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我读冯唐(2/2)
写小说就是创世界,算是件盖房子的苦差事,但是年轻的时候拿起劳动工具,首先想干的一定不是盖房子,而是搭积木。青春小说家,就是用漂亮的文笔,把自己的年轻履历和绮丽幻想记下来,自己爽一爽。
在《万物生长》之外,冯唐接着又爽了两本,《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此书起笔早于《万物生长》,但完稿和出版较晚,按人物关系应作为开篇)和《北京,北京》,组成了三部曲。其中《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讲的是:老流氓孔建国和朱裳的妈妈、女特务大车和小车、胡大妈和防空洞、功夫大师刘京伟和科学家张国栋、土包子桑保疆和波霸翠儿,以及考试、跳舞、踢球、打架,以及朱裳、朱裳、朱裳。《北京,北京》写了“我”和小白、小黄、小红的“老友记”。其中《万物生长》里的同学厚朴、黄芪、辛夷以及“女友”,《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中的刘京伟、桑保疆、小翠,都团聚一堂。而小说最后五十页,则以惊心动魄的柳青结尾。
大抵小说的写和读,是一个能量传导的过程。有些小说读不下去,想必作者写时也憋得脸红脖子粗,迟早要便秘。冯唐的三部曲,读起来畅快淋漓。我为了写文章的方便,将其中有漂亮段落的页面折起来,末了,原本一食指厚的书变成了一拇指厚。
例如:“如果她是一种植物,我的眼光就是水。这样浇灌了三年,她或许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如此湿润的原因。三年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简直有三辈子那么长,现在回想起来,搞不清是今世还是前生。”“我想,这时候,如果我伸出食指去接触她的指尖,就会看见闪电;如果吐一口唾沫,地上就会长出七色花;如果横刀立马,就地野合,她会怀上孔子。”(《万物生长》第十至十一页)。
这样的句子在六百页的三部曲里大概有三百处,平均每张纸上有那么一个地方让你眼睛亮一下,嘴角扬起笑一声,让你觉得花三十块钱买一本书不亏,以及相信这个叫冯唐的,老天爷是赏了他一口卖字的饭吃。
冯唐的文字有幼功,这是十三四岁时苦读司马迁、曹雪芹、劳伦斯给灌到经络里去的,就像劈一字叉都是七岁前打的基础一样。“我感觉中,朱裳却一点也不傲,常低了眉,颔了头,匆匆走过夹道,缩进座子。”(《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第九十九页)“柳青起身去水龙头洗脸,涮烧杯,然后接了一大杯水,一口喝干,还有些水珠子顺着头发、脸、嘴角流下来,整体还是乱七八糟的。柳青说:‘我告诉过你,我不是马,也不想是马,至少不想是你的马。天晚了,我要走了。’”(《北京,北京》第一百九十三页)短句子,多动词,似不用力,情境皆现,像传说中的老阿城。
正是靠着这些文字和趣味上的手艺,冯唐成功地销售了那些牛头不对马嘴的“故事们”。其中,最荒唐的是关于柳青那一部分。柳青出场写得很精彩,中间发展高潮迭起,结尾却碉堡了——莫名其妙就爬上去一个白种裸男。更可笑的是,柳青的前半段写在《万物生长》里,后半段故事却突然出现在《北京,北京》。这他妈的相当于《人民日报》写个“下转第四版”,结果转到《环球时报》上去了。
所以说,冯唐用“北京三部曲”奠定了顶尖青春文学作家的地位,才气在郭敬明、张悦然、孙睿之上。
六、请注意2007年4月的这篇后记
