到厨房佯装煲汤,虾米叔躲在木柜后面,待他父亲进门卧床后,踮起脚尖溜走。
没隔几天虾米叔又来敲门,他母亲又把孩子赶到河边,但吩咐小炳留下,乖乖坐在门外玩算盘,万一远远看见父亲回家,马上敲门报信。
“别对爸说,我给你一分钱到村口买糖。”他母亲开出价码。
“两分。”小炳盯着他母亲,两只门牙外露,似笑非笑。
他母亲拍一下他的后脑勺,骂道:“衰仔!”
他母亲是他的第一个主顾,他和她,有了秘密。
两个月后的一个下午,虾米叔如常前来,哨牙炳如常把风,但不知如何生起好奇,很想知道自己把的到底是什么风,于是绕到屋后,偷偷隔着窗缝窥探房里状况,竟见他母亲袒胸露乳,半蹲半坐骑在虾米叔身上,不断前后摇晃腰肢,光线阴暗,明明熟识的房子变得陌生,眼前的妈妈更是另一个人。小炳本想回到他的珠算世界,可是双脚不听使唤,眼睛更未能从他母亲的脸上离开,她咬着嘴唇压制声音,仰着颈,双眼望向屋顶,仿佛挥动双臂便可往天空飞去。如果她真的飞到天上,小炳肯定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紧抱妈妈双腿,不管她去哪里,他都去。
然而他母亲哪里都不去,再摇几下便瘫软地压住虾米叔,突然,她张眼往窗边望去,像出其不意的两支利箭扑簇簇地向小炳射过来。他震动了一下,但并未倒下,反而全身更是坚挺。他母亲又闭上眼睛,嘴角轻轻抖动,有小炳完全无法理解的笑意。
愣了一会,他回神快步跑回屋门前,脑海涌起连串问号。母亲早已发现他在偷看?为什么不停住动作?停不住?不想停住?为什么还看我一眼?小炳糊涂了,恍恍惚惚地蹲下,背靠土墙,执起算盘紧紧抱在胸前,抬头望向天空,才是午后,天色是不该有的昏暗,眼前世界似是变了模样。问号不断在脑中盘旋转动,转得小炳有点晕眩,索性闭起眼睛,做平常每天必做的功课——喃喃默念珠算口诀:“隔位六二五,两价三七五,转身变作五,五四倍作八,见九无除作九八,无除退一下还九……”小炳曾在庙里偷看道士开坛作法,挥舞手里的桃木剑,嘴巴喃喃地诵念词咒,据说神怪妖精尽被赶绝。每回他念起算诀都自觉像个道士,抑扬顿挫的诀词如一块块厚厚的砖,实实在在地、层层叠叠地堆在眼前,每一块都可数可摸可以触碰可以搬弄,无人可以入侵他的世界,因为他根本忘了在这以外还有世界。遗忘便是力量,他懂。而这时候更懂,每念一句诀词,心便沉静一分,飘浮在脑海的问号统统被推到围墙以外,念了不知道多久时间,天空恢复澄明,万物井然有序。他吁一口气,似从噩梦里转醒。
之后一切如常,仿佛那个下午所见的全是梦境幻象,不过小炳不敢直视母亲,跟她说话时只低头或侧脸。
两三天后,母亲在家门前弯身撒米喂鸡,腰背向着坐在地上啪啪达达地拨弄算盘的小炳,漫不经心地说:“咯咯咯,鸡仔鸡仔,来来来,多吃米喔,快高长大,长大要生蛋喔。”他把算珠推拨得更频更急,像噼里啪啦地点燃一串又一串的炮仗。
虾米叔照旧前来,小炳照旧每回从他母亲手里收取两分钱,把钱收进小铁盒,把铁盒埋在树底,打算长大后开一家布店。但如常的事情总难如常。一个下午,虾米叔和他母亲在房里厮混,哨牙炳在火辣辣的太阳下推拨算盘上的珠子,晒得头脑昏热,不知不觉地趴在矮桌上睡死,早已起了疑心的父亲却突然回家,一脚蹬开木门,扯住头发把母亲拉下床,虾米叔抓起衣裤夺门狂奔。小炳被吵闹声惊醒,吓得屁滚尿流,但不敢哭,担心哭声引来邻居。他眼睁睁地看父亲挨揍,是的,是父亲挨揍,母亲的个子比父亲高大,两人扭打一阵,她把他压在床上,左手抓住他两只手腕,右手一掌一掌地掴他的脸,掴了十来下,父亲惨声求饶:“够了!够了!我对你唔住!我唔应该阻住你们咸湿!对不起!”
他母亲再掴几个巴掌,终于住手,坐到椅上冷哼两声,拉整衣衫和头发,站起身骂道:“嫁给你十几年,跟你挨日子,替你生完一个又一个,乜都还番哂俾你了,老娘从此跟你冇拖冇欠!你自己冇捻用,老娘另外寻开心,唔得咩?你做乜咁自私?老娘就是喜欢咸湿!”然后瞥一眼惊慌地蹲在门边墙角哭泣的小炳,走过去,弯身把他拉起紧紧抱进怀里,双臂用力左右横箍他的单薄的背。小炳个子只及他母亲胸部,一张脸陷在她鼓胀的乳房之间。他母亲在他耳边细声道:“乖,长大了,别像你爸。长大了,无论发生什么坏事,你都要想办法把事情变好。千万记得喔。”气息吹进小炳的耳朵,像有一支羽毛轻拂耳洞令他浑身酸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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