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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八日(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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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外子所说的话总是谎言,完全不是真的,不过这次我愿坚信他的话会有所不同。

我在厨房一边善后,一边左思右想。也许是眼珠颜色、头发颜色的不同,激起了我同仇敌忾的心情,好想胡乱揍他们一顿。这与跟中国作战时的心情完全不同,我只要一想到这些像野兽般感觉迟钝的美国军队果真徘徊在这亲切、美丽的日本土地上,我就觉得非常受不了。只要踏上这神圣土地一步,你们的脚就会腐烂,因为你们没有资格这么做。日本美丽的军队啊!无论如何请务必要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今后我们的家庭应该会物资愈来愈不足,更加困苦,不过,请不要担心,大家会平心静气,丝毫不会有厌烦的心情,也不会后悔生长在这样辛苦的局势里。生长在这样的世界,反而可以感觉到生存的价值。我很庆幸生长在这样的世界里。啊!好想跟谁谈谈战争的事,说些开战了,已经开始了等事情。

广播从一早就持续播放着军歌。拼命地播放,一首接着一首,播放了好多的军歌,大概是歌曲已经播尽,连《敌军几万》等这些好老好老的军歌也被播放出来。我一个人聆听着,对电台的纯真感到欣慰。

因为外子非常讨厌广播,所以家里一直没有这设备。尽管之前我并没有那么想要收音机,但是,这时候,我好想有台收音机。我想听很多很多的新闻。我要去跟外子谈谈,想要他买来。

由于会在快到中午时,陆续传来重大的新闻,我忍不住抱着园子到外面,站在邻居的枫叶树下,去听邻居的广播。奇袭登陆马来半岛、攻击香港、宣战大诏,我抱着园子流泪,真是麻烦。回到家中,我把刚刚听到的新闻全部转述给正在工作的外子。外子听完后笑着说:“是吗?”他站起来又坐下,静不下心的样子。

中午过后不久,外子像是总算完成一个工作。他拿着原稿,匆匆离家外出,要送稿到杂志社,不过看样子,应该是很晚才会回来。每次他那样像是逃难般急急忙忙出门时,一般都会很晚回家。只要不是在外过夜,回来多晚,都无所谓。

送走外子后,我烤了咸沙丁鱼干,用过简单的午餐后,我便背着园子到车站去购物。途中,我顺路拜访龟井家。外子的老家送来很多苹果,我想要拿给龟井家的小悠乃(五岁的可爱女孩),于是便包了些苹果带过去。小悠乃站在门口,一看到我,立刻啪哒啪哒地跑进玄关,呼叫着:“妈妈,园子来了。”园子在我背后,朝着龟井太太、先生可爱微笑着,龟井太太一直热情地夸奖她好可爱、好可爱。龟井先生穿着运动衣,一副英勇的姿态来到玄关,听说他刚刚正在走廊下铺草席。

“匍匐在走廊下也比不上登陆敌前那样的痛苦。这样肮脏,真是抱歉。”

在走廊下铺上草席,到底是怎样的情况呢?听说一旦有空袭时,就要躲进去。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龟井太太的先生与外子并不同,他非常顾家,叫人好生羡慕。听说他以前更顾家的,也许是外子搬来附近,教他些喝酒的事后,人就有些改变。龟井太太一定很气外子吧!我感到很不好意思。

龟井家门前准备有火铃,还有个像熊掌般奇怪的东西,可是,我们家却什么都没有。只怪外子生性散漫,真是没办法。

“唉!你们真是准备充分啊!”

“是啊,因为当了邻长。”听我这么一说后,龟井先生立即洪亮地回答。

本来是副邻长,后因邻长年事以高,便暂代邻长的工作。龟井太太小声地对我修正。龟井太太的先生真是认真,跟外子简直是判若两人。我拿了些糕饼后便在玄关告辞。

接着我去了趟邮局,领取《新潮》的稿费六十五元日币,然后试着到市场看看。还是老样子,物品匮乏。这次又只能买乌贼和沙丁鱼干。乌贼两只,四十钱;沙丁鱼干,二十钱。

此时市场里又传来广播,重大消息陆续被播报出来。

突袭比岛、关岛,突袭夏威夷,美国军鉴全部被歼灭,帝国政府的声明,我浑身感到羞耻般地战颤着,好想感谢大家。我直直地站在市场广播器前,另外又有两三名女子嚷着“去听广播”,聚集到我身边。接着两三人变成四五人,最后聚集了将近十人。

