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现在(2/2)
我停下轮椅,透过走廊的窗户眺望中庭。在白色的门灯下,水池里溅起无数的雨点,对面的别馆里亮起了几盏灯。
刚才给岛田看过后,我又把纸条塞进了口袋。我在心里回味那一抹绿色。
(仓本有机会。)
(目的是什么呢?这句话里包含着什么意思呢?)
我一直认为,对仓本而言,最重要的不是房屋的主人,而是房屋本身。他不是为藤沼纪一服务,而是为水车馆服务。从这一点考虑,他也不是没可能对我心生厌恶。
然而,我还是无法释怀。假如仓本真要威胁我,应该谨慎地采用更有效的方法。
(难道是……)
我的下一个怀疑对象是由里绘,不过我随即就否定了。
不会的,绝对不可能。
经过起居室门前去大门迎接三位客人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发现。后来,由里绘一直和我在一起,因此,她根本没有机会把纸条塞进门缝——对!没错!
我用余光扫视着挂在左手边墙壁上的风景画,慢慢地行进在北回廊上。靠近中庭的一侧已经拉起了窗帘,墙上几盏零星的电灯发出微弱的光芒,悠长的走廊宛如一条灰色隧道。
我回忆起去年的疾风骤雨之夜,北回廊的墙壁上有一幅画不翼而飞。那是一幅题为“喷泉”的小品画,八号画布上以黎明时分的夜空为背景,一道喷泉在平缓的山坡上描绘出奇特的轮廓,歪扭的水形和天空中仿佛波浪般汹涌的云彩……
“……请原谅我的无礼,不过,你比去年更漂亮了。”
嘈杂的雨声中忽然传来一个男人压低嗓子的声音,来自大门紧闭的小厅——
“由里绘小姐,我恨透了这里的主人。”
“……”
“这是人之常情吧。主人把如此美妙的佳作全部藏在水车馆里。不仅如此,他甚至把你这样一位……”
这是三田村则之的声音。尽管听不见另外一个人的声音,但是似乎是他和由里绘两个人。
我屏气凝神,慢慢地靠近门口。
“……对对,其实呢,我有一个请求,需要麻烦你。”
“……”
“今天晚上能让我看一眼你房间里的画吗?嗯,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曾经看过,现在很想再欣赏一次……”
“……”
“不,不要告诉他。我们瞒着主人,被他知道肯定会不乐意的。今天晚上想好好和你谈谈,我有很多话要说,你应该会感兴趣的。怎么样,没问题吧?”
“……”
“太好了。那么,今天晚上十二点之后,就这么定了。”
(由里绘。)
我几乎大声叫嚷起来。
隔着门,我看不见由里绘同意了三田村的提议,也听不见她的声音,却感觉到她没有拒绝对方的请求。
(为什么不拒绝呢?)
(为什么对这个男人的要求……)
我心乱如麻,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想推开大门告诉他们“你们的话我全都听见了”,可是……
(是嫉妒吗?)
对自己的憎恶无穷无尽地涌上心头,暂时麻痹了我的思想。
(由里绘确实越来越漂亮了。)
因此,去年有所收敛的外科医生,今年对由里绘“食指大动”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就算如此……
我感到自己被彻底打倒了,调转轮椅的方向,回到昏暗的走廊上。
餐厅(晚上七点十分)
晚饭后——
“那台电视是什么时候买的?”大石源造一边使劲用餐巾擦拭脏兮兮的嘴,一边大声问我,“这么古典的房间里有一台电视,感觉有点不伦不类。”
“去年发生那起事件以后买的。”我看了一眼靠外墙摆放的大型彩电,“我突然觉得这个家太死气沉沉了。”
到去年为止,这座宅院里只有主人房和两间用人房里有电视。
“可以打开看看吗?”
“请便。”
大石拿起放在桌上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这个地方原本就信号不好,加上今天的天气原因,屏幕里的图像比平时更模糊。
“哦,台风速报。”
大石的叫声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电视里正在播出的节目上。
据电视报道,台风十六号席卷了整个九州,预计今天晚上到明天清晨,向东跨越日本海后,台风势力将有所减退,但是中国地区仍然有强降水,必须高度戒备。
“幸亏道路没有进一步塌方。”三田村则之端着一杯白兰地。
“去年这个时候的台风和今天的台风一模一样,连风向都一样。”大石干笑着说,“哎呀呀,这就叫作偶然。仓本先生,能给我一杯加水威士忌吗?主人,您要加冰块吧?”
“不,不用了,我现在不想喝。”我拿起烟斗,“各位请随意。岛田先生呢?您也喝一杯吗?”
岛田洁和白天判若两人,晚饭时一直沉默不语,手指还是在桌上动个不停。不知何时,他的面前出现了用餐巾和下酒小菜制作而成的各种“作品”——不仅是“仙鹤”和“小船”,还有很多从没见过的复杂“作品”——看来他的手指因为“折纸”的习惯,根本停不下来。
“酒?”听到我的问话,他如梦初醒般停下忙碌的手指,“啊,那么我也喝一点儿。”
待岛田也拿了一杯酒后,大石高高举起手里的杯子以示干杯。
“那么,干了这一杯。”
“为一成大师精彩的作品。”三田村接过话头,“同时也为主人的健康和由里绘小姐的美貌。”
听到他大言不惭地说出这句肉麻的奉承,我身边的由里绘微微一笑。我看到这一切,胸口堵得发闷。
由里绘还没有告诉我她和三田村的对话,我也不打算开口问她。
“教授,”三田村问弓起背、低头看着桌子的森滋彦,“怎么了?今天格外安静嘛。”
“是吗?”森重新戴好附带助听器的眼镜,以掩饰自己的慌张。
我也发现了他不大对劲。从吃饭前开始一直到现在,森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吭。他原本就不胜酒力,也不擅言辞,但是今天尤其古怪。
回忆起来,今天喝下午茶的时候他就心事重重,似乎一直惴惴不安。
“有什么心事吗?”外科医生又问了一句。
“没有。”教授含糊其辞摇头否认,随即又抬起头,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
“其实……我还是说出来比较好。”他把视线转向把玩着酒杯的岛田,“岛田先生,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
“什么事?”