如果冯唐的写作停留在三部曲阶段,然后去搞些时尚专栏的雕虫小技,我们现在也就不必讨论什么冯唐和文学的关系了。但是,长征的红军在遵义拐了一个弯决定北上,清澈的黄河在西北高原画了一个几字形进了中州。写于2007年4月的《北京,北京》后记,是研究冯唐创作的重要文献。
老天保佑,冯唐原来是个自知的人。他承认:“历史不容篡改,即使知道自己原来是个混蛋自恋狂。”他清晰地解析自己:“《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的时候,小男孩对女性只有幻想,没有感情……在《万物生长》的时候,只有感情,没有故事。少年人的将来太遥远,过去还不够久远,过去和将来的意义都还想不清晰。一切飘忽不定,插不进去,使不上力气,下不成雨……在《北京,北京》里,有感情有故事有权衡有野心,年轻人带着肚子里的书、脑子里的野心、胯下的阳具和心里的姑娘,想去寻找能让他们安身立命的位置和能让他们宁神定性的老婆。但是年轻人没了幻想,一不小心就俗了。”
冯唐用三本小说疏导了他淤积在整个青少年时期的经历和幻想,消化了他积攒下来的二十一本日记和四百五十封书信——这些东西是一个写作者最初的财富,却是一个伟大写作者最终的羁绊。
冯唐写完了自己十四岁的启蒙、十八岁的叛逆、二十五岁的荒唐、三十岁的迷茫,终于把自己清空了。他在2007年4月的这篇后记末尾说:“我继续被时间这个东西困扰。《北京,北京》之后,会试着写历史,进入虚构之境。”
——好啊。欢迎来到虚构之境。欢迎光临小说的世界。这是冒险家和创世者的乐园!
七、《不二》
冯唐在四十岁的时候出版了《不二》。这是他首本用第三人称写作的书。
从“我”到“他”,对写作者是惊险一跳。多少昙花一现的畅销作家,写完了自己,不见了踪影。他们终究没有学会一种无中生有的造物技能。
冯唐,却,却,嗯,我想说,写出了名垂青史的杰作。
《不二》讲了弘忍挑选衣钵传人的故事,也是鱼玄机到长安寻访韩愈的故事,还是小和尚不二证悟的故事。借用本书的意象,这小说像鱼玄机的胴体,从脚踝到小腿,从大腿到幽谷,从小腹到胸部,从脊椎到屁股,都是圆润的。并且,这所有的圆润和谐统一成一个整体,晶莹剔透。所以阿德勒曾说,美就是完整、均衡、晶莹。
在这样完整闭合的结构里,冯唐的叙事天才恣意汪洋。他开篇写弘忍给新和尚烫十二个戒疤的两千字,是中国文字里最密集、最高超的幽默,这段文字即便由赵忠祥在春晚上朗诵,也能让人大笑一夜,从此过年不用依赖赵本山。而他在“七茶”章写道:“等了很久的春雨在一个众人梦里的早上到来,从天到地,下坠露水留在枝叶上,雨水打湿泥土。……男人从后面抱住了女人,肚皮和后背,彼此皮肤大面积地接触。锦衾也仔细一起用手脚掖了掖,睡着的时候,风和梦不容易进来。” 瞬间相信,写“黄书”的冯唐原来是个诗人。
一百年后,有好事者排列中文小说百强,应有《不二》一席,地位介于金庸和莫言之间。
八、《三十六大》
理论上讲,我看不起杂文、散文。这些东西嘛,会上三千常用汉字,谁都能写,没什么技术含量。
也就是说,杂文这东西,拼两点,一是见识,二是文笔。凭张海鹏读过的书、走过的路,以及冯唐的文笔,要划拉两三千汉字,不就相当于拧开龙头接一杯自来水?
冯唐杂文一品,一百篇里偶有一篇失手,那是因为不用心,杯子口没对准水龙头。《三十六大》里写给学弟、小外甥的文章都诚恳,大有用,可流传,出了这本书,冯唐也算青年导师了。小朋友们学会降龙三十六掌,人生全面达到“金线”——当然,说起“金线”,牵扯到江湖上一段公案。我的意见是,文学肯定有“金线”。冯师傅的“金线”标准我同意。但他某次去丈量h师傅的长短,因为天黑,没看清楚,我不怪他。
九、诺贝尔
我花了十月的一半夜晚重读了冯唐。然后又花了剩下的夜晚重读了莫言。
莫言是地上长出来的,好结实。
冯唐是天上掉下来的。我想他能飞得很远。
写于2012年10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