我离开市场去车站的商店买外子的烟草。街坊的样子一点都没有改变,只是菜贩前贴了写有广播新闻的纸张。商店的样子以及人们的对话也跟平常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这样的肃静很让人安心。由于今天手上还剩些钱,我当时就买了一双自己的鞋子。我完全不知道这一件东西从这个月开始每三块钱日币要课二成的税,如果是上个月底买的话就好了。不过,囤积居奇的行为太可耻,我不喜欢。鞋子六元六十钱,其他东西,奶油三十五钱,信封三十一钱。买完东西后,我便回家了。

回到家不久,早大的佐藤来访,说决定毕业后要立刻入营,不巧,外子不在家,真是不好意思。“请保重。”我打从心底向他致意。佐藤回去后不久,帝大的阿堤也来造访。听阿堤说,他在光荣毕业后,即接受了征兵检查,可惜被评为第三乙,非常遗憾。佐藤、阿堤之前都是留着长发,现在则理了漂亮的平头。唉!这些学生真是辛苦,我感慨万千。

傍晚,好久不见的今太太提着牛排来访,外子人不在,真是很不好意思。特地跑来三鹰这么里面的地方,可惜外子不在家,又得这样回去。回途中,人家不知道会有多生气?一这么想,心情就变得很阴郁。

准备晚餐时,隔壁的太太来访,说十二月的清酒补给券下来了,可是一邻九户人家,却只有六张一升券,她想跟我商量该如何是好。我本来想说可以用轮流的方式,但考虑到九户人家全都想要,于是我们决定六升分成九等分,要大家赶快拿着瓶子去伊势元买酒。因为我刚开始煮饭,所以没法跟去,但料理好晚餐,我背着园子往伊势元走,途中刚好迎面遇到同邻的邻居抱着一二瓶清酒,我立刻帮他们拿了一瓶清酒与大家一起回来。之后我们在邻长的玄关里开始将酒分成九等分。九个一升的瓶子排放成一列,大家仔细地目测分量,然后将酒瓶内的酒分成一样的高度。把六升分成九等分,可真是不容易。

晚报来了,很难得有四页。上面刊着大标题《帝国向美英宣战!》。里面的内容大致与今天听到的广播新闻一样。但是一个个地阅读,又有不同感动。

我独自吃完晚餐后背着园子去澡堂。啊!和园子一起泡汤是我生活中最快乐的时光。园子很喜欢泡汤,一被放进热水里,就变得很温驯。在热水中她手脚蜷曲,一直仰着头看着我,好像有些不安的样子。旁边的人好像也都觉得自己的宝宝很可爱,泡汤时,大家各自捏着自己宝宝的脸颊。园子的肚子像是用圆规画出来一样,好圆!像橡皮球一样又白又软,这里面居然藏有小小的胃、肠,真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肚子正中央偏下的地方,还有像梅花般的肚脐,脚啊,手啊,都好漂亮、好可爱,真像在做梦。不管穿什么衣服都比不上裸身来得可爱。我把园子从热水里抱起,帮她穿衣服时,感到非常可惜,好想再多抱抱裸身的园子。

去澡堂时路还很亮,可是回去时,外面却已经很暗了。都是因为灯火管制。可是现在又没有演习,我内心开始有点紧张。这样不会太暗吗?这么暗的路,我还未曾走过。一步步像探索般缓慢地前进,可是路途遥远,我还是迷失了方向。从独活到杉林这一段路,真是太暗太恐怖了。突然想起女校四年级时,从野泽温泉滑雪到木岛,逃离暴风雪时的恐惧。不同于当时的登山背包,现在背后的园子什么都不知道地沉睡着。

此时,背后有位男子唱着走调的《我为天皇效忠》的歌曲,急促地走来。听到他咳咳两声,我便知道他是谁。

“园子在害怕呢!”我说。

“什么话!”他大声地说,“你们就是因为没有信仰,所以在夜路上才会感到害怕。我就是有信仰,所以对我来说夜路就跟白天一样,跟上来。”然后雄赳赳地走在前方。

什么正气凛然,外子根本就是吓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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