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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过去(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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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里绘被收养后没多久,纪一遭遇了一场车祸,脸部和四肢受到重创。他离开家乡神户,在这个山谷里建了这座风格独特的房屋。由里绘也被他一起带到了这里。

以后的十年,由里绘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这个馆,这个房间,从窗口看到的风景——就是她知道的全部世界。她不再去学校,也没有朋友,甚至不看电视和杂志,对同一片天空下的同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一无所知。她就这样生活了十年。

少女的唇间哼响了哀伤的旋律。她从床上站起来,径直走到钢琴前面。

纤细的手指落在键盘上,配合着嘴里的曲调,她试着弹奏起来。

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这是半年前开始寄宿于此的纪一的朋友——正木慎吾教她弹的。

这首曲子很短,凭着模糊的记忆弹完之后,由里绘来到房间西侧的露台上。

外面的空气十分潮湿。温热的南风自下而上吹乱了她的秀发。也许是出于心理作用,流淌在塔下的水声以及随着水流转动的水车声听起来似乎比平时急促。

由里绘的嘴唇颤动起来,然而这一次并没有发出旋律。

“太可怕了!”

这是她十年来一尘不染的心底里第一次感到恐惧。

前庭(上午十点十分)

三个直径五米的巨大车轮永不停歇地转动着。

哐当、哐当、哐当……

水声轰鸣地冲击着黑色车轮叶板。

这架三连水车紧邻房屋西侧,它的气势甚至让人想到蒸汽火车。

头戴白色面具的主人藤沼纪一推着轮椅来到铺着石板的前庭,从正面眺望这栋造型独特的建筑。一个瘦削的男人抱着双臂站在纪一身边,他身穿褐色长裤,配一件深灰色衬衫。

“藤沼先生,我总是忍不住想,”男子松开手臂说,“这个水车,简直像……”

男子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纪一,似乎期待他有所反应。

“简直像什么?”白色面具里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

“你住的这栋建筑,简直像——怎么说呢,抗拒着时间的流逝,永远不停地转动,却让这个山谷中的一切都好像静止下来。”

“唔。”轮椅上的纪一缓缓地抬起头,看着这个男子,“你还是老样子,像个诗人。”

他说出这句话之后,发出了苦涩的叹息。

(是谁让诗人的人生变成现在这样的呢?)

这名男子叫正木慎吾,是藤沼纪一的老朋友。两人都出生于神户,他比纪一年轻三岁,今年三十八。两人在大学的美术研究会上相识,交往至今。

纪一很早就明白自己缺乏父亲那样的才华。高中毕业后,他进入神户的一所私立大学,就读于经济系。毕业后他依靠父亲的支持,开始经营不动产,成了一名成功的实业家。

另一方面,正木在艺术上颇具天分,却遵从父亲的意愿在法学系学习,准备参加司法考试。大学二年级时,他的一部作品偶然被藤沼一成看到,获得高度评价,从此决定走上另一条人生道路。他不顾在大阪担任会计师的父亲的反对,中途退学,重新参加考试,考入美术大学,跟随一成立志成为一位优秀的画家。

太讽刺了。纪一暗自思忖。

(天才幻想画家的独生子是个实业家,会计师的儿子却是画家……)

当年,纪一对此感慨万千。

纪一本身缺少绘画才能,却对自己的赏画能力非常有信心。在他看来,正木在绘画的道路上一定会取得辉煌成就,相比在同一时期师从一成的柴垣浩一郎,两人的能力简直可以说有云泥之别。正木比恩师一成更有想象力,画风独立奔放。再进一步说,与一成陶醉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之中不同,正木的作品具有强烈的现实性。纪一从他的作品中看见了一个年轻的诗人。

(然而……)

然而,那天——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夜发生的事故,改变了正木和纪一的人生。

在那之后的十余年里音信全无的正木慎吾,在今年四月突然来到这里求纪一帮忙。

他希望纪一让他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并让纪一不要追问理由。

纪一立刻意识到正木已经走投无路了。大阪的双亲已经去世,他无家可归;而且,正木形迹可疑,或许闯下了什么大祸,正在被警察通缉。纪一虽然有些担心,却依然答应了他的请求,从来没想过拒绝。

“听文江说,今天由绘里的精神好了很多。”藤沼纪一抬头仰望耸立在左前方的那座“塔”,“多半是你的功劳。”

“我的?”正木诧异地反问。

纪一平静地点点头。“由里绘似乎很喜欢你。”

“看起来,重新开始练习钢琴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她从五岁就开始弹钢琴了吧?”

“她从父亲病倒以后就没弹了,所以时间不长。”

“她弹得很好,已经有了基础,教起来也很轻松。”

“这真是太好了,可是……”

“藤沼先生,你不会……”

“呃?”

“你不会在胡思乱想吧?”正木摸着鼻子下的胡须呵呵一笑,“失礼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想你是由里绘小姐的丈夫,会不会对我起了疑心。”

“一派胡言。”

纪一在面具下对朋友怒目而视。正木是一个仪表堂堂的男人,一头乌黑的短发显得朝气蓬勃。然而,他面容憔悴,目光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没关系,藤沼先生。”正木泰然自若地摇头否认,“你不用担心。”

“什么?”

“不用担心。因为我怎么也没办法把她当作‘女人’,就像对于你这个丈夫来说,她永远都不可能是‘妻子’一样。”

纪一咬着干燥的嘴唇,无言以对。

“由里绘是个孩子,是个小孩,而且,或许以后一直都是。”

“以后一直都是?”

纪一把视线从朋友脸上移开。

“由里绘把自己封闭起来了。自从十二年前她父亲去世,住进这里以后的十年来,她一直都是这样。”

“可是……”

“我明白,都是我的错。我把她关在这里——那座塔上,不让她对外面的世界产生向往。”

“你有罪恶感?”

“如果说没有,我是在骗人。”

“我并不想对这件事说三道四。”正木从衬衫的胸前口袋里掏出被压扁了的烟盒,“我理解你的心情。”

“你说什么?”

“藤沼先生,我认为,对于你来说,由里绘小姐和一成大师留下来的艺术品是一样的吧?你大概是想把她封闭在藤沼一成描绘的风景之中吧?”

“啊……”纪一发出喘息声,“你不愧是个诗人。”

“我不是诗人。”正木耸了耸肩,把香烟叼在嘴里,“即使曾经是,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尽管正木装作满不在乎,纪一还是深切地体会到了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遗憾。

(十二年前的那起事故……)

(然而,说到遗憾,我又何尝不是呢?)

哐当、哐当……

永不停歇的水车声和那天晚上发生事故时毁灭一切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藤沼纪一不由得伸出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捂住耳朵。

“好像要变天了。”正木抬头看着天空,换了一个话题,“下午果然要下雨了。”

这栋房屋被石墙包围,让人联想到欧洲的古城堡。那座“塔”同样是由红褐色的石块建造而成。遮天蔽日的乌云从塔那边黑压压地涌过来,整个建筑一下子被笼罩在阴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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