“下午你曾经提到过去年根岸文江的坠楼事件。”
“啊,你有什么线索吗?”
“嗯……怎么说呢?”森滋彦把手搭在宽大的额头上,“我也不知道算不算线索。你认为那不是意外事故,而是他杀,对吧?”
“对——不过,针对电梯那个环节,就像三田村医生说的一样,我的推理漏洞百出。”
“我听你的推理,忽然回想起了一个细节。因为实在微不足道,所以我一直没有在意。”
“唔。”岛田抿了一口酒,舔了一下湿润的嘴唇,“是什么细节?”
“当时——也就是听到骚动后我们跑到大门口的时候——仓本的叫声传到了别馆。不一会儿,大门口就吵嚷起来,我们觉得出大事了,就冲到大门口。文江被水冲走后,我们又回到了别馆。”
森摆弄着眼镜框,结结巴巴地回顾着一年前的经历。
“在回别馆的走廊上,我好像看见了——”
“您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走廊的地毯湿了。”
“地毯?”
“对。我记得在回别馆的南回廊上,地毯被雨水弄脏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大石在旁边插了一句。
“大石先生,这个,啊……原来如此。”岛田点了点头。他放下酒杯,眼睛直视着森,手上又开始了“折纸”的动作。“教授,请继续说。”
“你听明白了吗?刚出了那种事,我记得我走在四个人的前面——我、大石先生、三田村,还有古川——沿着走廊回别馆。当时我们每个人都被淋成了落汤鸡,走过之后,地毯被打湿的话一点不奇怪,但是我看见的是前面——就是我们还没有走到的那一段。”
森说到这里,餐厅里鸦雀无声,只听见室外的风雨声,还有偶尔在远方响起的雷声。
“这么说来,”大石煞有介事地说,“在我们穿过走廊之前,有一个被雨淋湿的人走过了同一条走廊……”
“似乎是的。”岛田说道,“简而言之,在大家听到骚动冲向大门的时候,当时有一个人——是鞋子已经被雨水打湿的人——混在大家当中。所谓‘大家’,就是在座的三位和已经去世了的正木先生。随之而来……啊,教授,我可以说下去吗?”
“请讲。”森点点头,脸色煞白。
“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这个人是怎么被水打湿的?洗了澡吗?不是吧。当时有哪位泡了澡或者洗了淋浴吗?”
没有人回答。
“还有其他可能性。比如说,对了,有没有哪位打翻了花瓶,或者房间的厕所管道被堵住了?没有吧?这样一来,这个人被打湿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是被雨水淋湿的。”
岛田看着森,征求他的意见。
教授点点头。“对,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们之中有一个人当时已经被雨淋湿了……”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被淋湿的?我再问大家一次,有哪位主动承认当时已经被雨淋湿了吗?同时请解释清楚原因。”
岛田的声音又一次被吸进了餐厅虚无缥缈的空气中。
“没有,一个人也没有。”岛田心满意足地继续侃侃而谈,“就此可以得出结论,这个人是在塔屋的露台被雨淋湿的。有一点不容置疑,这个人和根岸文江的坠楼有密切关系;更极端的说法是,这个被雨淋湿的人正是把根岸文江推下露台的凶手。”
大石张了张嘴,似乎要反驳岛田,最终却想不出恰当的理由;森一直用手帕擦汗;三田村若无其事地盯着手里的酒杯。
岛田巡视了众人一眼,又开口了。
“说不定还有别的可能性。可是,刚才森教授说出的事实,至少为我提出的‘他杀说’提供了有力的支持。怎么样,藤沼先生?”
“我没有意见。”我硬邦邦地回答。
“三田村医生呢?”
“哼。”外科医生哼了一声,“岛田先生,你想就此认定去年杀害正木先生的凶手不是古川吗?”
“嗯,没错。”回答了外科医生的问题后,岛田压低了声音,“不过我还不能下此论断。根岸文江是被人杀死的,当时古川恒仁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因此他也不是杀害正木的凶手。不过,这只是被动地排除了古川作案的可能性。”
“不错。”
“可是,三田村医生,电梯和地毯这两个疑点——现在我们掌握了这两个事实,我想请大家重新审视去年的那起事件。凶手果然是古川恒仁吗?如果不是,那么真凶又是谁呢?”
三田村耸了耸肩,端起酒杯。
“因此……”岛田再次轮番打量了一遍桌边的每个人。谁也没有开口,站在岛田正后方候命的仓本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
“我不想浪费大家聚在一起的时间,但是我有一个建议。我们先把根岸文江的事件放在一边,下一个问题当然就是那天晚上古川恒仁的出逃——不,应该说失踪——失踪事件。我听说了大致情况,我们能在这里再详细讨论一遍他从别馆二楼消失时的具体情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